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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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终于放学了,我收拾好房子的卫生,锁好电动车,给陈奶奶打了个招呼,向公共汽车站走去。腊月二十四的早晨,街道冷清清的,行人少的可怜,流浪狗三三两两地在柏油路上散着步,时不时它们会相聚在一起,撕咬一顿,发出一阵阵疼痛声,偶尔过来一辆小汽车,长长的喇叭声也驱赶不开它们的相会撕咬。司机叹着气,开着车,从旁边慢慢而过。这些流浪狗好像没有主人,天天在大街小巷游荡着,偶尔有一只流浪狗被碰死,路过的人会捂着鼻子从旁边匆匆而过。碰死的狗,常常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扫垃圾的叔叔阿姨们会把那散发着臭味的狗扔进垃圾箱。可怜了我的八个捡拾废纸废金属的师父,他们常常要忍着死狗的臭气和苍蝇的骚扰,去捡拾可以变成钱的垃圾。

冬天的雪,是不容易消融的,街道已经没有了雪,可高山上依然覆盖着白皑皑的雪。我的脚步匆匆,走进了汽车站。每个班车旁都挤满了人。发往我们小山谷的班车七点半发车,现在是六点五十五分,班车门还没有开,旁边就挤满了人。我粗略地数了一下,十五个大人,如果连那位妇女抱的小孩都算上的话,一共是十六个人。班车只有二十四个座位,坐满了就不准超拉。超拉乘客,交警遇见了会罚款,还会没收司机的驾驶证。还有半个多小时,班车才发,人们依然在往车站走着,今天能不能坐上班车,就看一会儿能不能挤进车门。苍天呀,保佑保佑我,今天我一定要回家,霞一定在缝纫铺子门口等着我,我太想念她了,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三个多月,没有回去了,我太想回家了。一个,两个,三个……我数着往来走的人,他们在我的数声中跑到了车门旁。

“让开,让开一点,我要去开车门。”胖胖的司机在人群后面大声喊着,“让开,让开,让开一点位置。”胖司机声嘶力竭地喊着,向前移动着,后面的人随着胖司机挤出的缝隙拼命地向前挤着。我听见了娃娃的哭声,“不要挤了,小心我怀里的娃娃!”人们依然挤着,我用足吃奶的力气随着人群挤来挤去。“哐嘡”一声,车门打开了,胖司机被拥挤的人群推进了车,人们发狂地挤着,我终于挤进了车,前面的位置都坐满了,我坐到了最后一排的一个位置上。抱着娃娃的那个妇女终于上了车,她望了望,车的走道上站了八九个人,正准备下车,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下车。

“你们几个人,赶紧下去坐发往西安的客车,到三岔路口下车,到了那里等我,过了三岔路口,就没有交警查车了。马上要过年,大家都急地回,能拉就把你们拉上。”胖司机向在走道上站的人和抱着娃娃的妇女说。

走道的人,听了胖司机的话,和抱着娃娃的妇女一起下了车。

“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车要出站了。”售票员一边卖票,一边提醒着每位乘客。她终于走到了我的跟前,我掏出二十元,她又向我要一元,我递给了她一元。班车又涨价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

“前几天,才17元,咋突然21元了。”一位大叔问售票员。

“汽油涨价了,我们也要生活呀。”

“可也不能如此涨,去年才12元。”大叔依然不给钱。

“小麦以前一斤五角,现在都一元了,你去打听一下,去年汽油一公升多少钱,现在多少钱。”售票员依然微笑着解释着。

“不要啰嗦了,车马上要出站,你如果嫌贵就下去,那里来那么多废话!”胖司机冲大叔喊着,转动着方向盘,车慢慢地向检票台移动着。

大叔终于买了车票,每个人手中终于有了自己的车票,车停到了检票台,售票员下了车,一位女检票员上了车,检查了每位乘客手中的车票,还有安全带,下了车。

车终于开出了汽车站,大家长长出了一口气。睡觉的睡起了觉,说闲话的说起了闲话。

“老王,你今年在那里打工着?”

