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管加百列牧师怎样看我,祷告这档子事其实我最近做得还挺多。虽然自己也不完全相信天上住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但是,我希望至少有这么一号人物守在那里!当坐在廉价航空公司的班机上起飞或者降落时,我会祷告;当乐透彩开奖时,我会祷告;当楼下那肆无忌惮吊嗓子的男高音又开始鬼哭狼嚎时,我会祷告——只愿那混蛋家伙变成哑巴!
在一切祷告活动中排在最重要位置的,自然是希望那个什么斯维特拉娜无论如何,不要伤我老爸的心。
我姐姐卡塔,顶着一头蓬乱茂密的金发,看起来就像梅格·瑞恩[7]转世投胎了一样。她觉得我的祷告行为简直傻透了。她不只是这么想想,还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傻透了”!在婚礼开始的前一周,她兴致勃勃地杀来马伦特镇,我们约好在马伦特湖边慢跑谈天。
“玛丽亚,”卡塔冲我微笑道,“如果真有上帝,怎么还会有纳粹、战争和现代脱口秀呢?”
“因为上帝赋予了人类自由意志。”我用加百列牧师的说法作答。
“那么,上帝又为什么要给人类自由意志,任凭他们打作一团呢?”
我思考片刻后毫不犹豫地答道:“逗趣嘛,打作一团多来劲儿呀!”
卡塔一直都是我们中的那个“异类”。十七岁时,她退学去了柏林,并毅然出柜,承认自己天生的女同倾向,并在一家大报上弄到了一个四格漫画专栏,每天更新。专栏的名字叫作“姐妹”,内容自然是关于姐妹之间发生的故事——也就是我们之间的故事。
卡塔的身体也比我要结实得多。才跑了八百米,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早对眼前湖光美景没了兴致。可她,却连气都不多喘一下。
“我们别跑了吧?”她提议道。
“不行……婚礼之前,我还得再减掉两公斤赘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
“就算再减两公斤,你也还足足六十九公斤重呢!”卡塔咧嘴坏笑道。
“啧啧,没人会喜欢排骨精的。”喘着粗气的我迅速反击。
“隔了二十年时光,老爸终于又能在床上逞能了,其实也不错嘛。”卡塔强行转换话题,把对话拉扯到www.amore-osteuropa.com网站上了。
老爸跟人做爱?
我可绝对不想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但显然已经晚了。卡塔描述的画面已经映在了我的大脑沟回上,挥之不去。
“嘿,他肯定觉得幸福死了,而且……”
幸好接下来的话我没听进去。我举起双手把耳朵堵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大声唱歌,以分散听觉上的注意力:“啦啦啦,就不听呀就不听,啦啦啦啦,我管你说什么呀,呀哈哈。”
卡塔像是住嘴了。我把手从耳朵上挪开。
“不过男人呢,”见我放松警惕,姐姐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尤其是像老爸那种长期没有稳定关系的男人,在空窗期内,肯定招过妓……”
我只好再次蒙住耳朵,拼尽全力大声乱唱:“啦啦啦啦,你再唠唠叨叨,小心我揍你呀,呀哈哈哈……”
卡塔微笑:“你这人的成长程度还真令我倍感惊讶。”
我跑得快喘不上气来,自然也谈不上反驳了。最后,我终于筋疲力尽、缴械投降,瘫倒在离得最近的一张公园长椅上,就在栗子树的树荫下。
“你这差到令人无话可说的身体也同样令我倍感惊讶。”卡塔补充道。
作为反击,我捡起一只刺栗子,扔到她的脑门上。
卡塔只是笑笑。这家伙的痛感神经比我的迟钝十倍。比如指甲意外开裂,我痛得嗷嗷直叫,而她就完全不会。因为她脑袋里长了个肿瘤,已经有五年了。她是个感觉神经偶尔会被压迫的病人。不过按她的说法,“得病还真是个好机会啊!我能分清身边哪些是真朋友,哪些是伪君子”。
最近两年她病得实在厉害,我每个周末都会飞去柏林,去医院探望她。
