第8章 府衙谳凶仆
翌日大清早,郭继恩装束停当,与寺内僧人道别出来,霍启明哈欠连天道:“昨夜睡得太晚了。”
“昨夜你与方丈证道,想必心有所得?”
霍启明摇头叹气:“我与方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郭继蛟忍不住道:“真人这又何必,你与那老方丈,一个僧,一个道,天生的瞧不顺眼,何苦做这口舌之争。”
“这个你不懂,人生在世,贵得适意耳。如今你大哥又不耐烦与我谈论这些,我好容易逮到个有些见识的,岂能错过。这个就叫,千金难买道爷我高兴。”
“倒不是不耐烦,俗务太多,无暇静心。”郭继恩解释道,“若我没有做这统领,便陪你议论三日三夜,我也是乐意的。”霍启明笑道:“你这便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
说笑间,几人已经回到军营,恰好早饭时辰,几人就着菜粥啃着胡饼,很快吃完。然后众军士拔营起寨,预备返回城中。
杨运鹏自领本部人马返回南苑,道别时,他郑重对郭继恩道:“南苑兵马,得亏于护军操练了这几年,还算是过得去。如今燕都城内外这两万兵马,都可倚赖。宣化那边,王点检也是不消说了。偏有临榆关等处,至今态度模糊,迟恐生变,统领须得尽早处置。”
郭继恩点头道:“运鹏兄所言极是,我都记住了,放心,放心。”于是两人彼此行礼道别。
天气晴好,回城途中郭继恩接连下令,让军队列出各种阵型,击鼓鸣金,让士兵依令布阵,踞守、突袭、呼应,迂行,结果直到暮色四合,这两个团的军队才终于返回燕都城。军士们各回营房歇息,郭继恩吩咐郭继蛟自回都府去见管夫人,又叫来两个老军士,为自己和霍启明剃发、修面。
留守军营的骆承明领着户曹参军孟元朋进来禀事,见此情形,两人都是一愣。骆承明道:“怪道燕平士卒头发皆短,原来是统领率先做的样子?”孟元朋也忍不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统领此举,恐为不妥。”
霍启明起身谢过老军,将头发束好:“孝经本是后人伪托,未必都是圣贤之语。行军打仗,难免受创,剃发易于救治耳,咱们万不可食古不化,总之以便捷为要。孟参军,你入夜赶来,可是银币已经铸成?”
孟元朋连忙从佩囊之中摸出两枚银钱:“这个就是祖钱,还请验看。”霍启明接过细瞧,见这银钱锃亮耀眼,制作颇为精良,大小与铜钱相当,中间方孔,刻着四个字乃是“东唐制钱”,翻到另一面,却是“折钱五百”四个字。
霍启明于是说道:“怪道感觉有些轻呢,折钱五百,嗯,这样倒是更加方便,不错!”孟元朋解释道:“下官与铸钱监的同僚们合议,觉着还是以一枚折钱五百为好,是以擅自主张了。”
“嗯,还是你们想得周全。”霍启明将一枚银钱递给郭继恩:“我瞧着还行。”另一枚却塞进了自己佩囊之中。
郭继恩也已经收拾停当,重新戴上幞头,取出两枚铜钱谢过老军。这才接了银钱细细看过,点头道:“就按此钱范,叫铸钱监即日开造起来。”
孟元朋恭敬领命,郭继恩又道:“参军既入营中,便一起去膳堂,尝一尝军中饭食罢,只是无酒,唯饭菜管饱,还请不要嫌弃。”孟元朋忙笑道:“确实有些饿了,如此正好。”
几人出了庭院,郭继恩又对骆承明道:“算算日子,快到发放月饷的时候了罢?今后各军名册,悉报与监军院,实兵实饷,按时发放,不得拖延。骆巡检,你这一旅,倒是足额,却是难得。”
骆承明道:“是,如今天下诸军,多有虚报军籍以冒领粮饷者。只是骆某却不屑为之。”
郭继恩伸出大拇指赞道:“承明兄的确是一等一的良将。只是我瞧你面上每有抑郁之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与你一道参详?”
