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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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黄叔叔开着一辆小汽车,在山谷里散发着传单,传单上写着招工信息。他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开了春,工地马上能开工了,却缺少工人,他希望山谷的青年男女还有大叔大妈能跟着他外出打工,在打工中改变贫穷的面貌。三姐吵着要去打工,自从二姐出嫁了以后,三姐就接过了二姐手中的羊鞭,放起了羊,可现在说什么,她也不放羊了。

“孩子,你不能走呀,走了羊怎么办?”妈妈对三姐说。

“饿死去!”三姐粗声粗气地说。

“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外出打工去!”

“你心偏,我到了上学时候,你却不让我上学,两个姐姐都上了学,家里忙,你不让我上学。我看见两个姐姐上学,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我的弟弟最后也上了学,你还没有让我上学,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三姐说着,哭了起来。

“那个时候,家里的确忙······”

“家里啥时候不忙,我从小到大,那一天闲过。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你能靠我给你干一辈子农活吗?”三姐坐在土院子里,放声哭起来。

妈妈低下了头,无语了。三姐最终还是打工去了,在我开学的那天,和我一起走了。妈妈对我说:“云,你三姐没有上学,是妈妈的错。现在她要去打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她去。”妈妈说话的声音是低沉的,脸上失去了平时的笑容。家里还有五六十亩耕地,还有三十二个山羯羊,还有两头毛驴,还有猪狗鸡猫,这个日子可咋过呀。爸爸最近越来越干不动活了,还常常健忘,常常扫院子扫了一半,丢下扫把就不见人了,三姐走了,这个家可咋办?可三姐说得也没有错,她都二十二岁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不能一直靠她呀。记忆中,三姐总像《西游记》里面的沙和尚,默默地挑着担子,平时很少说话,任劳任怨,为了这个大家庭,出了力流了汗。三姐走了,在妈妈的同意中走了,家留给了妈妈。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校园,到了教室后,同学们紧张的学习气氛,冲淡了我的忧愁。

这个学期,陈奶奶没有去捡拾能够变成钱的垃圾。我想接过陈奶奶扔下的烂摊子,可我不能,太多的复习资料挤占了我有限的时间,中午转运垃圾我总是匆匆地,吃饭时也是狼吞虎咽的。时间对我来说太宝贵了,许多知识点我还没有掌握,我放弃了对课外读物的阅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常常把对课外读物的阅读看成是我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失去了这个窗口,我将变得沉闷,可没有办法,我得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最好是国家重点大学,清华和北大我是考不上的,这点我有自知之明,可其它的一流大学我还是有信心的,好多次测试,我都名列第一名。我常常在想,人类的生活,离不开火种。在西方的神话里,火种是上帝赐予的;在古希腊的神话里,火种是普罗米修斯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走送给人类的;在中国的神话里,火种是勤劳的祖先“钻木取火”而获得的。我们勇敢的祖先,没有靠神,也没有靠盗,而是通过劳动,在劳动中获得了火种。劳动,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火种,在心茫茫的荒原上,火种驱赶了魔鬼,驱赶了寒冷,驱赶了野蛮,迎来了希望和光芒,而我们获取火种的方式和祖先都是一样的,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在这个学期,我心目中的火种,就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它照亮着我前行的方向,鼓励着我夜以继日地读书写字。

我是一个爱幻想的男孩,马上高考了,可我依然丢不了我的幻想,我常常放下书本,闭上眼睛,让我的思想在无际无边的太空中漫步。同学们学习累了,都会去打篮球,打羽毛球,放松放松,而我放松的方式,就是闭上眼睛,任我的思绪飘来飘去,我或卧或坐,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慢慢地忘却了自己的肉体,忘却了自己的思绪,忘却了世界,进入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同学们都说,我是一个怪人,偶尔调皮的他们会用树叶扫扫我的脸蛋,看见我睁开眼睛,他们会问我,“云,你是不是在修仙着呢?”修仙养道不是我的目的,我只不过在另一种方式中让紧张的神经得以放松,让疲惫的肉体得以重生。

班里有五十四个同学,我能叫上名字的只有三四个,多少男生多少女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也想和他们交流,可我的业余时间都交给了书本,还有能给我换来生活费的电动车。除了上高一第一学期,其它的岁月里,我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我的吃穿学校的花费都靠我的电动车。中午,我除了用电动车转运着八个师父捡拾的垃圾外,哦,现在没有八个了,陈奶奶不捡拾垃圾了,对,现在我除了转运七个师父捡拾的垃圾外,我还发现了一个赚钱的方法。

有一天,班车到站后,我发现许多人从车的货仓里取出了大包小包,他们费力地用肩膀扛着大包,手中提着小包,我想如果我用电动车转运一下,肯定能够受到他们的欢迎,还可以赚点生活费。县城发往各个乡镇的班车常常是下午放学后才回到车站,我决定下午课上完后,去车站赚钱。

