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经历过所有这一切后,我晚上算是彻底没法合眼了。可不是吗,我差点淹死,又被思文恐吓,光着脚横穿了整个马伦特镇。我的灵魂像是受了洗礼,身体却只想昏迷。然而,我几乎是刚挨到床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狂野粗放的梦:我站在婚礼圣坛前,加百列正在问“你愿意吗”。不过,站在我身边的却不是思文,而是约书亚。他身后本该挂着耶稣十字架的墙空空如也,因为他从上面蹦了下来。对了,他穿着新郎礼服简直帅极了!
我欣然回应,发自真心:“是的,我愿意!”
约书亚的嘴唇慢慢向我贴近——他要吻我了!他那双手很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被他这样抚摸着简直太美妙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噢,他的嘴唇越来越近了。我全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的胡子最先碰到了我,一种全身过电的快感拂过。他要吻我了他要吻我了!在那一刹那,我不觉全身绷紧……噢,他的唇挨到了我的唇!我尖叫了起来,从梦里跌了出去。
当我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控制自己不再继续尖叫时,我意识到一个颇为残酷的事实:难道在我的潜意识里,其实希望能够和约书亚结婚?!
啧啧啧,该死的潜意识,你就不能不来干扰我的生活吗?
我看了看时间,八点五十六分。已经这么晚了吗?还有四分钟,约书亚就要来了。他总是九点钟到这儿爬上屋顶做木工活,相当准时。我可不想看见他!我真的很怕他!仔细分析,这种恐惧感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其中一部分就像是女孩们看恐怖片时会有的那种恐惧,比如,当她们意识到那个德州电锯杀人狂正在悄悄靠近;另外一部分,是我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我竟然爱上了耶稣!
我赶紧起床,匆匆穿上衣服——所有非必要的事比如洗脸、梳头、刷牙、系鞋带之类的通通省略——冲出了房间,却突然……摔了个狗啃泥!
该死的鞋带!
斯维特拉娜的女儿正拿着粉笔在门前的大街涂鸦,被我的狼狈样逗乐了,嘴都合不拢。我十分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花了好一会儿工夫系鞋带,却被那孩子的一句话砸了个结实:“你的头发看起来可真蠢!”
磕磕巴巴的德语自然是她妈妈教的。不过,我对这种“国际交流”毫无兴趣,不理她。
“我妈妈的头发比你的好看多了。”她继续用带白俄罗斯口音的德语说着我的坏话。我差不多都能听见她心里在得意欢快地“啦——啦——啦——”了。
“你多大了?”我问小家伙。
“八岁。”
“如果你再这样说话,我保证你活不过九岁。”
听到这话,她吓得一抖,手里的粉笔掉到了地上。就在这时,我看到约书亚从路那边走了过来。我赶紧跑开,速度比《阿甘正传》里的阿甘打了促红细胞生成素[29]后还要快。不仅如此,在跑的同时我还一直默默祈求上帝,希望不要被约书亚看见。
祈祷了好半天,我才意识到,涉及约书亚时,最好还是别向上帝祈祷……
一路奔逃到马伦特湖边,我差不多要背过气去了。
不过,好歹可以安静地歇一会儿了。我坐在栈桥边喘着粗气,稍事休息。
呼吸终于平稳了,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开始发呆。一些不怕死的游客在玩脚踏船。湖面上吹来些许微风拂上我的脸颊。昨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现在想起来竟是那样的不真实,恍如一梦。哈,耶稣救我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了。不……准确点说,这是唯一稳妥的解释。否则,不久的将来,我最常听见的一句话就会是:“嘿,玛丽亚,今天由这两个壮实的小伙子负责带你去做电击治疗。”
好吧,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我和约书亚都是疯子。他是个自认为耶稣的疯子,我是个自认为见过耶稣的疯子……要真是这样,我们俩还挺般配。以后,还可以生一窝可爱的小疯子呢!
