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兰台听雨:情趣与视野
第一次见到曙辉应该是2011年春天,是在家乡文友的一次聚会上。说是文友,其实都是通过互联网上的博客和微信结缘的,彼此并不熟悉。所以那次聚会,差不多都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曙辉走过来,戴着很文气的眼镜,诚恳谦逊地送给我一本书,说他的网名叫“杂家窝铺”,他的书名也叫《杂家窝铺》。这样的网名和书名显然很别致,所以我当时就记住了。同时还记住了他那有点像金庸先生的容貌,以及他的工作职务——档案局局长兼档案馆馆长。杂家、金庸、档案,我觉得这几个概念集中到他这个人身上,不仅非常难得,也非常贴切,有一种自然天成的格调和品味。
以后便逐渐熟悉起来。感觉他很勤奋,写作量十分可观。两年后他又送我《杂家窝铺》之二,而这次完成的,是《杂家窝铺》之三,加起来,可能有几十万字了。翻阅这本题为《闲来听雨》的文集,我首先想到的是,曙辉其实和许多人一样,是一边工作一边写作的。而他的工作是档案,一个县级市的历史档案,那应该是很重要的工作。有一次我想查阅老家那个乡镇的材料,是他亲自约了几位当地的作家朋友,花费两三天时间,帮忙查找、复印、装订,然后很整齐地寄给我。这不仅令我心存感动,也让我领悟了档案工作的特殊意义。档案古称兰台,从汉唐沿用至今,可谓良史之源,名至实归。因此,当我指导过的一个研究生告诉我,她毕业后将去《兰台世界》杂志任编辑时,我当即表示了由衷的祝贺。档案工作既然自成一个世界,也无疑是一份值得骄傲的事业。
“兰台架列排书目,顾渚香浮瀹茗花”“早归了却兰台史,莫久吟诗快阁中”,古代诗人题咏兰台者甚多,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唐代李贺的那句“雨中六月兰台风”。这里的兰台风是有典故的,据说楚襄王到兰台巡游,大学者宋玉等接驾,忽然有一阵风吹来,楚襄王说,这风真好,吹着我也吹着老百姓啊。此刻也正当六月,我读着彭曙辉的这本《闲来听雨》,就想也许应该有一种雨,叫兰台雨。而像曙辉这样的档案人,工作之余,观书之余,临风听雨,写下所思所感,那一定是有别样情趣的。
实际上,这本书给我的突出印象就是情趣。他写的东西都很小。很小的葡萄,很小的人物,很小的经历,很小的事件,很小的感动,很小的人性与人情,很小的体验与思考,都被他罗致笔端,并写得娓娓动人,熠熠生辉。包括文字的篇幅,也很小,大部分像寓言式的散记或随感,也有的接近小小说或小童话。但无论篇幅多小,却总是不乏情趣,恰如飞花点翠,给人留下点滴难忘的感动。记得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说过,记忆不辞细小,也许正是在从前事物的几乎不可触及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剪水飞花点翠峦,和雪新描著色山”,这就是彭曙辉的文章境界。他写亲情,是写那些凄恻徊徨的瞬间,深深思念,溢于言表;写友情,是写那些即时即景的交往,风行水上,神态隽永;写官场,是写那些世态冷暖的来由,去意徊徨,心迹斑驳;而写得更好的,似乎是那些静观果熟叶落、鸟吟虫鸣,或朝飞暮卷、人生变奏的文字,可谓波澜不惊,如秋日低语,况味悠长。“脱去那层乏乏的秋衣,洗掉那层乏乏的秋尘,展开那幅乏乏的秋卷,吟唱那首乏乏的秋歌”(《乏秋》)。我特别喜欢这个“乏”字,辽西人的“乏秋”一语,其实是对季节的一种深沉而低调的赞叹,秋风的疲惫之美,秋光的慵懒之美,秋野的辽阔之美,仿佛都尽在其中了。曙辉写道:“人在秋乏中一天天变老,不变的只是乏乏的秋天。乏秋里,我真的有些乏了,可是我的心不乏……”是啊,“乏秋”是一种情趣,一种精神,也是一种自强不息的力量。
