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座城堡到另一座城堡(1)
实不相瞒——这种事我们私下里说一说就罢了——我眼下的境况比我刚起步的时候还要不堪……噢!是的,我出师不利……我再重申一遍,我是在库尔布瓦[1]出生的,塞纳河畔……我已经反反复复说了一千遍……几番流离转徙,我眼下的境况确实已经糟糕透顶……你们会跟我说,是因为年纪……年纪来了!……当然啦!……人过了六十三岁,想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想要重新发展自己的客户群……不管在什么地方!……噢,我忘了告诉你们!……我是医生……我们私下里说一说吧,医生建立客户群拼的并不只是医术和良心……还要拼个人魅力,这一点至关重要,举足轻重……六十岁之后还有个人魅力吗?……你还可以做模特,做博物馆的花瓶……也许可以?……让几个喜欢探秘的疯子对你萌发兴趣?……可那些女士怎么看呢?啊!说的是那个洒了香水、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糟老头儿吗?……丑八怪!要客户没客户,要医术没医术,令人作呕!……要是他腰缠万贯呢?……还难说呢!……能忍受吗?哼!哼!……可是,那个白发苍苍的穷鬼?……让他滚到一边去吧!我们且顺着人行道,听一听店铺里那些女顾客都是怎么说的吧!……她们在谈论我的一位年轻同行……“噢!您知道吗,太太!……太太!……那位医生多有眼力!多有眼力啊!……他才瞟了一眼就搞清楚了我得的是什么毛病!……他给我开了一些滴剂让我服用!中午和晚上各服一次!……滴剂疗效可好啦!……那位年轻医生医术高明啊!……”你再等等,且听她们是怎么说你的……说的就是你呀!……“脾气暴躁,缺牙豁齿,愚昧无知,咳痰不爽,含胸驼背……”在跟你算总账呢!……女人没完没了、啰里吧嗦的废话却是一言九鼎哪!……男人草草地制定规则,女人只关心正事:舆论!……医生的客户群都是由女人组成的呀!……你没把她们笼络过来吗?……那你还是跳到河里把自己淹死算了!……你周围的那些女士都是脑残,都是满嘴胡话的白痴吗?……那岂不更好!她们越狭隘,越固执,越愚蠢透顶,就越是至高无上!……把你的白大褂收起来吧,还有其余的一切!……哪来的其余的一切啊?……已经在蒙马特被人洗劫一空!……确实是洗劫一空!……在吉拉东街!……这件事我还是要说……反反复复地说,永远也不会嫌够!……因为我说过的话你们总是置若罔闻……该听见的东西却假装没听见!……尽管我已经解释得一清二楚了……洗劫一空!……一些人,一些想要报仇雪恨的解放者撬锁闯进我家里,然后把我屋里的一切全都拉到跳蚤市场去了!……所有的物品一律廉价处理!……我并没有信口开河,我有证据,有证人,有他们的名字……我所有的书籍和器械,我的家具和稿件!……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啥也没找回来!……连一块手绢,连一张椅子都没找到!……连墙壁都卖掉了!……整个房子,所有的东西!……削价处理!……“一帮蠢货!”无须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们这么想也很自然啦!哦!你们永远都不会发生这种事!类似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在你们身上发生!你们已经采取了非常周全的防范措施!……你们都是跟随便哪个亿万富豪一样优秀的共产主义者,跟布热德[2]一样的布热德分子,跟所有的俄罗斯沙拉[3]一样俄罗斯,比布法罗[4]还要美国!……在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是意气相投:小屋,单人房,圣器室,还有镶木地板!……横空出世的新型“法兰丝人”[5]!……历史的潮流直通你们的屁眼!……情深义重的弟兄?……当然啦!……还是刽子手的奴才?等着看吧!……抑或断头铡刀的舔食者?……嘿!嘿!