“有劳统领费心,多谢多谢,其实并没有什么事。”
他们来到膳堂,官兵们大多已经吃饱离去,几人各自拣了只木碗,瞧那几只大木桶,霍启明喜道:“今日是稻米饭,难得难得,我须得多吃几碗。”
烧猪肉已经被军士们吃得精光,就剩了些胡瓜、莴苣,伙夫忙又煎了几个鸡子,弄了些肉脯给他们做配菜,霍启明一伸筷子,便皱眉道:“这是打死了盐贩子么,太咸了罢。”程山虎笑道:“真人嘴刁,俺是光吃这稻米饭,都可以咽下三大碗!”霍启明叹气:“你便是再能吃,也敌不过那个耿冲,话说这杀才,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
郭继恩问孟元朋:“如今铸钱监,每日可出多少银币?”
“翻砂制范,浇铸成胚,再磨锉平边,工匠们每日起早赶黑,约莫能出两千余枚?”
郭继恩摇头道:“太慢,叫都府张榜出去,召各金银铺的待诏齐来相助,务必要快。”霍启明忍不住道:“可见是你不通,这铸银必得先行熔化,一炉只好出得三百斤银子罢了。你便是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原来如此,”郭继恩思忖道,“那就再造一炉罢。”
“是是,你说造,我便造罢。”霍启明无奈道,“只是你这钱庄,又到底什么时候才办?”
“就这两日,只是还缺一员副总办,咱们须得尽快定下来才成。”
第二日,郭继恩依然与霍启明等人商议钱庄事宜,郭继蛟自府中返回军营,向他禀道:“母亲备下酒菜,相请大哥今日回去一趟。”郭继恩心知是为了如夫人凌氏之事,便点头应允。霍启明忙道:“我也要回府一趟。”于是便一道返回都督府。
霍启明到了仪门之外,便吩咐亲卫营营管董霆点起一哨兵卒候命,自己直入东路后院正厅,对那乐班班首崔乾明道:“把那金芙蓉金姑娘与我请来,还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叫什么?”
“老爷所说的,想必是箜篌女季云锦罢?”
“我也不知道,你且叫来与我瞧瞧。”
两个女孩都被叫了过来,季云锦果然就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霍启明满意地点点头:“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走罢。”
季云锦胆怯地捏住了金芙蓉的衣袖,金芙蓉壮起胆子问道:“天师老爷要领我们去什么地方?”
“放心,只管跟我走,完事了自会送你们回来。对了,什么琵琶、箜篌,都不用带。走罢走罢。”霍启明说着一摆廌尾,先出了正厅。
两个女孩便戴上帷帽,跟着他出了庭院,来到仪门之前,军士早已备下一辆长檐马车。霍启明见两个女孩犹豫迟疑,便说道:“都坐进去罢,这车就是为你们预备的。”说着自己跳上了一匹骊马:“走啦!”
两个女孩只得钻进马车,跟着兵马一道出了都督府。燕都城内大道宽阔,用各种形状的石板铺成,俗称“龟背大道”,道路两旁皆是排水沟。城内三十坊,都没有坊墙,各有住户、店铺等,坊内又有坊道,道路俱都笔直,看起来十分齐整。城内还有一处名为白莲池的大湖,自运河引水而来,船舸竞集,商旅不绝,湖畔酒榭歌台,柳树成荫,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去处。
霍启明骑在马上,与董霆闲话:“闻说泰西大洲,有一名城罗马,多建有引水渠,将水引至城内各处使用。过段日子,我也要来建这水道、水闸、水渠,将水引入各坊,每月里叫坊正收取水钱。董营管,你觉得如何?”