等等,这么说,我已经不只想跟他结婚,甚至还想要给他生孩子了?!
唉,这就和当时与马克在一起时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当年,我还给未来的孩子取了名字……原来,我曾爱得那样深,自己却毫不察觉。
其实,我每一次都爱得那样深,每一次都毫无察觉……
蠢死啦!
几乎在全无预料全无防备的时候,身后有个熟悉的性感声音喊我:“玛丽亚?”
约书亚正站在栈桥上。他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很高兴看到你。”他的微笑真让人心醉。
“哦……啊……呃……”我又口齿不清了。
“你害怕我吗?”他平静地问道。
“不……那……也……嗯……”
“肯定是的,你害怕我,看到我就逃走。”
“非……可……唉……你……我……”
“别怕我,好吗?”
约书亚温柔得让人吃惊,我身体里藏着的所有恐惧仿佛眨眼间便烟消云散。
“玛丽亚,我有个问题要问你。”约书亚说。
“那就好好问。”我回应道。恐惧被驱散后,我终于又能够流利地说话了。
“今晚,能再跟我一起出去吃饭吗?”
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他居然要约我出去!
“这次约会对我而言意义重大。”约书亚补充道。
我敢发誓,他这句话绝对出自真心!对他真的有意义!
准确点说,我对他意义重大!
还有还有,那也意味着,咿……哦……哎……耶!
语无伦次的状态卷土重来……
我坐在栈桥上,喜笑颜开,像一匹嗑了大麻、鼻孔冒烟的小马,而约书亚在我旁边坐下了。挨得很近!他不过多看我一眼,我的膝盖就软了;他一谈笑风生,我的心肝脾胃就软绵绵酥作一团。我们坐在那儿,双腿悬空,在水面上晃悠。看看,两个疯子也能享受少许幸福时光!但约书亚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我们不过是两个精神病人”的指望掐灭了:“马伦特湖看起来比昨天要平静得多。”
“你昨天也来湖边了吗?”我惊恐地问道。
“我带着你在湖面上飞,你不记得了?”
也就是说,昨天发生的那一切都不是幻觉!要知道,那些经历我可没告诉过任何人。如果事情不是真实发生过的,约书亚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所以,你……你真的是耶稣本人。”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的,我确实是耶稣。”
“噢!”我感叹道。但除了一个“噢”,我没再多说什么。没有说“老天,我竟然站在上帝之子面前”,没有说“上帝之子再临人间”,没有说“简直就是个奇迹”,只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噢”。千言万语,不过化作了一个有气无力、迟钝缓慢、疲惫倦怠的“噢”。
“你还好吗?”耶稣关切地问了一句。
“噢。”我又重复了一遍。
“玛丽亚,一切都还好吗?”他的关心更浓了。
我一点都不好。客观来讲,也没什么好的。对于像我这样的人而言,耶稣存在与否,和面前真真切切的悲惨人生相比并无太大关系。
“究竟为什么——”我有些虚弱地问道,“你非要跟我一起出去吃饭?”
“因为你随性自在。”
“随性自在?”
“正是。”
这世上有千万种漂亮话,即使此刻不是在马伦特湖畔,而是身处巴勒斯坦城外的某个水井旁,肯定也有很多舒心的话可以说。可是为什么我千言万语都不想听,偏偏想听耶稣——听这个男人给我讲些舒心话呢?就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落了空。可笑又可悲啊!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马伦特湖发呆。湖面变得越来越平静了,昨夜的波涛、风暴、雷电全都消失无踪。仔细想想,这平静不正与“耶稣在我身边”这一事实相搭配吗?
“你不说话。”耶稣说。
啧啧,观察力还真不错……我在心里暗暗回了一句。
“你在想些什么?”
“我……实际上,我并不觉得你应该把时间花在我身上。”
“为什么?”