“临河,上建筑,一天一百元。你呢,老李。”

“我在NMG挖煤,一天到晚可以赚二百多,如果加班,最好的一天可以赚三四百元。”

“那比我好得多了。”

“可危险呀,前几天煤矿还死了两个人,瓦斯爆炸了。”

“危险,你还去。”

“没有办法呀,呆在家里,一年辛辛苦苦,全家人也弄不下一万元,建筑工地工资低。娃娃刚谈了个对象,需要很多钱。彩礼钱十一万二千二百二十二元,到时候出嫁时候还要离娘钱,最少得四五千,还有要给两个娃娃买衣服,最少得两三千,媳妇子还要了个金耳环金戒指,最少也得三千多,还有过事,还得买烟酒肉菜,最少得一万多。”

“去年,我回家去赶集,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个男人,大约六十岁左右,穿着黑袍子,好像个道人一样,他背着一个大黄布袋子,手里拿着剪子,满街道喊的卖剪子。”

“卖剪子有啥奇怪的?”

“奇怪地很,那个人嘴里喊着,卖剪子了,卖剪子了,我的剪子不锋利不要钱,现在拿去不要钱。羊上千,牛上万,女子彩礼钱上了二十万,你在给我剪子钱。”

也许他讲的故事太离奇了,车上坐的人,都停止了说话,听着这两个人的一问一答。我也睁开了闭着的眼睛,听听他们还想说啥。

“一把剪子多少钱呀。”

“没有说价。谁想拿了就拿去。拿他一把剪子,就把名字和地址记在他给的一个笔记本上。他也不管拿剪刀的写的地址和姓名是真还是假,就接着喊着卖剪子了,卖剪子了。我拿了一把剪子,一看,上面写着王麻子几个汉字,我用废纸试了试,挺锋利的,就在他的笔记本上胡乱写了个地址和姓名,拿了一把剪子走了。他也没有看我到底写了啥,继续叫卖着剪子,卖剪子了,卖剪子了,我的剪刀不锋利不要钱,现在不要钱,羊上千,牛上万,女子彩礼钱上了二十万,你在给我剪子钱。我在他的叫卖声中把剪子拿回了家。”

“一定没事用吧。”人们笑了起来。

“你们猜错了,特别锋利,我的老婆夸我有眼光,买了一把好剪子。家里以前买的那些剪子,用一年也就剪不下布了,可这把剪子,用了一年多,还锋利如初。我当时没有写真名真姓,也没有给他给点钱。最近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担心,万一,到那一天,羊上了千,牛上了万,他按照我写的地址找不到我,给我施点法术,弄得我浑身不舒服就亏大发了。”

“你那么担心,还要剪子。”车上坐的人爆发出了笑声。

“做人呀,还是要本本分分的。我当时想,就占他个小便宜。谁知道羊上千,牛上万,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死了呢。可现在想来,我还是对不住他,那么好的剪子,他给了我,我咋就给他写了个假地址假姓名呢。”

两个人终于闭了口,沉默了,也许他们说累了,也许他们想静一静。可听故事的人们却议论开来了。

“谁知道他是干嘛的,就不应该给他写真实地址,现在骗子多的很,说不上他另有所图。”

“就是就是,那个剪子,他不说价,到时候,如果羊真的上了千,牛上了万,他漫天要价怎么办。”

“简直说梦话,现在物价刚上涨了,什么物品好像在这一两年都比以前翻了一番,还涨,我就不信。现在羊就是四五百,还要肥山羯羊,怎么可能上千,牛也就是两千左右,毛驴也就是一千左右,怎么可能上万,无稽之谈。”

“要是我,我就不拿那剪子,谁知道葫芦里卖的啥药。”

“要是我,我就把那些布袋子的剪子都拿了。”

乘客笑的笑,议论的议论着。我想问我自己,要是我,我会拿一把剪子吗?