地方性知识,地方性情趣,可能是彭曙辉写作的基本标志,无论他是否对此有自觉地追求。也许从总体看,这种情趣是比较清浅的、单纯的、随意的、浅尝辄止的,甚至孩子气的,但同时,我又觉得是难能可贵的。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毕竟有人愿意这样认真而深情地活着。相对寂寞的兰台生涯,把他磨练得像一个赤子,通观这本书中的近百篇文字,无论是“醉听春雨”中的倾情,“静听心雨”中的叙事,还是“轻听风雨”中的哲思,都贯穿着作者那种特殊的感悟生活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在本质上,我认为与作者的心性和偏好有关,或许正如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在评价英国诗人布鲁克时所说的,其实是表现了“一种对所有潺潺流动的、牙牙学语的、轻轻结冰的事物的爱”。
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以《在土星的标志下》为题,描述本雅明的个性气质,说他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收藏家,因为最吸引他的是小东西,他喜爱旧玩具、用过的邮票、明信片,还有好玩的现实世界的种种缩影,譬如一抖里面就会下雪的玻璃地球仪,还有被人雕刻上一整部经书的两粒麦子,等等。说实话,我非常喜欢本雅明的著作,也相信桑塔格对他的描述。而几乎出人意料的是,在彭曙辉的文字中,我也同样发现了一个喜欢收藏小记忆、小感觉的写作者,就像一个喜欢收藏小东西、小物件的孩子。他的笔下不仅有对人生百态的理解,也有对世间万物的同情,博物之爱,物哀之美,往往会不自觉地跃然纸上。在某种意义上,他写的确实是杂家之文,或者可以说是兰台之文,因为,尽管他的文字极少涉及档案收藏与研究本身,但他的职业偏好与他的写作姿态还是有关的。这是一种档案式的写作,收藏生活,分享经历,事无巨细,从一棵树的成长到一条鱼的悲欢,在他看来,无疑都是值得记录的生命档案。
曙辉一直工作在我家乡的那个县级市,其阅历可以说丰富,也可以说单纯,从工商局到组织部,从乡镇书记到档案局长,都从未离开过那片土地。如果确如桑塔格所说,有一种土星之光照耀我们的话,那么这奇异的光芒所照耀的,首先应该是辽西那片土地。我认为辽西作家多少都有一点“土星气质”,只不过曙辉表现得更别样些,他像是有一种别样的赤子情怀。参加工作三十多年来,无论在什么岗位上,他始终喜欢读书和写作,初心不改,童心依旧。可能正因为有童心作为视角,他散文的字里行间,才飘落着很多情趣。那是辽西所独有的情趣,潺潺流动的——疲惫,牙牙学语的——慵懒,轻轻结冰的——辽阔。
台湾学者司马长风先生撰《中国新文学史》,说散文有如围棋,最容易学,却最难写得好,关键是要有情趣的深度和广度。那么,散文的情趣是如何发生的呢?我以为是这样,童心是情趣的基础,但要让这情趣变得深广,那就还需有文化视野的突破。
最后我想起一个与兰台有关的故事,即南朝人吴均所著的文言小说《阳羡书生》,这个故事不仅有情趣,而且特别有视野,其想象力的超绝堪称经典。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将这个中国故事与拉美文学大师博尔赫斯的代表作《阿莱夫》相比较,并觉得博尔赫斯可能受到了这故事的影响。而在故事结尾,特别有意味的是,故事的主人公后来当了官,就是负责档案的“兰台令史”。
彭曙辉也是“兰台令使”,虽然他可能接近退休也将离开这个岗位,但兰台听雨的情趣,兰台读书的视野,还是值得特别珍惜的。我相信曙辉会写出更多的作品,但我希望不论是写散文还是写小说或童话,都能达到既有情趣也有视野的标准,这其实也是人生应有的境界和格局。是为序。
高海涛
(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主编,著名评论家散文家翻译家)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