“大姐,你去哪里,我送你?”我看见一位穿着时髦的女人,拉着大包,背着小包,艰难地走着。

“去,老城坡。”

她上了我的电动车,她的大包小包也上了我的电动车。一会儿就到终点了。

“谢谢你,小伙子,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多少钱,“我是一个学生,勤工俭学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你随便给点就行了。”

“城里有出租车,可看见招手的人,拿的东西多了,就不停。出租车只拉人,不拉货。罢了罢了,出租车到这里四元钱,你拉了我的人,也拉了我的货,就给你四元钱。”时髦女人给了我四张一元人民币,背着大包,提着小包走进了一个大院。

四元钱,我想都没有想到我能够赚来那么多钱。我有了一条新的赚钱方式,我感谢着苍天,我感谢着大地。我要赚够我上大学的钱,即使在这个高考前的日子里,我也不能够放下电动车,这里也有我的火种。在心的荒原上,有一个赚钱的火种,时不时烧着我的胸膛,只有当我骑着电动车在大街小巷为钱而奔波时,我的胸膛才不会发烧,我才会变得平静,钱,好像就是春风细雨,熄灭了我心田中烈烈燃烧的火苗。我变成了一个爱钱的人,连我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世俗了。本来,我有一颗纯净的心,和山谷的小溪一样,清澈见底,可我越来越发现,我的心不再纯净,我不分大人小孩,只要坐到我的电动车上,我就收费。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能不要钱,免费帮助他人,我的精神该是多么的高尚。可我却没有做到这一点,我太需要钱了。我在我的矛盾中生活着,赚着钱。我现在已经攒了三千四百二十五元六角五分,我拿着身份证在农业银行的营业点办了一张卡,把我的钱存在了卡上。我每天都会往那张卡上存钱,每次存钱,我都计算着上大学的钱够了没有。我不能像上高一那年,交了报名费学杂费,买了铺铺盖盖,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十元钱,我不能再为我的生活而发愁,我已经长大了,长大了,就要想着养活自己。父母赐予了我生命,上天给予了我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我在一呼一吸中长大了。我非常自信,我会考上大学的,就像我非常自信,初中三年我每次都会拿上荣誉证书一样。有时候,我会看着存折,呆呆出神。刚刚结束的寒假,我的爸爸没有拿着剃须刀刮我的头发,他好像忘记了我的光头可以给他带来欢笑,他没有了弥勒佛的微笑,常常呆呆地看着天,看着地。他不再骂鸟,也不再骂鬼。爸爸一定是生病了。我和妈妈商量着去给他看病。村里没有医疗室,赤脚医生万大爷串村入户给人看病,他给爸爸号脉后,摇了摇头对妈妈说:“脉象混乱,混浊不清,需要去外面看看。”我,还有妈妈爸爸,坐着班车去了乡卫生院,爸爸做了脑电图和x光检查后,医生拿着检查单看了看,说道:“去县卫生院看去,我们没有办法。”已经没有发往县城的班车了,我们住在了小旅馆,第二天得赶坐班车,要起来早,不然是坐不上班车的。这些年来,春节前后天天班车爆满,外出打工的人们,会在春节前回来,春节过后,他们会再一次离家出走。我们半夜三更起来,站在班车门口,挤到了去县城的座位。到县医院挂了号,见到了医生,医生开了脑电图和x光扫描检查单,还有ct和抽血化验单。做完了各项检查,却一时取不上检查报告单。第三天,我拿着各项检查单见到了医生,医生看了看检查单,说道,“需要进一步检查,建议你们去省医院。”妈妈兜兜一千多块钱,花的只剩下了车费,第四天我们一起坐班车回到了家。我常常想,应该凑点钱给爸爸去省医院检查检查,可钱在哪里呢?我折子上的钱,我想留下上大学交学费。

终于参加完了高考,同学们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可大家的神经还是紧蹦着,脸上都没有笑容。考的不好的,脸上充满了沮丧,考的好的,也不敢沾沾自喜,只有拿到大学通知书,才算真正的考的好。

