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集天下利器
相对于定居的农耕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经常处于迁徙之中。他们经常由东至西或由西至东,由北至南或由南至北,到处放牧,活动空间比农耕民族宽广得多,因此有更多机会去接触更多种类的文明。
而且游牧民族以狩猎为主要生活内容之一,经常为争夺水草而互相冲突,因而对侵略和战争习以为常。好的武器对于游牧民族的意义,如同好的农具对于农耕民族的意义,都是维持生计、提升战斗力和生产力的根本需要。因此,在与其他文明的互动中,他们往往会优先关注并引进对方先进的武器技术。
13世纪的蒙古人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
根据美国历史学家丹尼斯·西诺尔(Denis Sinor)的考证,生活在13世纪初的蒙古人,其武器装备与1世纪时并无太多不同。但当他们走出蒙古大草原,对外发起侵略之后,就从敌人和被征服者身上吸收了更多的军事技术。比如,征服高丽之后,蒙古人利用后者的资源优势和技术优势,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水军。这支水军在打败南宋——亚洲海洋大国——的过程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他们吸收了西亚的重装甲技术,比如链甲、头盔、胸甲、马铠等。正如语言学家所发现的,在蒙古语中,“胸甲”一词的发音(begder),与波斯语中“链甲”一词的发音(bagtar)近似。在征服北高加索一带的阿兰人之后,他们迫使擅长制造胸甲的阿兰人源源不断地提供这种防御装备。
据美国历史学家马丁内兹(A. P. Martinez)的考证,蒙古大军西征的时候是轻骑兵,但在波斯人的影响下,他们改装成了中型或重型装甲骑兵。这种改变在伊儿汗国尤其明显。他们之所以做出这些改变,是为了适应地形的需要,是为了对付主要的敌人——马穆鲁克,同时也是应对国情变化的需要。
蒙古军队在装备上的变化,随后又影响到其他国家。比如,1252年,德意志帝国特使出访匈牙利期间,就对加利奇公国大公达尼洛的兵团印象深刻,因为整个兵团——从人到马——都装备了“鞑靼装甲”。而且这些“闪闪发光的武器”是依照蒙古军队的样式打造的。
加利奇公国是斯拉夫人在东欧建立的一个公国,其势力范围涵盖今波兰与乌克兰的部分领土。1240年,蒙古大军曾夷平这个国家,达尼洛大公被迫逃入匈牙利避难。有意思的是,1256年,达尼洛正是率领这支装备“鞑靼装甲”的兵团将蒙古军队驱逐出境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加利奇公国建立起了军事优势。事实上,四年之后,达尼洛不得不承认蒙古人的统治。
蒙古统治者对军事技术的重视,体现在他们对工匠的态度上。蒙古大军每征服一个地区,都会将制弓手、制箭手、制作箭袋与弓袋的工匠、制造刀剑的铁匠,以及制造其他武器装备的工匠安置在特定的城镇中,直接受蒙古朝廷的监督。而且所有工匠都按劳付酬,至少原则上如此。
比如,蒙古帝国灭金之后,即在顺天、安平、怀州、河南、平阳等地集中安置工匠,命其制造攻打南宋的兵器。在诸多工匠之中,窝阔台大汗最欣赏的就是来自金地浑源(属山西)的孙威。
依《元史》记载,孙威擅长制作铠甲,曾特意制作蹄筋翎根铠进献窝阔台。为试验这套铠甲的防御功能,窝阔台亲自引弓射它,结果不能射穿,于是,“〔太宗〕大悦,赐名也可兀兰,佩以金符〔相当于千户长〕,授顺天、安平、怀州、河南、平阳诸路工匠都总管……复以锦衣赐威。”
巴格达(中国古籍中称“报达”)也是一个例子。1258年,攻陷阿拔斯帝国首都巴格达之后,蒙古人杀害了他们的哈里发穆斯塔辛,屠杀了数十万无辜平民,唯独对工匠刀下留情。巴格达市区的很大一部分,都被蒙古人用来安置生产链甲、头盔和其他武器装备的伊拉克工匠。
