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绿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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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母亲的心·露天电影·姐姐不嫁

河对岸的杜鹃又红了!

清晨,河面上还弥漫着一层雾气,桂莲就来到河里洗衣服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早下河的时候居多。

桂莲身下的洗衣石是一块墓碑,澄青的颜色,坚硬的石质,是上等的好石头。真搞不懂山上的一块墓碑怎么“跑”到河里当起洗衣石来了,也大概只有鬼才知道的。由于墓碑又长又宽,所以桂莲一张屁股坐在“朱氏祖墓”四字上,双腿叉开放了,把一件件衣物搁在上面搓、刷、揉、捶,爽快麻利;因为早上是饿肚子,冷尿饿屁穷打谎嘛,所以总免不了卜卜地放着响屁,真是洗得快意啊!

菊叶也下河来了,一见桂莲就说:“桂莲嫂,每天都是你早的。”

桂莲说:“也才刚来一会子。”

两个女人,捣衣声声,河水清清。

菊叶一边手中不停洗刷,一边嘴上说:“桂莲嫂,你家秋芬真是越来越标致了,堪称我们村的一枝花呀。记得我刚嫁过来时,她好像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你看现在,多好的一个闺女,过两年也该出嫁了吧。”

桂莲说:“是哦,所以我这个做娘的应该让她啥都学着做做,洗衣、做饭、做鞋,样样都要会才好的,将来要嫁个好婆家倒好,若是遇着个坏婆家,我这个做娘的还都要连带着被人骂,你说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出一个大女儿送给人家,到头来还要受人讥讽被骂欠教,才真是不值当的。”

菊叶说:“我看她纳的鞋底,好紧致又有条理,将来针线活可不会比你差的。”

桂莲说:“这女人真是不活到那境地就不知里面的山高水低。记得我在娘家做女儿时最爱和娘顶嘴,看到姐姐妹妹在娘面前乖顺就来气。顶嘴归顶嘴,可活儿却照干,娘叫我要学做鞋,嘴巴上说不,暗里却和姐妹们较劲,做出来的鞋却比她们的都要好。出嫁时,娘搂着我哭,想起往日里与娘相处的光景,想起从此与那个家就要别离,也止不住哭了。嫁过来后,当起了媳妇,才明白了从前娘的那些好是多么的暖心暖肺,‘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才知养育恩’,古话说得真是在理。其实女人这一生一世不生女儿才是最大的遗憾,生了女儿,你的辛酸才有人懂了,你的一颗心才算是有了知音,儿子那可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特别是现在,自己的女儿也这么大了,转眼也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看着心中真是不舍,才真体会到了为娘的那颗心,才知道自己出嫁时娘为什么那般地哭。总是晚上,良田在旁边呼呼大睡,我就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眼睛,想女儿小时候的那些事,想她将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想她出嫁的情景——菊叶哎,等你家丫头将来长大了,这一切你就都明白了。这女人一辈子生儿育女地走过来,才真叫酸甜苦辣啊!”

菊叶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呢?‘女人累,女人苦,前半生里做媳妇,后半生里做保姆;生下儿子随他姓,两眼一闭一堆土。’我刚嫁过来的那阵子,文思那鬼东西最爱干那事。晚上,我和文思这边一有动静,他妈就在隔壁房间里嗯嗯地假装咳嗽。早上起来见了我,那目光真是怪怪的,像蜒蚰一样的让人不舒服。这婆婆的心里就是鬼歪叽,看到儿子跟媳妇好了,她是心中嫉妒,眼里不顺;看到儿子跟媳妇吵得要鸡飞蛋打,又赶紧来弥合,生怕儿子没了老婆。你看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跟他妈还吵少了不?婆婆就是婆婆,哪有自己的亲娘那么贴心贴肺的。我们都有儿子,也不知我们将来做了这婆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

桂莲说:“时代在变,我想我们将来肯定不会当这样的婆婆。你看旧社会里那些女人一路裹脚下来,到底还不是给废了?‘大脚坯,嗵嗵嗵,抓起笤帚打老公;追上坡,追下坡,老公老婆钻草窝。’还不说的是我们现在男男女女都平等了?”

菊叶咯咯笑了。

又来了几个端着木盆洗衣服的女人,噼噼啪啪的捶衣声此起彼伏,大家一起说到劳动的事情上去了。

桂莲洗好了,站起身来,捶了捶腰说:“你们慢慢洗吧,这块宝贝石头谁过来洗的。”

有人就过来了,嘴里还说着:“天天都是你最先来坐在这块死人石上洗,总有一天让鬼把你给抓了去。”

“朱氏祖墓”四字上立刻又有新的屁股坐上去了。

那年月,谁不渴望电影呢?

