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三

不知道游了多久，多远，我没有再看见虾兵蟹将的影子了，但也累的精疲力竭。受伤的手腕流出的血是紫色的，伤口处肿成青色。我稍稍停下，靠在一块石距上休息，又随手拔了几根水藻紧紧勒在手腕上。紫色的血顺着手指滴下来，滴在水中，我把水藻缠在伤口处便倚着石距沉沉昏睡过去。醒来已经是晚上了，浓浓的雾带着氤氲的露气往我鼻子里钻。我似乎听见了说话声，念着我不懂的句子：“自从剑客过湖去，世人不识真仙儒。灵丹掷湖水，湖水清如酤。江妃惜不得，贮在明月壶。鲛人夜饮明月腴，夜光化作眼中珠。手擎莲叶盘一株，盘中走珠汞不如。世人无仙意，波心荡漾青头凫。烹龙炮凤日日千金厨，何以洒君心热宁君躯。”他说的是我么？我不解词意，我只懂词中人。我朝声音的方向游过去，今夜的月色太美了，我不止听到了读书声，还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荷花。田田莲叶在夜中摇摆，我真想摆起石案，采集荷叶上的露珠为甘醴，以清甜的莲子为点心，邀请读书者与我一醉方休。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似乎我与这美景融在一起不曾分开过。迷人的夜似乎要把我吸进去，我在莲叶间穿梭，最后撞在了一块布满藤壶的暗礁上。闭眼之前，我都是兴奋的。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姑娘，姑娘，快醒醒。我朦胧地睁开眼睛，阳光太刺眼了，我的鳞片微微发烫。眼前是一张清秀白净的脸，眉眼间带着书卷气。乌黑的头发梳成髻盘在头顶，用一支木簪定着。身上穿着灰色的素袍，白色长衫，长着…这柱子样的就是腿吗？这是长老们说的，丑陋的人类吗？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见我醒了，很是高兴，他说他昨天独自在河边读书，结果竟看到有个姑娘晕倒在水里，头上肿了一大块。本想把这姑娘喊醒，结果发现她身上有好几处伤，便回家取了些止血的布条和药过来。“幸好小生家就在岸边，不然怎么能有幸救姑娘一命呢。”书生腼腆地笑了笑，把我扶到一块石头旁。我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果然肿了一个大包。再一看右手，原本划伤的手臂已经仔仔细细缠上了布条。昨天我记得这里有很美的荷花…我环顾四周，水面空空荡荡，偶有几只鹭鸶停下啜饮。人类…也不像他们说的这么坏嘛，我轻笑。依稀记得昨日中了九头蛇毒，原来昨晚的快乐与美景真的是幻象。我暗自懊悔，怎么在第一个遇见的人面前就出此洋相呢。

“姑娘怎么会昏倒在水中呢？小生扶你上岸吧。”书生向我伸出手。“多谢公子为我包扎，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这外面烈阳炽热，公子请早回吧，莫要为小女而耽误了事。”我将尾鳍往下沉了沉，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这位好心的公子我不能上岸。“姑娘可是有何难言之隐？”他蹲在石头旁，好离我更近一些，“姑娘的眼睛很美呢，我从来没见过灰蓝色眼眸的人。”他的眼神看起来温柔又清澈，让我决定跟他实话实说。“公子，事实小女其实并非人类...”我倚靠着石头稍稍上游，露出腰部的鳞片，“小女是一个鲛人。”书生诧异，“世上竟真有鲛人存在...”“公子莫要害怕，鲛人不会伤害人类，还请公子为小女保守秘密。”“姑娘请放心，小生若是告诉别人，就让小生遭天谴！”他激动地握住我的双手，“鲛人姑娘，请问芳名？”“小女名霓贝，公子怎么称呼？”“我叫烛惑。姑娘不必多礼，呼我大名便可。”“恕小女冒昧，公子的烛可是照明的烛？”“正是。”“我也能有机会看看烛么？”我这话把烛惑逗得哈哈大笑，“霓贝姑娘，烛是最寻常不过的了，若是姑娘喜欢，下次取几支来赠于你便罢。”烛惑抬手指着南边不远处的一座小草屋，“那儿便是小生的家，霓贝姑娘若是有机会，一定要来坐坐。”说完他自己也笑了，“我在说什么胡话呢，你可离不了水啊。”太晚了，我看着烛惑明亮的黑色眼睛，心想着我来的太晚了。从那天起我便在烛惑家附近的河里住下了，烛惑每天来看我，还把自己的饭菜分我一半。烛惑絮絮叨叨跟我讲了很多事情，他说他是一个考生，明年秋天要去参加会试了。爹娘都在老家等着他功成身就回来，他独自住在这清净无人的地方的准备考试。他很喜欢家附近的河，他说水能包容万物，是最博爱的母亲。我不知道时间对一个考生来说有多珍贵，也不知道他因为非常喜爱我而在我身上挥霍了大把时光。烛惑非常喜欢鲛人。我们初遇的那天晚上，他也是在读写鲛人的诗。他之前并不知道世上真的存在鲛人，他喜爱鲛人，是因为鲛人们是水的精灵，是天地元气的精华。他说见过我以后，就更确定鲛人们是天赐之子了，哪里有人会这么完美呢。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变得深情，与之前很不一样。那一天，燥热的风吹着我的脸颊，撩起我的头发，我在平常的夜晚里发现了新的温柔。