然而,工匠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为了使他们尽可能接近战区,以提高战时的装备效率,蒙古人通常会将工匠们从一个地区送到另一个地区。
根据俄罗斯的编年史,1255年,很多制鞍匠、制弓匠、制作箭袋的工匠,以及各种金属匠,都迅速逃离罗斯国,以免被蒙古官员抓起来。他们的逃跑是经人刻意安排的,因为如果他们落入蒙古人手中,他们将不得不遵照征服者的要求制作武器,而且很可能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
毫无疑问,蒙古统治者已经认识到,除了夺取敌人的武器,占有并改造敌人的军事技术,是提升自己战斗力的最佳渠道。这种战略在客观上又促进了东西方文明尤其是军事技术的交流。比如,两种十分重要的进攻性武器,配重抛石机(counterweight trebuchet,即阿老瓦丁和亦思马因制造的石炮)和火药,就是在蒙古帝国时代,一个从西方传播到中国,一个从中国传播到西方。
不过,不少西方历史学家和军事史专家认为,西方的配重抛石机也可能起源于中国。
早在中国的春秋时期,抛石机已经作为武器出现。比如,在令周桓王姬林(前719—前697年在位)名誉扫地的“繻葛之战”中,郑庄公的军队就使用了这种武器。成书于春秋末期的《左传》有记载:
五年〔公元前707年〕王〔指周桓王)夺郑伯〔指郑庄公〕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郑伯〕以曼伯为右拒,祭仲足为左拒……〔双方〕战于繻葛〔今河南长葛北〕, 〔郑伯〕命二拒曰:“旝动而鼓。”蔡、卫、陈皆奔,王卒乱。郑师合以攻之,王卒大败。
在《范蠡兵法》中,“旝”指的就是飞石。《墨子》记载:“方石去地尺,关石于其下,县丝于其上,使适至方石,不下,柱也。胶丝去石,挈也。丝绝,引也。未变而石易,收也。”
西方最早记载抛石机的典籍,是拜占庭帝国皇帝莫里斯(539—602年)撰写的《策略》。这本书记载了一种能发射石块的弩炮,这种武器基于一个转柜之上。7世纪时,阿拉伯人也使用了抛石机。与中国古代的抛石机相同,它们都是以人力牵引为动力。据说,为阿拉伯人的抛石机提供牵引动力的人,少则需要50人,多则需要250人。
配重抛石机出现于11至12世纪。以巨石或极沉的金属作为配重,以巨石或金属的重量作为发射石炮的动力,它能将100千克重的石头抛出275米远。这种抛石机还改良了瞄准技术。
根据拜占庭帝国历史学家尼克达斯(Niketas Choniates)的记载,1165年,拜占庭帝国皇帝安德罗尼卡就将配重抛石机用于攻打匈牙利的城堡。而据美国历史学家切维登(Paul E. Chevedden)考证,拜占庭在1097年围攻尼西亚时已使用这种武器。
切维登认为,配重抛石机的出现,是十字军东征的结果。换句话说,是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冲突的结果。在13世纪初对圣地耶路撒冷的争夺战中,基督徒和穆斯林都广泛地使用了这种武器。
这种武器很快就引起了西征的蒙古人的浓厚兴趣。1220年,成吉思汗大军在攻打布哈拉时,曾遭到对手配重抛石机和燃烧弹的密集反攻。毫无疑问,蒙古大军在攻陷布哈拉或其他配备这种武器的战略城市之后,会缴获不少这种既能攻城又能防御的重型武器。
最令历史学家和军事史学家们感兴趣的问题在于,蒙古人何时建立了自己的配重抛石机兵种。
事实上,在1219年西征之前,蒙古人已经见识过石炮的威力。1205年,成吉思汗大军入侵西夏时,首次遭到防御工事、城墙、石炮和火药武器的挑战。不过,那种石炮还是原始的牵引抛石机。
不久之后,成吉思汗建立起了自己的石炮军。这支新兵种的首席设计师是蒙古人唵木海。《元史》记载道:“〔唵木海〕与父孛合出俱事太祖,征伐有功。帝〔成吉思汗〕尝问攻城略地,兵仗何先,对曰:‘攻城以炮石为先,力重而能及远故也。'”
这段对话很可能发生在1214年。这一年,蒙古国太师木华黎起兵南征。在他出发之前,成吉思汗曾对他说,“唵木海提出的攻城用炮的计策很好,你如果能任用他,有什么城池不能攻破?!”