“不值得。你应该去跟教皇一起开会。或者做些,呃……同你身份相匹配的事。”
嗯,和耶稣身份相匹配的事,比如出去追杀异教分子之类的。我在心里偷偷补充。
“你跟教皇一样重要。”耶稣这样说。
“你肯定会这么说啦!因为你是耶稣,你认为‘人生来平等’,不是吗?不过,你的想法归你的想法,我还是觉得你和我在一起只是浪费时间。”
“你很重要。”
他反复这样说,只表示他并不清楚我是怎样一个差劲的家伙。生活中一无是处,稀松平常,此为理由之一;事实摆在眼前之后才搞清楚“上帝之子”真的存在,此为理由之二。
“我有件事要请求你。”耶稣看着我,眼神别有深意。
“什么事?”
“和我度过一个真正的约会之夜。就像你跟其他任何人一起度过的那样。”
“但你是耶稣啊,可不是‘其他任何人’。”
“不是这样。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愿意,就可以跟我一样。我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是啊,我在心里暗自反驳。所以,下次我也在水面上飞着玩玩好了。“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执意要跟我一起度过?”
“因为……因为……”他被这问题问住,说不出话来了。耶稣也会有说话不利索的时候,对我而言,还是第一次遇到。莫非他对我动了真情?或许正是因此,他才特地想找我约会吧。
不不不,这样想简直跟渎神无异!上帝之子怎么可能跟人界居民相爱。就算可能,也不会是和我。
耶稣清了清嗓子,终于能够完整地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了:“因为我很好奇。我想知道如今人类都怎么生活。”
哈,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不过是想找一个人界向导而已。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看到我同意了,笑得跟什么似的。
约书亚走了,说要回我们家。他在离开的时候这样告诉我,他要完成屋顶的修补工作。而我则被他抛下,独自留在这里,看着马伦特湖发呆。
我答应了耶稣的约会。“我的人生还会变得更疯狂点吗?”这个问题的标尺线,也被刷新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都已经跟耶稣直接约会了,排名在我之前的大概也没有几个人了吧。
被当成人界向导之后,如果耶稣之子想让我带他去看世界,我该怎么应付?或许该对他说:“抱歉,比起看世界这种事……我宁可去修修眉毛。”
我在栈桥上坐了好一会儿,试图理清眼前的种种现实:一个像我这样无聊又可笑的人,居然会爱上耶稣。这是首要的现实。但是换个角度来想,这个问题又比较容易解决。关于耶稣的一切感觉几乎都是以极致的方式呈现的,之后再出现什么状况也不至于超越现在,所以,不必再担心会有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就这点而言,需要感谢上帝。
可我究竟该怎样跟他一起消磨这个约会之夜呢?像耶稣这样的人,究竟想要体验些什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对于现实世界总算还比较了解。另一件能够确定的事是,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耶稣。
为了改变这种窘境,我去了马伦特镇那家漂亮的小书店,请店员给我找一本《圣经》。店员问:“哪个版本的?”
老实说,对于《圣经》我可没什么研究。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圣经》还分不同品种?如果真的有不同品种,又是为什么呢?有没有混合对照版的《圣经》?
“一般人会买的那种。”根据经验来讲,这绝对不会是个错误的回答。
店员果然挑出了一本,卖给我。
我找了家咖啡店坐下,喝一杯拿铁玛琪朵,然后翻起《圣经》。很快我就发现,经里用的语言,跟我当年在神学课上学到的一模一样。看来即使是现在,我对《圣经》里所写的内容也没有一点兴趣。我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带自己进入。
我去了米基的租碟店,摁响门铃。
明显睡眠不足、蓬头垢面的米基给我开了门。他穿着一件文化衫,上面印的文字,不得不说,跟我目前的状态还有些相似:“你以往所习得的经验,必须被完全抛弃和忘却!”这正是《星球大战》里尤达大师的箴言。
“你想干吗?”米基睡眼惺忪地问我,用手揉着眼睛试图振作精神。
“我……我……噢,我突然想来看看你。”我答道。
“在应该好好睡觉的时候吗?”