四

就这样我与烛惑互相陪伴着，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是初秋，月亮很圆，照在水里的影子被微风吹的微微波澜起来。热浪退去后，秋虫们变得更加活跃，细细簌簌地私语，像是给烛惑的读书声伴奏。每当这时，我就会坐在大石头上，用尾鳍一下一下的扇起细小的水花，仔细的听烛惑读书。他读完“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升烟”后，歪头看看我，问我知不知道这句诗什么意思。我知道他故意作弄我呢，便朝他身上弹起水花，笑着说不知道。烛惑把书放下，指着水里的圆月，说，霓贝你看，这满月倒映在水中，像不像鲛人眼泪所化的珍珠？霓贝，我希望你永远都快乐，即便珠有泪再美，我也不想看。烛惑说，今天的月色真好啊，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等我去取来。烛惑今天怪怪的，我想。烛惑去了一会便回来了，他手上拿着一支白色半臂长的柱子样的东西。遥远的记忆瞬间苏醒，我想到了我初到龙宫时，玉溪给我描述的，烛的模样。烛惑说，我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说你想看烛，喏，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他把烛插在一根细树枝上，底部用细绳紧紧绑好。接着拿出一个小小的镰刀型器件，耐心地跟我说，这是燃烛用的火镰。我接过烛惑手中的烛，着魔一样的把脸贴在烛上，烛的触感并不细腻，有些粗糙，颜色也不是纯白色，而是微微泛黄。我想到了我离开洛河的那个夜晚，也是满月之夜，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沧海月明珠有泪，那时的我想要去看烛如何燃烧，时间太无情，一晃都过了这么久了。烛惑拿过烛，把火绒燃起，嚓——烛在我手中燃烧了起来。多么温暖的，多么热情的，这就是火苗吗？我的世界变得明亮起来。我盯着烛上红色的一团，让红色的火苗在我的眼中肆意地跳动。烛惑把烛插在泥土里，底部用湿泥堆好，问我，霓贝，烛是你想像中的样子吗？我摇了摇头，烛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我从小就出生在潮湿又阴暗的水下，水中没有光，没有温暖，我怎么可能想象得出烛的明亮与温暖呢。烛在热烈地燃烧着，我真想把我的心脏变成烛，和它一起燃烧。就这样，我与烛惑，我们静静地坐在石头边，天地万物都沉寂了下来，秋虫不语，耳边只有烛燃烧时轻微的爆裂声。烛光照着我们，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烛越来越短了，湿泥上落了很多烛泪，烛惑开口打破了这寂静。“霓贝，我前段时间无意搜罗到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着，鲛人变成人的方法。”我的视线从烛移到烛惑身上。烛惑低下了头，他的面孔在烛光的晃动里忽明忽暗。“霓贝，我原本只是喜爱鲛人，现在我发现，你不一样。”“霓贝，陪伴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特别喜欢人类，我想问你...”噗的一声，烛燃尽了。我像大梦初醒一样，浑身打了个激灵。烛惑抬起头来，声音像醇酿，“霓贝，你愿意吗？”变成人吗？放弃引以为傲的蓝玉色尾鳍，换一双腿吗？我也可以，像烛惑一样，不用受水的束缚，想去哪就去哪了吗？我可以天天都看到明亮的烛光吗？我可以每日都在烛光下陪伴烛惑读书吗？太诱人了，想象的世界太美了。如果说我与烛惑相见恨晚是我的遗憾，这次，我一定不要再留下遗憾了。我跟烛惑说，我愿意。夜很黑，我看不见烛惑的表情，听他的声音，他很激动。这是我与烛惑共结的感应，我的心告诉我，我的选择没有错。抉择就像手掌上的纹路，命运就在路口改变，我摊开双手，手心里是我握不住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