“不要挤,不要挤,小心老人和孩子。”胖司机冲着站在车门口的人喊。班车到了三岔路口,车旁黑压压地站了一堆人,有在县城上了车重新下去的人,还有那个抱着娃娃的妇女,还有许多没有见过的人。车下的人,挤着往车上走,车上的人透过窗口望着车下的人。

“不要挤,不要挤,都会拉上你们的,小心脚下。”胖司机扯开嗓子喊着。

雪地上站着的人们终于都挤上了车,走道上,挤满了人。“往里面,往里面,车门关不下去!”站在车门口的一个小伙子喊着。人们又开始挤了挤,车门终于关下去了。

胖司机终于再一次发动了马达,班车缓缓向山谷走去。柏油路走完了,雪覆盖着土路路面,班车在雪路上晃来晃去,站着的人们紧紧抓着货物架子,坐着的人紧紧抓着前面的座椅背。大家都提心吊胆害怕班车在雪路上滑得失去了控制,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挤上了班车。挤上车的人,不再喧哗,五十几个人,静的可怕,偶尔谁把谁脚踩了,谁把谁碰了,都不会出声。大家的目光透过窗外,看着雪。大家的心,在班车摇摇晃晃中起起伏伏。

“师父,停停车,我到家了。”坐着的一位和我一样年龄的男孩喊了起来,打破了可怕的沉静。

班车滑行了一段,终于停下来了。男孩站起身来,想挤下车,可连一个脚的空位置都没有,咋下车。

“我下不去呀!师父。”男孩喊了起来。

“叫旁边的人,把你从窗户掉下去。”胖司机大声喊着。

大男孩被他旁边的大叔从车窗里用手吊了下去,他的书包跟着被接了下去。班车重新上路了,土路本来坑坑洼洼,厚厚的雪覆盖在上面,掩盖了一个又一个凹下去的坑。班车车厢里面依然还是那么挤,下去一个人和没有下去一个,好像效果是一样的,走道上的人们,站着一个脚,提着一个脚。人们依然沉默着,没有说话声,偶尔的一声咳嗽,会让提心吊胆的人们紧张的喘不过气来。迎面过来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胖司机慢慢转动着方向盘,班车慢慢地向路边沿靠去。路太窄了,路况好的时候会车都要慢慢走,何况是有积雪。对面的小车停住了,等着班车慢慢通过。

“师父,前面路口有交警吗?”胖司机停下车,问小轿车司机。

“有三个交警,你拐过三个弯子,就可以看见他们。”

“啊,我的妈呀,今天多亏遇见你,不然我得进监狱,我超载了二十八个人,人都靠着人站着呢。那些交警,往常都在这条土路上不查,今天怎么睡得记起了。”

“听说昨天,山堡子那里出了一场车祸,死了六个人,三轮车司机和车上的六个人都掉进了山谷,人们发现时,他们早都死了,尸体都冻僵了。这下,可严了,天天路查,连晚上都路查。”

“哦,谢谢你,你走,我下人,不能再拉了。”

“好,前面要上坡,路滑,记得把防滑链绑上。”小轿车司机一边说着,一边开着车从班车旁边慢慢走过。

“你们都听见了,不是我不拉你们,前面有交警,你们快下车,超载一个,我一天赚的钱也不够交罚款,何况我超载了二十八个人,交警一旦知道,我不但驾照被吊销,还要进监狱的。”胖司机站起来,面对着大家说。

人们还是那样的无语,站着的,坐着的,都无语。

“求求你们了。我原来想,大家都急的回家,这一天路上也就这一趟班车,我就想着冒点风险,把大家都拉上,可现在前面有交警,你们不下来,他们会把我抓住拉走,到时候你们还是回不去呀。”胖司机面带愁容,继续说道,“你们的车费我都没有收,走了这一段,也就免费了,请大家原谅,下车。”

“可恶的交警!”