总是电影要来的消息前几天就风一样传进了村,在田里干活的农人们身上陡地就添了几分劲头。放映的那天,真巴不得拿鞭子把太阳给赶下山去,美好的东西越在近前,心里反而越是变得脆弱难熬了。

太阳还没下山,各家的孩子们就端去家里的椅子板凳占据了位置。不只是自己村里人看,大家早就通知了各自的亲戚,所以放映的那晚,周边村里的人也蜂拥而至。同一部片子,这村先放映了,再到别的村子去放映时,看过的人仍要去赶场;特别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一二十里路的村子都会结伴赶去,其实为的已不是看电影了,为的就是把生命中那些黑咕隆咚的寂寞之夜给打发掉,夜夜夜夜,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啊!

年轻的男子和年轻的女子是最喜欢赶电影的,对于他们来说,放电影的日子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场电影看过了,再到别的村子去看时,就不是看电影,而是看看电影的人了。人堆里,男子大声说话,女子就窃窃地笑。

比如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时,有年轻的男子为了吸引站在身边女孩子的注意,就开始卖弄了:“要我是贾宝玉,这林妹妹死了,才不去做和尚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阴间孤魂野鬼的,所以我要是贾宝玉就也死了去陪林妹妹,那才叫人感动。”

就有胆大的年轻女孩子回话了:“屁哟,嘴上说得好听,你会舍得死么,还不早找宝姐姐去了?嘻嘻……”

有些老年人已是看得泪流满面了。

桂莲当然喜欢看电影,但也怕这放电影的时候。

几年前,村里有个叫春红的女孩子,胆儿好大的,看电影时暗中跟上游村里一个男子好上了。光是好上也罢了,关键是瞒着父母把男女那事给办了,真的是我的身体我做主的,母亲是发现女儿呕吐之后拿起篾片抽着审问,才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你说这样的女儿胆子大不大?好在那男子也是想真心娶老婆,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若要是个负心汉该怎么办?还不逼着一个好好的女儿去寻死不成?大男大女,都是热血沸腾的,就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碰在一起不火星四溅才怪的。有了这个例子,那些家有窈窕淑女的母亲就都多长了个心眼。去外村看电影时,一家人都是抱团在一块儿,若逢着女儿去尿尿了,母亲就去站岗,千万别让哪个“贼儿”捷足先登给偷吃了“蟠桃”。

桂莲私下里看村里村外那些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暗想哪一个不是“贼”啊?一不小心可就蹿到你家后院去了,得防着!

其实桂莲是多虑了,女儿秋芬在这方面可没动啥心思,她是真的爱看电影,甚至一次次在梦中梦见自己成了电影中的人儿。一部片子,这村看,那村看,她就默默地记下了里面的歌曲,回来后拿弟弟陈小满的铅笔一句一句记在了一张纸上。她会唱,从头到尾地唱,而且唱得很好听。村里人都喜欢听她唱歌。

有一回,桂莲带着女儿在山坳的自留地里劳动。开始两人都是低头闷声干活,只有蝉儿在林间唧哟唧哟地吟唱。桂莲直起身子时,看见薅草薅到前面去的女儿,汗水把一件碎花的确良衣服全溻了,一副身子显山露水的,该凹凹,该凸凸,真是好看哪。

桂莲一片怜爱之心顿起,说:“芬芬,你去阴凉处歇一会儿吧。”

秋芬闻声回头绽一个笑脸说:“妈,我不累的。”

桂莲叹一口气说:“好,咱娘儿俩都去歇歇吧。”

坐下后,桂莲说:“芬芬,真是快啊,一转眼你就成大闺女了。想起小时候给你看手指头,几个孩子,就是你十个手指头都是螺,没有一个箕。妈就说:‘一手螺,做姨婆。’你听了就摇着妈的腿好奇地问什么是姨婆。想起那些事,就如同在昨天的。什么是姨婆,我们女人一辈子就是做姨婆的。”

静默了一会儿,桂莲突兀地问:“芬芬,跟妈妈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秋芬笑着脸说:“妈妈,女儿不嫁人,陪着你过老好吗?”

桂莲说:“那怎么能成?”

秋芬说:“随妈妈的便吧,妈妈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女儿就要什么样的。”

桂莲说:“去你的,又不是妈找老公。”

秋芬说:“嗯——就找个像爸这样的吧。”

桂莲说:“你个鬼丫头!——来,唱个歌给妈听听,妈最喜欢听你唱歌了。”

秋芬说:“好,我就给妈唱个《女驸马》选段吧。”

秋芬说完,站了起来,还牵了牵衣角,有点像是表演的样子。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哇啊好新鲜哪

……

秋芬唱完了,过去陪母亲坐下。桂莲抓着秋芬的手说:“我的宝贝女儿,你唱得真好听。你将来要是出嫁了,妈可怎么舍得呀!”

妈妈喜欢这个宝贝女儿,陈小满也最喜欢这个大姐。只要是大姐吩咐的事情,他马上就动身去做。他有时调皮起来,会把一颗脑袋扎在大姐的怀里。

每当这时候,大姐就会红着脸儿着急:“满满,你做什么的?”

陈小满把脑袋抬起来说:“大姐姐,你的怀里好香啊!”

大姐的脸更红了,说:“满满,你胡说什么的!”

陈小满说:“大姐姐,你的脸红得像杜鹃花一样,真好看呀!”

