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金鱼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基督造访

简在密歇根州特拉弗斯城市区的一家超市上班,此地主要以品质绝佳的樱桃和樱桃制品,还有每年一度的樱桃节闻名。近两个月来,她在跟超市的老板X约会。他是个勤劳能干的中年男人,瘦瘦的脸庞上,长着漂亮的蓝眼睛,起初,他待她有些拘谨,甚至后来也是如此。他们第一次接吻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似乎不敢抚摸她脸蛋以外的任何部位。他们一起在储藏室喝咖啡,坐在装罐头、没拆封的瓦楞纸箱上。他笨嘴拙舌地找话说,一边动脑筋一边搓着双手。他的第一任妻子在多年以前,在瓦隆湖[31]上的一桩离奇船难中丧生。他只泪眼蒙眬地说过一次。他住在一家面包房楼上的小公寓里,要走一段摇摇欲坠的木头楼梯上去。他们也去那儿喝过咖啡,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享受着晚风。他们还一起去使命岬散步,享受二人时光。时值初秋。为了避寒,游客们早已散尽。他话不多,不过这无所谓。她喜欢他的沉默。她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指关节周围的细纹、指头肚周围的硬茧。他吻她的时候,她用手揽着他的颈背,努力抚慰他的痛苦。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散步、喝咖啡、牵手、接吻。有一次,他期期艾艾地说:你这么漂亮,年纪轻轻,只有二十四岁,就像天使一样,来到了我的生活里。她的确漂亮,长着金色和蜜色的长发,嘴唇圆嘟嘟的,比什么都柔软,还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那天下午,她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沐浴在吻里,一直吻到他敞开的衬衣领口。

店里的生意闲了下来,淡季通常如此。她扫地、补货,他查对账目,收听广播。她隐约能听到计算器按键的滴答声。偶尔,他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她,露出微笑。

她给他讲过自己的大致经历。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鲍勃·卡尔,她在高中的心上人。后来他去参加海湾战争,回来时变得怨气冲天,脑筋不清不楚,他说自己感染了沙漠真菌,病得厉害。他整天在身上挠来挠去。她讲得言简意赅,不想让过去的阴霾影响这个温柔、恬静的男人,不过她暗示说,她的第一任丈夫从战场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有家庭暴力倾向,她说。她搬回了波波市的父母家,去附近的社区学院读了两年书。后来,有一天下午,鲍勃开枪自尽了。之后没过多久,仿佛是对这桩惨事作出回应,她的父母都在一起车祸中丧生。于是她往北走,来到特拉弗斯城,在这家超市找到了工作,跟X一起共事。

一切进展顺利,此时已是密歇根州的隆冬时节。12月3日,他们在他的公寓里,在干干净净、散发着浆洗气息的床单上做了爱。她回到自己位于酒馆楼上的那间公寓,做了祷告,乞求宽恕——她在自己的住处孤身独处时,满怀虔诚,伏低身子,把双臂叠放在柔软的绵绸床罩上。就在这样俯卧时,她听到一个细小、颤抖、窒闷的声音,透过楼下酒馆的喧闹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是基督在说话。他召唤了她。她飘升到了天堂,他就在那儿,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相貌平平,鼻子像拳击手的鼻子,断过鼻梁,软骨有道弯儿。她尽量不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的双眼是玛瑙色。皮肤泛黄。有点口齿不清。他头上的荆冠扎进了黄蓝两色的一头乱发里,头发细若游丝,发型是蘑菇头。为了把想法表达清楚,他说起话来字斟句酌。

“我亲爱的,”他开了口,“你正在约会的这个人。这个X,”他说,“我必须跟你谈谈。”

“是的,吾主。”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说。

“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你。为了向你授予恩慈。为了给你,嗯,呃,一些信息。”

“是的。”她只能这样说。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富于人性,如此质朴自然。他抬起手来,想要揉揉鼻子,又觉得此举欠妥,便忍住了。

“你即将迎来黑暗,在你目睹暴力,遭到玷污之前,我想让你,呃,引起注意。他的大衣箱,或者床脚箱,甭管叫什么名字了,里面有东西,你应该看看。要多加小心。那种事会发生在你身上。然后你务必回我这儿来,咱们讨论一下——我该怎么说好呢?——下一步的行动。”

他将她降回凡间,廉价公寓的床垫软软地接住了她坠落的身躯。酒馆的喧闹,一首老鹰乐队歌曲(《加州旅馆》)贝斯曲段的重音,伴着一百支香烟燃尽之后的沉闷余味,还有偶尔响起的台球被打散的刺耳咔嗒声,从下面传了上来。

