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 游走于真实与虚构之间(2)
塞利纳初到默东的生活并不顺利,虽然那所房子所在的位置他非常满意,地势很高,可以看到全景,离巴黎不是很远,清静的环境可以满足他退隐和创作的需要,但房子本身很破烂,里面没有任何舒适的起居设备,刚搬进去时连暖气都没有,而且由于他一到那里就在栅栏门上挂了一块写有“德图什医生”的牌子,他遭到当地居民的抗议达两年之久,甚至有人去政府部门请愿要求把塞利纳作为不受欢迎的人从那里驱逐出去。塞利纳在默东进入退隐状态之后,在差不多十年时间里几乎是足不出户,因为去一趟巴黎虽然只要两个小时,也会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不到六十岁便已进入风烛残年。他足不出户的另一原因是经济条件不允许,虽然挂了行医的牌子,但就像《城堡》里写到的那样,上门看病的人寥寥无几,他变成了一个可怜的、遭人蔑视的、没有病人的医生。实际上,他也没指望看病能给他带来什么收益,他自己都已经是个病人了,饱受失眠、偏头痛的折磨,他还要自己负责家务,照顾那么多宠物,更重要的是晚年的三部作品几乎耗掉了他的全部精力。而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事,他都是通过报纸、朋友的到访和记者的采访了解到的,那些事也都以这种那种方式多多少少融进了他的作品。
塞利纳在《城堡》的默东这部分写到他下山给他的病人尼索瓦太太看病后,外感风寒,导致他以前在非洲工作时感染的疟疾病复发,在谵妄、高烧引起的幻觉中见到昔日好友勒维冈,后面两人一言不合就开始对骂,等等。后来,有评论家认为这一部分内容偏离主题,有些多余,而实际上作者对锡格马林根的回忆正是在谵妄中变得清晰起来,这次谵妄发作便是小说的一个“引子”,塞利纳早在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死缓》中“诱发童年回忆”时就已经使用过这种艺术手法。《城堡》的最后部分,塞利纳大病痊愈,尼索瓦太太再次登场,让这部混乱庞杂的作品做到了一定程度的首尾照应,确保了其艺术上的完整性。
在默东这部分,塞利纳还写到他对出版社编辑,尤其是伽里玛出版社老板加斯东·伽里玛(阿西尔)的“满腔仇恨”。说到加斯东·伽里玛,出版界津津乐道的是他作为出版家的“敏锐的文化嗅觉,鹰隼般的捕获力”,在“塞利纳开出18%的版税、500万法郎的预付金、现金支付、保留附属权利、重版他以前的所有小说等等离谱条件的情况下,毫不犹豫,马上拿下”,但问题是,这么好的老板怎么会在小说中遭到塞利纳的“辱骂”呢?实际上,与伽里玛签完合同才几个月,塞利纳就不高兴了:他的书出版速度不够快,发行没怎么铺开,宣传不够力度,而那些“三流作家的垃圾作品”却竞相出版,所以一段时间里,塞利纳写给伽里玛的信件的语调跟《城堡》里的语调一模一样,充满抱怨、不满、嘲讽、愤怒、辱骂、要求解释甚至威胁,而《城堡》一书也险些被他拿给了别的出版社。他的头一批作品的滞销、遭受抵制以及某位同行作品的“没有道理的成功”,都让他气愤,他把这一切都怪罪于出版社,痛斥出版社老板是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盘剥作者的寄生虫,作者则是可怜的受剥削者和奴隶。当然,塞利纳这么写实际上也有其艺术上的追求,他在《茫茫黑夜漫游》和《死缓》中早就刻画过两个受剥削的人物形象——巴尔达缪和费迪南,《城堡》里再出现一个受剥削的受害者塞利纳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城堡》引发论战
1957年7月20日,《城堡》正式出版,从他回到法国之后就一直笼罩着他和他的作品的沉寂一夜之间被打破,甚至引发了一场激烈的论战。伽里玛出版社在向媒体发送的新闻稿里是这么写的:“二十五年前,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革新者路易-费迪南·塞利纳横空出世,从那时起,从亨利·米勒到马塞尔·埃梅,从萨特到雅克·佩雷,从西默农到马索,许许多多作家都坦然承认自己受惠于塞利纳和他那种表现现代世界的全新方式。他在这部新作的书名中说到的城堡是痛苦之地,幽灵出没,而这些幽灵便是战争、仇恨和苦难。塞利纳作为城堡主三次现身,在锡格马林根有贝当和他的部长们相伴,在丹麦单人牢房里被拘押了十八个月然后又在一个破败的农庄里待了数年,然后在默东给少得可怜的那几个跟他一样穷困的病人看病……塞利纳用奢华的喜剧笔调描写了疯狂的德国人,维希政权的部长们和很快就要站在最高法院被告席上的贝当。《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理应被视为一部新的《茫茫黑夜漫游》……”