“都怪那些交警,你说他们管的那么宽,那么心肠好,咋不为咱们增加一辆客车呢。”

“可我们走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地方,吃没有吃的,住没有住的地方,你把我们扔到路边,我们可怎么办呀。”

“对对的,我们怎么办呀!”

人们沸腾了起来,车上失去了平静,走道上的人们吵吵闹闹着,统统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不肯从车上下去。坐着的乘客静静地看着听着,好像这件事与他们就没有关系,有的闭上了眼睛,有的低下了头。

“你们可把我难死了,你们不下去,咱们都待在原地。”胖司机说着,灭了车,走下了车。

透过车窗,我看见高低不齐的山上落满了积雪,沿路的树枝上也沾满了雪,到处白茫茫一片,没有呼啸的风,可依然感到无比的寒冷。胖司机爬在雪上给车轱辘绑起了防滑链,站着的人们烦躁地嚷着闹着,就是没有人率先下车。防滑链终于绑好了,胖司机打开了播放机,里面传出了女歌唱家韦唯的歌唱声:

“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在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再没有心的沙漠,在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啊······啊······啊······”

“妈的,我要好好打工,过几年买个小轿车,前面的人,还不往下走,等司机背你们吗,让开,我要下去。”后面站着的一位带着眼镜的小伙子冲着前面站着的人们喊着,前面站着的人们,在他的催促下,纷纷下了车。胖司机下了车,从车货仓中取出了他们的行李,重新上了车,关上了车门,发动起了车,车缓缓的向远方的山谷爬去。

班车再一次在滑行中慢慢停下,车门开了,走上来两位年轻的交警,脸冻地土茫茫的,眼神却炯炯有神,他们数了数人数,检查了一下保险带,然后和胖司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下了车。班车再一次,开始了前行,前面是一座大山,路蜿蜒盘旋而上,胖司机紧紧握着方向盘,车艰难的向上爬着。终于到山顶了,车上的人长长出了一口气。车前行了一会儿,要下一座山,山路弯弯曲曲从山顶延伸到了山底,车摇摇晃晃的下坡了,坐着的人们紧紧抓住前面的座椅背,唯有这样,他们,心里才会感到安全。

平时,回家有三个小时十分钟左右就回来了,那天,走了六个小时。我远远的望见霞在缝纫铺子门口跺着脚,遥望着班车,她认为我一定在那个班车上。前些天,我给她写信,说今天早晨会回来,她不知道在那里站着望了多少次。班车终于到了缝纫铺子那,我下了车,霞接过我的书包,我们走进了缝纫铺子。

“可担心死了我,我从十一点半望到了现在,等不见班车,等不见你,我的心都悬到了半空。”霞望着我说。

我笑着对她说:“没有那么夸张吧,悬到半空的心要干嘛去?”

“讨厌,当然是去找你去呀!”她笑着对我说着,做起了饭,“我十一点半把饭做好,等不住你,饭凉了,十二点钟还不见你,李奶奶来取我给她做好的衣服,恰恰她没有吃饭,就给她吃了。现在我给你做饭,你最爱吃妈妈给你做的鸡蛋臊子面,今天我给你做做,你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看着她做着饭,向她讲了路上的所见所闻,其他的她都不感兴趣,唯独对那个剪子的故事感兴趣。

“云,你说说将来女子彩礼钱能上到二十万吗?”

“不知道呀,如果涨到二十万,我可咋能娶起你呀。”我冲着她笑,我发现她长长的黑头发上,有两个蝴蝶发夹特别好看。

“那你就现在把我娶了,不就不用愁了。”她转过身,冲我扮了扮鬼脸。

饭终于好了,我吃着饭,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如那山谷的小溪。我偶尔抬起头,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她也不躲避,依然盯着我,好像害怕我会跑掉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目光里含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