次日下午,她从储藏室门后的钩子上偷到了他的公寓备用钥匙。她的情人要跟罐头供货商见面,他拿着带纸夹的写字板,在外面盘点存货,她离开时,谎称要去药店买点私人用品。他的公寓开着暖气,有些气闷。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有些灼人。那只床脚箱漆成军绿色,一侧印有他的名字,用的是白色印刷体字母,箱子开着,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些东西,摊开的杂志。男孩和老男人在一起,双腿摊开,嘴巴大张,透出痛苦、侵犯、尖叫,它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午后,却在她的耳朵里,在飘浮在午后阳光中的浮尘里响了起来。有个男孩的嘴巴被塞住。另一个双手反绑在背后。哦,哦,她说,双膝瘫软,摔倒在地。密歇根州这个地方的寂寥攫住了她。她感到X填满的一切,所有那些孤独、父母双亡的失落、她的灵魂,又重新变得空落落的。她感到自己的肠子仿佛绞了起来,痛苦地撕扯着头发。她没回店里,而是回到自己房间,躺了下来。楼下静悄悄的,下午的酒吧里,只有两名流动工人在啜饮着啤酒,望着烟卷冒出的袅袅青烟。她躺了很久。起居室的电话响了,电话答录机启动了,咔嗒作响,然后是“哔”的一声,她听到了X的声音——温声软语,透着担忧。电话又响了——她从睡梦中醒来,侧耳聆听;答录机“哔”地响过之后,传来冰冷得让人战栗的傲慢声音,那是魔鬼的声音。她马上就认了出来。它绕着舌头打转。它嘶嘶作响。它是静电干扰和放电的声音。它是密歇根湖凌晨两点吹来的风声。

当晚,她在超市,用一把开箱刀杀死了X,先是直接捅进他的气管,然后拖着刀子往下划,再往侧面划,像她父亲给鹿剖取内脏那样,剖出了他的内脏。人们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他,他的脑袋轻轻倚在一袋预先筛好的面粉上,两腿大张,裤子被褪。当然,警方首先怀疑到了她头上,在跟几名当地人谈过之后,他们展开了搜捕;但她蒸发了,她在密歇根州北上,钻进森林,掩饰行踪。

她在霍顿县的一家旅馆里,从高处眺望着苏必利尔湖,狂风怒号的正午时分,湖水呈铬蓝色;她跪伏在床上,祈求宽恕,这时基督再次召唤了她;这次他穿着格子花衬衣,得了感冒,尽量忍着不吸鼻子,他膝头放着一盒纸巾。

“你没听我的话。”他说。他那轻松、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让她感到意外。“我跟你说过,要来找我,在你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先跟我谈谈。”

“我没时间。”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说。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儿,他得甩一甩头,才能不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庞。

“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说,“谁都不愿意回我这儿来,把事情谈清楚。总是先做了再讨论。”

“对不起。”她说。

“都怨天气不好。”他这话像是冲着别人说的,冲着她身后虚空中的某个人说的。“它简直要把每个人逼疯。我是说,就连我都得了船热病[32]。”

“那,我被宽恕了?”

“嗯,我要研究一下。我是说,我会考虑一下的。”

这一次,还是有一张廉价的床垫,为她的坠落提供了缓冲。她躺在床上,留意聆听警笛的声音,却只听到湖上吹来的风那冰冷的刮擦声。隔壁的男人在喝啤酒,说笑,闹出不小的动静。她睡着了,第二天,她听到魔鬼咝咝的声音跟风一道,从门下面的缝隙传了进来。

“既然他得考虑一下才行,那你得跟我走。”他说。

“哦。”她眨眨眼睛,坐了起来,用手臂护住胸部。

“我是说,现在谁有时间了呢?”

“我想,我没有。”她说,但她不确定。

她那样的人随处可见,被人杀死、奸污、撕碎、痛殴。这次,咱们不妨开诚布公。最后她没跟说话像风声的魔鬼一起走,也没跟基督一起走,基督花了不少时间,最后决定暂且宽恕她。旅馆的侍女发现了她的尸体,她蜷缩着身子,双腿抵在肚子上,身上穿了一件小小的蓝色睡袍;她戴着一根吊袜带,还穿了件小小的连衫衬裤,是隔壁的男人要她穿的,后来另一个男人听到这边搞得热火朝天,也过来加入其中;她的皮肤就像那天早晨湖泊上方的天色一样苍白,她的双臂上上下下都是针眼,那是注射了两年高纯度海洛因的结果;她的阴道有擦伤的痕迹,法医认定是强奸所致。这位好医生拿小手电照着她的眼睛,检查她的瞳孔,注意到了其中的美丽——她那了无生气、一动不动的眼眸中,混合着冰晶般的白色和蓝色;他想起了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她仍然会拥抱他,他的爱似乎能够保护她,但他并不愚蠢,他了解世界,这个世界,他的这个伟大的国家,能吞噬掉任何东西,绝对能吞噬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