如今,我没有“巴雄”[6]了……我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副“巴雄”过来,好把那些讨厌鬼快些打发走,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管用了!……你让他们坐下来,你给他们量所谓的“血压”……当他们往肚子里塞的东西过多,灌的东西太多,抽的烟太多时,他们的血压很少有不到22……23……然后冲顶的……生活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车胎……气压计冲顶时他们诚惶诚恐……爆炸!死定了!……到25!他们不再跟你嘻嘻哈哈开玩笑了,不再怀疑了!你跟他们说最后的结果是23!……说完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他们逃走时投给你的是怎样的眼神啊!深仇大恨!……你成了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再见!再见!……”
好吧!……我经常把我的“巴雄”带在身边,留心我的那些朋友……他们跑到我这里来,笑话我的不幸遭遇……22!……23!……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总而言之,我并不是在这里随口乱说,我确实不想再行医了……可是,我得熬下去啊!就像在地狱里一样饱受煎熬!熬到退休!最后,也许?……没有什么“也许”,要攒钱啊!什么东西都要用钱!而且都火烧眉毛了!……首先是供暖!……去年一整个冬天,屋子里的温度从来都没有超过零上5℃!我们当然已经习以为常了!……已经训练有素了!……已经在北欧久经考验!……我们在那里待了四年……差不多五年……在零下25℃的气温下面……在一个废墟堆一样的牲口棚里……没有火烤,绝对没有火烤,猪都会冻死……绝对没骗你!……所以,我们久经考验!……所有的茅草屋顶都被刮跑了……雪花与寒风在屋里飞舞!……五年零五个月,在冰窟之中!……莉莉害病,动了手术……可是你们千万不要以为这个冰窟可以免费居住!压根儿就没有免费这回事!……不要搞错!……什么东西都要付钱!账单就在这里,上面有我律师的签字……领事馆证明了的……这个可以解释我何以如此穷困潦倒!……并不只是蒙马特高地的那些海盗……和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海盗!……蒙马特高地的那帮海盗很想一刀宰了我,像宰猪一样,让我的肠子在勒皮克街上流淌……波罗的海国家的那帮海盗则想让我染上坏血病……让我的尸骨留在他们的“自由党”[7]监狱……那两年简直就是住在粪坑里呀!……三米长三米宽!……然后他们想到了寒冷……想到了大贝尔特海峡[8]的旋风!……我们挺过来了!挺了五年,还付了钱!……付了钱的呀!我再强调一遍!你们可想而知,我的那点积蓄!……我的全部版税!……全被那些旋风一点一点地刮跑了!……加上被法院扣押的财物!……就像是儿戏!噢!我估计到了一点点!……心中隐隐约约的疑惑!……我那套西装,唯一的西装,我把它留下来了,西装是在一九三四年定做的!这便是我的预感!……我不是布热德那种人,我没能预见到二十五年后的凄凉晚景,二十五年后一切都玩完了,彻底完蛋,只剩下一具干尸!……我跟你们讲我一九三四年的那个预感就算是开个玩笑吧!……那时我们正赶上穿衣打扮都很艰难的年景……我在歌剧院大道有一个裁缝……“帮我做一套西装,注意!要特别端庄的那种!……庞加莱[9]式的!加厚华达呢!……庞加莱穿的那种款式!”
庞加莱刚刚推出了他的流行款式!他的呢子上装!裁剪着实别具一格……裁缝满足了我的要求!……那套西服,我现在依然保存着……总也穿不坏!……我已经验证过!……在穿越德国时它完好无损……一九四四年的德国……正遭受轰炸!那可是狂轰滥炸啊!挨过了那四年……那是用人肉做普罗旺斯鱼汤[10]的四年,到处都是火光冲天,坦克,炸弹!堆积如山的瓦砾废墟堆!……那套西服已经有点褪色了……但也只是有点褪色而已!而且我后面还穿着它到处坐牢!……还有在波罗的海国家度过的那五年……啊,还有我开头忘记说了,在从伯宗[11]到拉罗谢尔[12]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还有直布罗陀海峡的那次海难[13]!那时候它就跟我形影不离了!……如今他们都在吹嘘那种“尼龙”做的男式西服套装,那种“格雷万”[14]女式套装,那种原子和服……请你们把我的那套西服拿去展示吧!……西服就在这里!当然衣服已经有磨损!当然啦!纬纱断了!……十四年的风风雨雨啊!……我们也一样,我们的纬纱也断了!