“多多凿井不就成了么?”董霆身形高大矫健,蓄着一点唇髭,摇头道,“弄什么水渠,又要征发民夫,何等费事。”
“这样大城,凿井济得什么事!”霍启明在马上摇头晃脑,“征发民夫也不打紧,这其实也是活计。嗯,有了水,还缺什么呢?灯!我要在各坊之外建造道灯,夜里行走,便不用再拎个灯笼了。”
金芙蓉从马车里好奇地探出头来:“什么叫做道灯?那又如何点亮?”
“道灯,路灯,叫什么都可,就如院子中的石灯笼一般。”霍启明思忖道,“如今不是要烧炼石炭么,造出炼炭,必有炭气,这炭气用来点烧路灯,再好不过。嗯嗯,道爷我果然是非凡人物,这都能被我想到。路灯么,在路边立一根柱子,再装个小屋顶,呐,就象这屋顶一样,下面再弄盏灯,风雨不灭,燃至天明,岂不妙哉。”
两个女孩都听得十分神往,士兵们也都被吸引住,走在一旁的哨长点头道:“路灯这个法子的确是好,不过我听说,那炭气是有毒的?且又该如何贮放?”
霍启明闻言,呆了一呆,恼火地道:“这些自然都会有法子!只要肯想,总会有法子。实在不行,我就先用白烛好了。慢慢琢磨,总能做成。”那哨长慌忙缩头道:“真人息怒!小的原是不懂,所以多嘴问了几句,想必真人定然是有办法的。”
两个女孩忍不住抿嘴偷笑,又很快被道路两旁的景象吸引住。
一行人很快到得灵春坊的督府别院之外,看门的两个仆役突然见到一伙军士凶神恶煞般赶来,慌忙进门上栓。霍启明喝道:“与我砸开!”
军士四下寻找,弄来一根圆木,发一声喊,砰地一声大响,已经将门撞开。霍启明已经叫两个女孩儿下车,大摇大摆领着人进了院门。
郭继鲲与原来督府大管事黎旺两个,领着几个家丁候在院中。见门被撞开,郭继鲲按下心中惊惧,沉下脸道:“大天白日,将我宅门打坏,焉有是理!你们已经霸了这燕镇,如今是要来斩尽杀绝么?”
霍启明轻笑一声正要答话,那叫做季云锦的小女孩儿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黎旺颤声道:“他,就是他,当日打死白班首,就是此人领头。”
“不错,这是第一个。”霍启明点头,“都还有谁?”金芙蓉连忙指着另外几个家丁道:“他,他,还有这个,就是这四人,我看得真真切切。”
霍启明摆手道:“都给我拿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黎旺等四个被指认的家仆绑了往外拖拽。黎旺挣扎不脱,面色惨白哀求道:“大公子,万望救我!”
郭继鲲气的面皮紫涨,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那郭继鹏被一个侍妾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愤懑说道:“你们无故闯入我宅,胡乱拿人,是什么道理?”
“什么叫胡乱拿人?黎大管事,你们几个打死白班首之事,当日东院多少只眼睛瞧得明白。到了刺史衙署,你自去与方使君分辩罢。”霍启明冷笑,“都带走!”
黎旺慌忙道:“此事我不是元凶!原是大夫人下令,小的不过是依命行事,你如今却只拿我,却不是拿我去顶缸!你要拿人,该去将那老凶婆锁拿才是!”几个家丁也哀告道:“原是夫人发咐,小的们不敢不从,万请饶恕则个!”
霍启明不耐烦听下去:“不要跟我说这些,有什么话,只管去刺史那里明白招供。董营管,咱们走!”
董霆答应一声,吩咐士兵们押着这四个家丁往燕都府衙去了。此时院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见霍启明带着两个女孩出来坐上马车,有人便喝彩道:“霍神仙,你果然是个仗义的好汉子!”
“拿得好,这般恶主刁奴,合该发付刑场,才叫人痛快。”又有人问道:“霍神仙,如今督府张榜,设立什么医教院,敢问是如何收徒?”