随后,成吉思汗授予唵木海金符,即千户之职,还让他随军出征,担任炮手达鲁花赤。唵木海挑选了500多人进行教学训练。在蒙古未来征服各国的战役中,这些人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西方历史学家认为,蒙古设立石炮军的意义在于,它表明了蒙古在华北的军事目标的改变,从延续千百年的不时袭击,变为有野心的征服之战,表明蒙古人有永久占领汉地的打算。
根据曾在1221年访问蒙古首都哈剌和林的南宋特使孟珙的记载,蒙古大军当时已有多种攻城机械,除了攀登城墙所需的移动云梯、有助于靠近堡垒的隐蔽通道,还有装置了炮座的抛石机。
窝阔台及蒙哥当政时期,石炮军的规模逐渐扩大。《元史》有载,“始太祖、太宗征讨之际,于随路取发,并攻破州县,招收铁木金火等人匠充炮手,管领出征,壬子年俱作炮手附籍。”
正是在“俱作炮手附籍”的壬子年,即1252年,这些石炮兵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年,忽必烈率军征讨西南少数民族。随军出征的有速不台的儿子兀良合台。在攻打金沙江附近的白蛮部落期间,有一处山寨地势险要,蒙古大军久攻不下。于是,“兀良合台率精锐立炮攻之”。
次年,旭烈兀奉兄长蒙哥大汗之命率军西征。根据波斯历史学家志费尼所著《世界征服者史》的记载,旭烈兀出发之前,特地“遣人到契丹去取射石机手和火油投掷手,他们从契丹取来一千户射石机手,他们用石弹可以把针眼变成骆驼的通道,因为用筋和胶如此结实地固定射石机架,以至当他们从下向上瞄准时,石头不落回来”。
据另一位13世纪的波斯历史学家拉施特(Rashid al-Din)所写《史集》的记载,1259年,旭烈兀大军在攻打叙利亚的阿勒颇(西亚制作抛石机的军事重镇,位于今叙利亚西北部)时,遭遇守城军民的顽强抵抗,“在四十昼夜中同堡内驻军作战,双方用石炮发射石头”。
拉施特还描写了两位石炮发射能手的高超技术:
城中有个箭无虚发的石炮发射能手。他用石头射死了很多人。异密们〔军事长官们〕无法对付他。巴忒剌丁·鲁鲁〔某个已臣服蒙古的西亚国家苏丹〕那里也有个很机灵的石炮发射能手。他把那人叫了来,那人便架起一座高大的石炮来对付城中的石炮。双方的石炮同时射出石块。两块石头在空中互相撞击,碎裂成小块。双方都为两位炮手的高超技术惊异不止。最后,外面的石炮被焚毁了。
由于史料有限,我们很难确切回答的问题是:兀良合台和旭烈兀大军所使用的石炮或射石机,到底是牵引抛石机还是配重抛石机?基于拉施特提供的史料进行判断,牵引抛石机的概率更大,因为在遭到装置有瞄准设备的配重抛石机攻击时,“异密们无法对付他们”,以至于最终要依靠被征服的西亚人的帮助。而西亚人架起的那座“高大的石炮”,则很可能就是配重抛石机。正因为双方的抛石机都配有瞄准装置,才上演了“两块石头在空中互相撞击”的好戏。
换句话说,尽管蒙古人早已建立起石炮军,但在旭烈兀出征之前,即1253年之前,他们很可能还没有掌握制造和操作配重抛石机的技术。
毫无疑问,在总结西征经验并与兄长忽必烈分享这些经验时,旭烈兀不会忽视配重抛石机的重要性。或许正因为如此,在1271年的时候,忽必烈才会想到要向阿八哈——旭烈兀之子——借调制作配重抛石机的专家,本篇篇首出现的那两个西亚人,阿老瓦丁和亦思马因,才有机会为忽必烈效力。
正是在这两位武器大师的努力之下,蒙古人的石炮(牵引抛石机)升级为配重抛石机。据《元史》记载,1273年,忽必烈下令修建正阳东西两座城,设置大炮(配重抛石机)200多尊,与南宋军队作战。也正是在这一年的攻克襄阳城的战役中,这种石炮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蒙古人的征伐及统治下,不仅西方的武器技术得以传入中国,中国的武器技术也得以传入西方,比如火药武器。