厍里村又来电影了。朱清明和陈小满一放学回来就把家里的凳子搬到了晒谷场上。这样的日子,陈小满是最自豪的,因为他家紧靠着晒谷场,房屋的左边是一面石灰白墙,所以放电影的人就省了一件挂电影银幕的事情,直接把电影放到了白墙上。当然,放映的设备就全搁在了陈小满家。放映的时候,陈小满看到放映的人拿一根绳子绕在发电机转轴上使劲一拉,机器就突突突地响了起来,整个屋子里就都是汽油味了。陈小满最喜欢闻汽油味了,皱着小鼻子不停地往里吸,好香,真的好香。

陈小满家靠得近,凳子马上就搬好了,而且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然后,他就去给朱清明搬。凳子都摆好了后,两个人就在凳子上坐着往白墙上看。放映设备已经搁在陈小满家了,是白天生产队长派人去拖来的。

陈小满说:“走,去看看放电影的东西。”

两人飞快地跑进屋去,一边看,一边既大胆又小心翼翼地摸摸这,摸摸那。

朱清明问:“小满,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陈小满答:“当放电影的人。”

又问朱清明:“你呢?”

朱清明答:“当演电影的人。”

在田地里干活的大人们终于把太阳给盼了下去,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子健步如飞地往家赶。回到家里,女的弄饭,男的洗澡,一切都是快节奏。

电影开始了。

电影结束了。

盼了几天的美好这么快就过去了,就像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快乐和美好的东西怎么就这般的短暂呢?一支支松脂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那些从外村赶来看电影人们的回家路。

这场电影之后,下游村里有个小伙子拉着媒人于一个晚上进了桂莲的家门,有人看上了秋芬。媒人桂莲也认识,自然就好说上话了。

桂莲说:“还是要看女儿同不同意的。她同意,我做娘的拦不住;她不同意,我做娘的也强求不得。”

秋芬坐在黑黑的房间里不出来,但隔壁把一切都听在了耳里。

媒人让桂莲把女儿请出来看看小伙子的形象,能不能相得中。桂莲就进房去了。秋芬出来了,拿眼睛大大方方地看了小伙子两眼,就又进屋去了。媒人的任务完成,带着小伙子走了。

桂莲问:“芬芬,这个人你相得中么?”

秋芬说:“我不嫁他。”

女儿表了态,桂莲就把信捎过去了。一场好事没做得成。

陈小满也知道了这件事,就说:“大姐,你莫去做别人的老婆好不好?”

秋芬摸着陈小满的脸说:“大姐在家里,大姐永远不嫁。”

真是“一家养女百家求”,又来了一个上门求亲的,也是媒人带了来。这个小伙子算是倒了大“霉”,一来就被陈小满给缠住了,他要把这个男人从家里推搡出门去,还嘴里骂着:“坏人,你是坏人,谁让你来讲我大姐去做老婆的,村里那么多女的,你去找别人吧。”小伙子被他缠得走也不是,坐也不稳,发火更是不能,真是尴尬至极啊!秋芬躲在房间里暗笑,笑自己这个弟弟真是太可爱了。一场好事自然又是没做得成。

菊叶问:“桂莲嫂,怎么来了两个都没看上?”

桂莲说:“以前我还老是担心她像村里的春红那样,学了坏榜样,瞒着父母胆大妄为的,去别的村子赶电影时一刻也不敢放松,看到她在村里唱个歌也担心,那些小伙子的‘贼心’哪经得你这么一唱来一唱去的。每天晚上睡觉时,家里门闩上偷偷地搁个小石子,夫妻俩早上一起来就忙去察看那个石子的动静。还假想着哪天早上起来石子落到了地上,女儿跟村里某个小伙子私下好上了,我和良田就整晚整晚的不睡觉,最后终于把女儿和那个‘贼’给逮住了。想起自己担心这担心那的,可这女儿竟然好像不晓得要老公似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菊叶说:“一个好好的女儿身怎会不晓得要男人呢?人才那么好,只是眼光高些,没看得入眼罢了。”

桂莲说:“看样儿可没那意思的。村里寿平那个小伙子务实又能干,长得也不错,这你是看到的,就是条件差了些,兄弟三个挤在一屋。我问她看得上否,她说妈让嫁他,她就嫁了的,你说这是什么事嘛?这丫头的心思我还真是揣摩不透的。”

桂莲想,既然自己的女儿不乐意就算了,也没到非得嫁人的年纪,再等等也没关系的,关键是女儿自己看得中是最重要的,做娘的看得中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和娘过日子,真要是压迫她,到时婚姻不如意的话落下埋怨才不好的,现在不比从前,婚姻已经自由了,再不是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

秋芬提着个竹篮子出门了,嘴里喊着:“小满,跟姐姐一同去打猪草好吗?”

有时小满正玩着,听到大姐的喊声,马上就不玩了,大声回应地跑过来:“我去、我去。”

乡间的小路上,小满一会儿蹦跳在姐姐的前面,一会儿蹦跳在姐姐的后面,帮助采着各种猪草往篮子里塞,就像是唐僧取经路上的那个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