“大伙儿请都让一让,”霍启明翻身上马,拱手道,“医教院之事,过几日督府自会张榜细说。若有想要家中子弟前去学医的,或是有本事去医教院做教医博士的,只管去督府递名。告辞告辞。”说着便催促车夫赶路。
霍启明等人离去后,百姓们依然对着被砸破的院门指指点点。卢夫人这时才从屋内出来,咬着牙道:“我就知道,那婢生贱种不会放过我们,如今果然杀上门了。今日能拿走下人,明日就能来拿我这个老婆子!你们两个不中用的,究竟有没有遣人去晋阳,让两个阿舅发兵来救咱们?”
“回禀母亲,孩儿早就差遣心腹往晋阳去了。”郭继鲲忙道,“只是就算舅爷肯出兵,也没有这般快的,总须得一两月的工夫,并州兵马才会杀过来。咱们好歹还得忍耐些时日。”
“我便是一刻也捱不得了!这什么破宅子,如何住得下去!”卢夫人悲愤道,“待得并州大军到此,我定要将那贱种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她怒气难平,拄拐冲至门边嘶吼道,“你们这些刁民泼妇,还不速速散去!待我重掌督府,必定将尔等砍下脑袋,高挂城头,一世也休想下葬!”
霍启明一行人行至皇城的燕都府衙,早惊动了燕都刺史方应平。这位使君连忙与别驾、刑曹从事一道往正堂聆案谳断,军士执刀侧立,霍启明落笔如飞,写下诉状。两个女孩儿壮着胆子,将事情详尽叙述。
那几个家丁抖如筛糠,俱都竭力狡辩。堂前许多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方刺史谳问明白之后,扶额小心问道:“霍真人,此事我已知晓,不知你待要如何处分?”
霍启明立在堂下神气活现,仿佛他才是主审官:“依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都督府乐班班首白依柳,既被杀害,这几个行凶者,死罪断不可轻宥,必斩之。使君以为如何?”
那几个仆役已经瘫坐在地,黎旺哀求道:“神仙老爷,使君老爷,小人实是从犯,的的确确是那卢氏恶妇吩咐,小的们才干下这等勾当,卢氏才是元凶,还望老爷们明断!”
别驾高忱连忙打断道:“卢氏之罪,日后自有处分,今日只论你们几个。动手的既然是你们,这罪状清清楚楚,多有人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下官以为这几个合当收监,严加看管,以待秋后处斩,还请使君定夺。”
方应平心下明了,便点头道:“不错,这几个杀伤人命,穷凶极恶,罪在不赦。快手们,教他们签了款状,长枷锁了,押入西狱,以待秋决。”几个快手便扑上来,不顾家丁们哭喊求饶,强摁着画了押,用长枷锁了,拖入死牢监守。外面百姓见了,无不拍手称快。
霍启明轻笑一声,拱手谢过方刺史、高别驾,领着人马自回督府。那两个女孩默不作声钻进了马车,一路上董霆与军士们不住口地夸赞霍启明任侠尚义之举。霍启明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直到回府,金芙蓉才忍不住问道:“天师老爷,为何你要放过了那个老恶婆?莫非因为她是诰命夫人,你们所以不敢拿她?”
“我怎么会放过她?诰命夫人算得什么,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霍启明耐心解释道,“这卢氏乃是并州都督卢知守的亲妹子,我们夺了这燕镇,并州兵马必定会来攻打。待我们打退并州军,自然会收拾这恶婆娘,你们只管放心。”
“那要是万一,万一咱们败了呢?”季云锦小声问道。
“季小娘子,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霍启明笑道,“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并州兵马不管他来多少,都是有去无回。不怕汉师千百万,只惧郭家皂衣郎——这是北地胡人所作的歌,你们也该听说过罢?”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双双向他侧身行礼:“多谢天师老爷为白班首报仇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