关于火药和火器的起源,学者们争论过很长时间。西方人曾经一直认为,火药是德国方济各会修士、炼金术师施瓦茨发明的,时间大概在1313年至1353年。直至20世纪初,这种说法才被有力地驳倒。荷兰汉学家施列格在一篇文章中引用大量证据,证明火药是中国人发明的。在这个过程中,20世纪英国著名汉学家、科技史学家李约瑟(Josehp Needham)作了很多贡献。
据李约瑟考证,最早提到火药的文献要追溯到9世纪的中国。大概在1000年左右,中国出现了使用火药的炸弹或手榴弹。不过,由于那时的火药质量不高,要么引信燃烧过程太长,要么突然燃烧导致爆炸,因而没有广泛应用于军事上。1100年左右,中国人已发明了火枪,但仍然无法克服化学过程忽快忽慢的缺陷。几十年后,因为掌握了经提纯的硝酸钠的比例,火药武器才真正发挥出作用。1232年,蒙古大军攻打金朝首都汴梁(今开封)时,就遭遇了这种炸弹或榴弹。
学者仍然在争论的问题则是,火药是在何时、由何人传到西方的。
中西方专家试图从语义学的角度证明,火药是在13世纪传到阿拉伯世界的。1240年左右,阿拉伯人开始将硝石——火药的重要成分——称作“中国雪”。阿拉伯人和波斯人还用“药”这个词来指“火药”。实际上,13世纪之前,中国人已将“火药”简称为“药”了。
美国历史学家奥森(Thomas T. Allsen)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火药传到印度次大陆的时间,大概是13世纪中期,在1267年前后传到西欧,但直到14世纪,西方人才得见完整的火药方剂。
李约瑟认为,将这种军事技术传到西方的,主要是西方旅行者及其中国随从。美国历史学家奥森则认为,很可能是蒙古军队在西征过程中,将火药和火器技术带到西方,而且主要是通过两种途径实现:其一是蒙古军队的内部交流;其二是通过在战场上的应用。
蒙古军队中,既有西亚的穆斯林,又有东亚的汉人,双方很可能互相学习军事技术,汉人可能学习穆斯林的配重抛石机技术,西亚穆斯林可能学习汉人的火药技术。而后,火药很可能通过穆斯林传到欧洲。至于战场应用,在成吉思汗第一次西征期间,火器就派上了用场。比如,1220年攻打布哈拉时,蒙古人就动用了火箭。奥森还注意到《元史》提到的一场战事:1220年,成吉思汗的将军郭宝玉(唐代名臣郭子仪后裔)攻陷挦思干城(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附近)之后,驻扎在暗木河(即中亚的阿姆河)。敌人在河边有堡垒十余座,还“陈船河中”。郭宝玉待风涛暴起之时,“令发火箭射其船,一时延烧,乘胜直前,破护岸兵五万”。
不过,蒙古人当时所用的“火箭”,与真正的火药武器相去甚远,尽管如此,奥森认为它会改变西方人的观念。
火药和火器传到西方之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经过改良之后的火器,首先是以加农炮的形式出现,然后是以手枪的形式,但出现的时间各有不同。加农炮出现在印度的时间是1442年,出现在伊朗和中亚的时间更早一些,大概是在1360—1370年,但具体年份并不清楚。在巴尔干半岛地区,火器大概出现于1350年,至1380年已经很常见。俄罗斯编年史首次提到火炮是在1382年。
不过,正如英国历史学家佩西(Arnold Pacey)所说,技术转移是文明间的对话过程,接收方会基于自身的经验、条件和需要,来考虑是接受还是拒绝某种技术,而这个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因此,在火药传入西方约两百年之后,即15世纪中期,加农炮才成为攻城略地的核心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