衣冠楚楚,用穿着打扮来吸引别人眼球,我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像画家那样……凡·戴克……伦勃朗……弗拉曼克……那不适合我!……我更喜欢不被人们注意,喜欢平平常常的样子……因为我是医生……白大褂……尼龙仿制品……干净整洁……在家里穿得端庄得体……但出门在外穿我那套庞加莱就不那么合适……我也在想,该给自己添一套新的西服了……当然!……省吃俭用……方方面面都精打细算……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像极了我母亲……节约!节俭!但我毕竟还是有一些弱点……我母亲死于晕厥,心脏病发作,在一张长椅上,她也是饿死的,死于节食,她死的时候我还关在牢里,在丹麦的“西部监狱”……她溘然长逝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我在K区的“死囚室”……我在那里被关了十八个月……没有比那些不想听我说这些事的人更耳聋的了,请放心,我不会老拿这个事出来说的……
我跟你们说我母亲,尽管她死于心脏病、劳累、饥饿和所有的一切,但她死的时候依然相信自己只是时运不济,相信只要有勇气、只要节衣缩食,困难时期就会过去,一切就会像从前一样,一小苏会跟从前的一苏[15]一样值钱,一小块黄油只需要二十五生丁……我经历过一九一四年之前的岁月,当然啦……我害怕自己大手大脚……当我看见那些标价!……比方说一套西服的标价!……我就说不出话了……我寻思:只有像总统、“政委”、毕加索、伽里玛[16]那号人物才穿得起!……一套“政委”的西服的价钱,折算成卡路里的话,起码可以让我顶上一年,吃喝拉撒的开销,工作、看塞纳河、去两三次博物馆、支付电话费的开销,统统都解决了!……这年月只有疯子才会买衣服穿!……马铃薯,胡萝卜,当然啦!……面条,胡萝卜……我不是在抱怨!……我经历过比这更恶劣的日子!……比这恶劣得多!……而且还得自己掏钱!……别忘了!……我所有的版税!我那本《漫游》[17]的全部版税!……并不只是我的家具和稿件!……我所有的一切都被掳走了!……被强行掳走!……不只是在蒙马特和圣马洛!……南……北……东……西……海盗总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不管是在蓝色海岸[18]还是在斯堪的纳维亚!……他们全都是一丘之貉!……你总能在这里看到他们……在那里又看到他们……他们想从你这里找到的,是你触犯刑法第七十五条[19]的罪证!是拿到挖出你的内脏、剥夺你的一切、把你剁成肉酱制作白葡萄酒烩肉的许可证!
再回来说我那些无足挂齿的小事!……我刚才说到了菜肴……我嘛,吃得越少,对我越有好处……好吧!……可是,莉莉就不是这么回事!……莉莉必须吃……我很挂心……她的工作关系到我们的饭碗!……确实,我们也有一些奢侈品:狗……我们的狗……它们会叫!……有人在栅栏那里?……是讨厌鬼还是刺客?……你把猎犬群放出去!汪!汪!眨眼之间,影子都见不到一个了!……
“可是,”你们可能会问,“您住在哪里呀,狂妄自大的阿尔塔班[20]?”“住在贝尔尤,先生!……在半山腰!贝尔尤教区!……你们知道那个地方吗?……塞纳河谷……就在岛上的那座工厂上边,我就是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出生的……我在重复讲同一件事……对那些冥顽不化的家伙,我重复讲多少遍都不嫌多……库尔布瓦,塞纳河畔,桥头上坡街[21],有些人一听说别人来自库尔布瓦就浑身不舒服……年龄也一样,我要重申一遍我的年龄……我出生于一八九四年!……我在翻来覆去讲同样的事情吗?……我像个老糊涂一样喋喋不休吗?……这可是我的权利啊!……所有从那个世纪走过来的人都有权喋喋不休!……他妈的,怎么就不可以了!他们有权抱怨!……有权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荒唐透顶、愚不可及!尤其是,我要说,所有这些下等贱民,这些喜欢狼吞虎咽、暴饮暴食,开口闭口都是巴士底狱和小丘广场[22]的贱民,都快把我的肺气炸了……所有这些人,鬼才知道都是从多远的地方跑来的!……佩里戈尔德!巴尔干半岛!科西嘉!……不是本地人……你和我一样也看到了,他们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他们到哪里了,要赶紧逃命吗?……他们回家时,队伍浩浩荡荡有好几百万!天哪!还有军队跟在后面!……他们的家就是鼹鼠洞和草场!……我的那个奶妈,在皮托,在牧羊人小道的那个奶妈[23]……我也许不应该扯到她?……那就跳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