眼睁睁看着姐姐受罪,看她因为剧痛辗转难眠,可真不是件容易事。止痛片根本就不顶用,打点滴也不行。化疗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副作用。充满活力的姐姐,变成了一头骨瘦如柴的秃头怪兽。因为光头不好看,卡塔就用一块印有骷髅标志、放肆嚣张的方巾裹住脑门,那样子,就好像她随时都会跳上史派洛船长的黑珍珠号逃之夭夭似的。
化疗进行了大约六周后,我问卡塔,她的女友莉莎为什么不再过来看她了。
“我们分手了。”卡塔轻描淡写地答道。
“为什么?”我对此表示震惊。
“道不同不相为谋。”卡塔拿一句谚语搪塞。
“哪个‘道’呀?”我却硬要刨根问底。
卡塔苦涩一笑:“她想要来点夜生活激情戏的时候,我吐了。化疗,没办法。”
我姐姐意志坚定,誓与肿瘤抗争到底。当我问她那些坚强斗志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时候,她说:“我没有其他选择了。我是唯物论者,一死万事休。”
我一直在为卡塔祈祷。当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否则她会汗毛直竖、神经紧张。
卡塔的抗争几乎要成功了,如果在下个月的常规检查中,癌细胞没有出现反弹迹象,她可以继续活下去。如此一来,我也能够检验自己向上帝的祈求是否应验。因为……或许现在这件事,恰好是在那看不见的上帝的统辖范畴之内,肿瘤和人类的自由意志当真是八竿子打不着。既然跟自由意志无关,就该由上帝担负全责。
“你若有所思地看什么呢?”卡塔问我。我却并没有把话题引到肿瘤上去的打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卡塔如果从对话中得知我对于她患病这件事甚至比对自己得病还要难受,她肯定会受不了的。
我从公园长椅上站起来,打算回去了。
“我们不继续跑了吗?”卡塔问道。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节食减肥算了。”
“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减肥啊?”卡塔问,“你忘了吗,之前你还一直跟我说‘不管我是胖是瘦,思文都爱我如初’。”
“思文当然没问题啦,这件事是我自己不允许。”我答道。
“还有,你们结婚以后会很快就要小孩吗?”卡塔这家伙,开始漫不经心、随心所欲地接连发问了。
“啧啧,人生还长呢,不急不急。”我回答道。
姐姐盯着我看,眼睛里浮现出我熟悉的那种顽皮暧昧的眼神。我知道,她马上就要开始刨根问底了。
“快看,那边湖里有只黑天鹅!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我试着转换话题——虽然这方法蠢极了。
“喂,跟马克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呢!”卡塔就是这样,只要我企图转换话题,她就一定不会让我成功。
“思文跟马克可不一样。”
“正因为这样,我才会问你呀!”卡塔说得相当诚挚,“你曾经那么深爱马克,跟他认识第二周,就告诉我你们未来两个孩子的名字:玛瑞卡和……叫什么来着?”
“唔,玛雅……”我小声补充道。
那时,我特别想生两个女儿。她们以后的关系肯定跟我和卡塔之间的一模一样,多么美妙!
“好吧。现在你不急着要孩子了,玛瑞卡和玛雅该怎么办?”卡塔问。
“我不过是想多享受一下二人世界。”我答道,“哼,这对小捣蛋鬼,还得再等好一阵子才准许她们让我劳心劳力。”
“噢,没准你不急着要孩子是思文那方面有些问题,你知道的,那个方面……”卡塔显然对我的无聊回答不太满意。
“别胡扯啦!”
“嘿,那可不一定,可不止你,我都能听到你未来的女儿们在抗议了!”卡塔咧嘴一笑。不过,这家伙还算仁慈,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揶揄她亲妹妹。倒是我自己开始提心吊胆:她们真的在抗议吧。没准我根本就不打算要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