“现在才十一点啊。”
“我说了,这是该好好睡觉的时间!”
“我想看几部电影。”
“什么电影?”米基问。
“关于耶稣的……”我小声应答。
“看来那个约书亚真把你搞晕了。”米基有些担心地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家伙竟是用又低又轻、带着些许醋意的语气说的。
“没有,没有。”我试图辩解。只是这几天经历的一切摆在眼前,无论怎么说都不太能让米基信服。
“至少有一点可以保证——”我对米基解释,“我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嗯,至少这点可以肯定。
听了这话,米基显得很开心,领我进到店里,端来一杯咖啡。
在租碟店的平板电视上,米基为我举办了一场关于耶稣的小型影展。首先,我们一起看了《耶稣受难记》。导演梅尔·吉布森讲述了一个关于耶稣受难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
“他们在里面说些什么玩意儿?”我问米基。我实在不明白剧中演员都在说些什么,不是德语,也不是英语。
“吉布森特地用亚拉姆语[30]和古代拉丁语导演了这场电影。”米基向我解释。我则在心里暗想:吉布森都能用这些怪语言拍电影了,没准儿也能让演员们在哪部新电影里用海员专用的旗语交流。
耶稣受难的经过简直就是一场残忍虐杀!这部片子该算是《圣经》爱好者们专属的血浆片了。剧中的犹太人,是被以如同戈培尔手下纳粹宣传机器一般的“博爱”视角来展示的。耶稣最终被残忍杀害于十字架上的情节,拍得几近真实(看之前没有吃东西,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果今天上午跟我在栈桥相会的那个男人确实经受过这么多折磨,而且,如果他真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么多折磨的话……我的天,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作为对照,米基又给我放了一部七十年代时拍的歌舞电影《耶稣基督万世巨星》。才放了几分钟,我就开始怀念吉布森导演的那部《耶稣受难记》了。《耶稣基督万世巨星》中有个十分恐怖的设定,耶稣唱起了音乐剧。
不仅如此,演耶稣的演员还像路易·德菲内斯[31]那样做鬼脸。这部片子里的耶稣最多能跟附近街区里穿白色迪斯科服扮犹大的黑人哥们儿比了。
一刻钟后,我们缴械投降,开始看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基督最后的诱惑》。相比前两部电影,我最喜欢这部。片中的耶稣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呃,其实也不太正常,算是个轻度神经病吧,但至少是个随处可见的凡人。对了,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哪个神经病不是因为被父权压迫得太多?约瑟既然不是耶稣的生父,那他不是会更加压迫他吗?所以片中耶稣的神经质也是可以理解的。
即使在十字架上,耶稣也还有机会娶抹大拉的玛利亚,过正常人的生活,然后像正常人一样死去。但是,这不过是混淆视听。其实,人们希望他能淡定超然地来上一句:“把我钉上去!”
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之前耶稣跟我约会时说到的玛利亚,正是抹大拉的玛利亚。因为米基对《圣经》很熟,我就直接问他,抹大拉的玛利亚到底算耶稣的什么人?是个普通妓女,是耶稣的妻子,还是爱人?或者仅仅是个擅跳布吉舞的舞娘?
米基向我解释,《圣经》当中很少提到抹大拉的玛利亚。她究竟是一个皈依了的妓女,还是耶稣的妻子,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至于她是否是流行舞者,同样没有证据。
尽管如此,却有一项证据证明耶稣和抹大拉的玛利亚曾经接过吻。不过,这项证据不在《圣经》里,而是在约公元两百年的一份古卷里,也就是传说中的《抹大拉的玛利亚福音》。
我觉得,如果古卷描述属实,就表示耶稣也是凡人,他也可以和凡间女子相爱。换句话说,耶稣重生在这个时代,也同样有可能……
不想再往深处想了。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按这个思路想下去,但我不行。对我而言,这将会导致十分危险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