回到家的我,看见了瘫痪在床的爸爸,他大小便失禁,妈妈经常艰难地抱着他肥胖的身体,给他换洗衣服,翻身,喂饭。家中的山羯羊没有了,妈妈在我上学的时候,害怕影响我学习,瞒着我,卖了所有的山羯羊,去省城给爸爸看了病,经过两周的挂号,检查,专家确诊我的爸爸,先天大脑发育不全,现在又得了严重的脑萎缩。花光钱的妈妈带着有十几斤重的检查报告单和片子,还有爸爸,一起回到了家。回来不久,爸爸就瘫痪在床了。我看见瘫痪在床的爸爸,大声喊着:“爸爸,爸爸,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应该拿出在城里打工赚来的钱,早早给你看病,而不应该把它存在折子上。爸爸,你骂我吧!妈妈,你骂我吧!”我哭喊着,一次次摇着爸爸的肩膀,爸爸偶尔睁开眼睛,可很快就闭上了。妈妈陪着我哭,爸爸并没有在我的哭声中坐起来,我的眼泪流干了,我搀扶起了坐在土院里流泪的妈妈。我看见妈妈的头发,没有了一根黑发,白的可怕,乱蓬蓬的在山风的吹拂下杂乱无章地起起伏伏。妈妈的双手没有了肉,一根根青筋暴露着。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无神地望着远处的高山。这些年来,我很少看妈妈,更不用说仔细看了。可在这个伤心欲绝的日子里,我在泪眼朦胧中,仔细地看着我的妈妈。我的世界,在爸爸的无意识中,在妈妈的流泪中,模模糊糊。远处的山谷,朦朦胧胧,那是炊烟,还是雾气?爸爸虽然弱智,可自从妈妈嫁给爸爸以后,妈妈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在那些吃不饱的日子里,我和姐姐吃了,爸爸吃了,妈妈才会吃。曾经的日子,我们全家人,吃了一个鸡,我吃了一个鸡腿,爸爸吃了另一个鸡腿,剩下的肉,三个姐姐吃了,当我跑进去准备还要吃肉时,我看见妈妈在啃吃我们扔了的骨头。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妈妈站起来笑着对我说,“云,妈妈牙齿好,能啃骨头。”往常,日子虽然苦,可我从来没有看见妈妈哭过。那天,妈妈哭着,流着流不完的泪。往常,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总会给我做饭,可那天已经过了中午,马上到了晚上,没有吃饭的我,依然没有引起妈妈的注意。妈妈一次次从土院里走到了爸爸的土炕旁,费力地给爸爸翻了翻身,又走出了窑洞,瘫坐在了满是土的院子。我走出院子,两个毛驴冲着我叫,槽里没有了一丝的草,毛驴瘦骨如柴。我擦干眼泪,赶着毛驴去了山谷。经过庄稼地时,我看见了冒着荒草的土地,还有杂草丛生的玉米地,各种各样的杂草比玉米还高。曾经,这一块块土地上,很少有杂草,长满了庄稼,如今,杂草丛生,玉米没有了棒子,土地荒凉野蛮地走进了我的视野。远处的山,一个连着一个,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可山却挡住了我的视野,包括我的想象,也被挡在了空空的山谷。那天晚上,我放毛驴回去后,妈妈终于给我做了一顿饭。吃过晚饭后,妈妈叫我去中间窑洞睡去,她要睡在爸爸身边给爸爸翻身,说长久睡一个姿势,爸爸会不舒服的。

我终于拿到了大学通知书,我被国家一所重点院校录取,我成了这个山谷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一边又一边,三千多元钱学费,包括书本费住宿费还有车费,应该有五千块钱就够了,我折子上还有四千多元,假期我再努力个,我上大学的费用应该不成问题。在回家的路上,我怀揣着录取通知书,高兴地唱起了山歌,我多么想把我的快乐分享给霞,可霞的缝纫铺子已经换了主人,前不久,霞的母亲给我捎来了霞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云:

当你接到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我去了省城,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想早早出去打工,为你赚学费。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一定会走出痛苦的。

永远爱你的霞”

“妈妈,妈妈!我考上了大学。爸爸,爸爸,我考上了大学。”我是那么的高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的高兴。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我把家里所有钱,包括山羯羊和粮食,都变成了钱,给你爸爸看了病。你爸爸的病没有看好,家里却空了。当时,如果不是考虑到犁地,毛驴也会出售的。现在就剩下了两头毛驴,你的学费那里来呀。”

“妈妈,这个你不用发愁,我上学时候开电动车已经赚下了一部分,剩下的我假期想办法解决。”

“唉,孩子,可以后咋办?你爸爸离不开人照顾,家里的土地都冒了荒草,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妈妈流着泪说着,“妈妈也想叫你出人头地,可如此贫穷,四年大学咋过呀?”

我的喜悦在妈妈的眼泪中跌落,手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轻轻地飞到了土炕上。

我已经长大了,我应该承担属于我的责任,爸爸已经失去了意识,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家将垮,我怎能安心地坐在校园读书。我原计划放学了,去黄叔叔的工地当小工,接近两个月的假期,可以赚来几千块钱,有那些钱,我在大学的吃饭穿衣问题应该解决了。可一切的计划,因为爸爸的瘫痪,妈妈对生活丧失了信心而发生了改变。

贫穷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从小到大,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想当前我最主要的是摆脱贫穷,而不是上大学读书。尽管我渴望着上大学,并为之奋斗了许多年。可我越来越不想去上学了。我不能自私地无视妈妈的痛苦,无视爸爸的瘫痪,我应该照顾爸爸,帮助妈妈,度过最困难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