塞利纳先后接受了《快报》、瑞士法语电台等媒体的长篇专访,在《快报》的那篇访谈中,他再次用挑衅的口吻为自己的那本抨击性的反犹小册子《大屠杀前的琐事》辩护(“那也许是我写给法国人的唯一的一本书……我想阻止战争……”),他谈到1957年法国人的堕落(酗酒,贪食,抽烟,痴迷汽车,拒绝工作,贪图享乐),谈到未来(白人种将会被中国人消灭),等等。这篇访谈变成了他反击敌人的一个有力的武器,是他多年沉默的一次集中爆发:“所有那些攻击我的人,所有那些没授予我诺贝尔奖的人,所有那些没给我发放年金的人,所有那些没让我进法兰西学院当院士的人,所有那些讥笑我的人,所有那些唾弃我的人,他们都是蠢货,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明白,他们都是罪人,因为我才是受害者!应该感到畏惧的人是他们,不是我,因为错在他们那边。”(他在《城堡》中已经把罗歇·瓦扬、萨特、马尔罗、戴高乐等人骂了个遍)这篇访谈发表之后,极右翼组织非常气愤,他们觉得《快报》刊登这样的访谈是一种“背叛”,而塞利纳的书则是在嘲笑那些战争中的死难者。作家克拉维尔认为塞利纳在为附敌分子辩护,塞利纳虽然已经为自己的言行付出过相当大的代价,但“还应该付出更大的代价”。《人道报》《世界报》《费加罗报》《周日晨报》等主流报刊也参与到了这场论战之中,左翼和右翼的笔战持续了数月,论战所引发的舆论反响丝毫不亚于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1932年问世的时候。
文学评论界对《城堡》这部作品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一些评论家认为,《城堡》是一部失败之作,比不上塞利纳战前创作的小说。作家德·布瓦德富在1957年8月1日的《战斗报》上评论说,这本书“总体给人的感觉就是砂浆、石膏和水泥的加水搅拌:事件、词句和小聪明。这种化脓似的激情由于一刻不停地大量汹涌而出而变得平庸和乏味。这种非凡的题材在塞利纳僵直的手指中化成了粉末”。评论家亨利·科鲁瓦也持同样的观点:“没完没了的自说自话絮絮叨叨,一页纸这么写还是很有意思的,十页纸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可是三百页都这样啊!这已经不是坏了的水龙头,而是发臭的水龙头了!是阴沟!”但大多数评论家都持肯定的态度,认为这部小说已经让塞利纳“死而复生”,塞利纳是“唯一能与乔伊斯比肩的散文家”,小说“继承了拉伯雷的传统,作者被压抑的激情大股大股地喷涌而出”,有人甚至认为这部小说“很有可能流芳百世”。还有一位名叫罗贝尔·坎特的评论家更有意思,他一直是塞利纳的反对者,一点也不喜欢塞利纳的那种“痞里痞气、简略、粗糙”的写作风格,但是他在评论《城堡》时表示:“塞利纳的混乱是一门艺术。作品中的场景都是通过塞利纳的多棱镜表现出来的,粉红色变成醒目的红色,灰色变成黑色,人物的轮廓发生变形,背部长出肉峰,脸上长满狼疮。有时真想丢下这本满是脏污的书,但总是做不到,总忍不住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无论如何,《城堡》的出版让沉寂了七八年之久的塞利纳重新回到了法国文坛的中心,这一点是没有争议的。
结语
早在1932年,法国作家贝尔纳诺斯就预言过,“上帝创造塞利纳就是为了引起愤慨与争议的”。但在坟墓里躺了五十多年依然在活人的世界里饱受争议的作家似乎并不多见。2018年新年伊始,在法国围绕塞利纳1930年代撰写的那三本小册子的重版问题再次引发了一场正反两方的激辩,连法国现任总理爱德华·菲利普也被卷入了论战。当然,他是站在赞成重版的一方,他说,“你有很多好理由厌恶这个男人,但你不能否认这位作家在法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如今,关于《城堡》的论战已经过去六十年了,后世的作家、评论家又是如何看待这部作品的呢?米兰·昆德拉的文学评论集《相遇》(2009)中专门辟出一章来介绍这本书,道出了塞利纳的可贵之处,他说,“许多与塞利纳同代的大作家也都有过死亡、战争、恐怖、酷刑、流放的经历……而他是唯一发声诉说这种极其特殊经历的人”;法国文坛重量级评论家菲利普·索莱尔斯是塞利纳的超级粉丝,撰写过很多关于塞利纳的评论文章,他在《塞利纳的微笑》一文中写道:“塞利纳凭借着自己炉火纯青的技艺留下了许多部杰作,譬如《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和《北方》,在我看来,这两本书超过了《茫茫黑夜漫游》和《死缓》。”他们俩的评价比较有代表性,即使算不上盖棺定论,至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吧。
塞利纳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媒体(《巴黎评论》)专访时曾表达过他的“遗愿”,他不指望后世的法国人会公正地看待他,但真心希望中国人会阅读他的作品,所以,我在译完《死缓》后,紧接着又翻译了这本《城堡》,希望大家喜欢,也希望大家们批评指正,多提宝贵意见。
于阿尔勒国际文学翻译学院(CITL,Arles)
2018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