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第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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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殖民权力模式:西方文明的历史基础

我希图更明确地阐述什么是“殖民性”。殖民性是“权力的殖民性”(coloniality of power)的简称,两者又都是“权力殖民模式”(colonial matrix of power,缩写为CMP)的替代称谓。根据讨论希望牵涉的细节,我交替使用这几种术语。

“权力殖民模式”(CMP)是一套由不同的领域、层次及分支共同构成的负责经营和规管的复杂结构。正如“无意识”之于弗洛伊德或“剩余价值”之于马克思,权力殖民模式是一个让不可见之物呈现于肉眼(或非理论视野)之下的理论概念。不同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及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权力殖民模式是第三世界创造的一个概念,诞生于南美安第斯地区。或者说,它并不是一个创造于欧美学术界的概念。它诞生自南美洲的理论-政治斗争,产生于学术领域和公共领域的交汇处。受到那些发展观念的本土批判者的催动,权力殖民模式理论还携带着解放神学的动力,并超出了20世纪70年代依附论的界限。当然,在亚洲和非洲,也同样发生了历时多年的脱殖斗争。

为了把握权力殖民模式,我们首先应了解殖民性有建构功能[3],而不是现代性的派生物。为此,我们把这一概念写作“现代性/殖民性”。斜线切割又联接了现代性与殖民性,这意味着殖民性是现代性的构成要素:不存在没有殖民性的现代性。强调“全球殖民性”意味着全球现代性只讲出了整个故事的一半,还是可见的那一半。而隐藏的另一半就是全球殖民性。[4]

从1500年到2000年,围绕着现代性概念出现了一套话语,它承诺只要接受皈依、进步、文明开化、现代化、发展和市场民主,都能获得幸福和救赎。这套话语又捆绑了殖民性逻辑,而殖民性逻辑则划定了在所有对现代世界分门别类的领域内,都要推进现代性,这些领域包括政治、经济、宗教、认知、美学、族裔/种族、性/性别、主体等等。

作为理论建构的权力殖民模式的部分重要性在于,它揭示了现代性话语框定的种种领域,都是为了推进其整体计划。譬如现代性修辞把政治理论的历史基础安置在古希腊,虽然自马基雅维利以来,这一基础早已被翻新。同时,在古希腊也找不到关于现代性想象的经济话语。相反,这套话语在欧洲本土历史与美洲殖民地遭遇时,方才显现。当亚当·斯密在《国富论》(1776)当中,长篇大论地讨论殖民主义时,这一话语才面目清晰。于是,去殖民任务之一就是揭穿政治理论与政治经济学的光明面,展示其光明面,实则建筑在它们实施之余的负面结果上。

现代性理念的前提预设之一是,它是普遍历史铺陈出来的“现代性”,“现代性”扮演了顺应不可逆转的世界运势,从事文明开化的角色。通过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西方基督教的神学构想,通过欧洲启蒙时期的世俗构想,这套前提预设被呈现出来。

所有那些划分现代世界的领域,都是内在相互关联的:不可能只理解其中某个领域(譬如政治或经济范畴),却不理解它和其他领域的关系或相互间的影响(譬如宗教、认知、种族、性、美学、主体)。与此类似,理解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也需要理解这些问题与宗教、认识论和经济的关系。但这些关系处于隐匿状态,正如弗洛伊斯揭示的无意识或马克思揭示的剩余价值。权力的殖民性出于两种缘由,是不可见的:要么是主体讲述其行动与思考如何获胜的历史,深信自己的方式是唯一道路,深信人们应参照他们或顺从他们的命令,要么是一个倒错的问题,也就是说,明知推行现代性将使很多人忍受后果、付出代价,却因为主体的利益而掩盖后果。从笛卡尔“自我”出现之前的“美洲征服”,到冷战期间“自我”在西方的变形和调整(顺便提及,这一变形也激发了对抗力量的类似反应),关于“征服者自我”(ego conquiro)的历史尚有待叙述。[5]换言之,西方化意味着全世界的游戏规则,必须在权力殖民模式下所有领域内确立下来,其中当然包括统治精英的主体构成。

但现在的问题是:是什么力量让权力殖民模式的各个领域构成一个整体?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引入权力殖民模式的层次。在每一领域当中,都存在着不同层次的经营和操控。现代性修辞在每一层次都会被深入挪用,以说服人们某一项决策或公共政策,都是为了每个人的福祉(例如幸福或拯救)。正如神学原则和哲学-科学真理,曾在历史上支撑权力殖民模式的方方面面,今天在面临不断变化的敌人时,主流媒体扮演着传播现代性逻辑的同等重要的角色。

创造、宣扬和改造那些驱动现代性之理念的角色和机构,也就是(有意或无意地)将所有领域联系在一起,并让联系隐匿不见的那些角色和机构。在这一语境下,我们必须理解晚近以来对“专家”角色的塑造。各类专家经常出现在主流媒体上,去解释新闻故事的方方面面,他们对某一领域所知不少,却对其他领域茫然不知,也不了解各种领域间是如何相互关联的。

在领域及其经营和操控的层次之外,是一个更广阔的层次,在这里,各种领域获得定义,它们的相互关联被合法化,被认可。我们或许可以将领域本身称为对话的“内容”或“被述之物”(enunciated)。相应地,界定领域及其关系的更广阔的层次,联系着对话的“条件”(terms)或“陈述”本身。

这个更广阔的层次也就是“知识”的层次,这里取深层含义。知识由角色、语言和机构组成。牵涉其中的机构主要包括学校、大学、博物馆、研究中心(智库)、学院、基金会和宗教机构。与此同时,慷慨捐赠具有巨大的可见性,但其背后掩盖了一个现实,即慷慨大度是亿万民众的生活现实,远远超出了精英机构及维护机构的角色的狭小范畴。

牵涉到知识当中的角色,包括受过训练和有经验的政客、银行和企业CEO、大学校长、博物馆馆长等等。维护这些机构的角色,他们看待世界与社会并不一定出自同质性的眼光,正如我们在今日美国所见,民主党和共和党坚持各自立场,在欧洲,波兰和匈牙利从他们不同的右翼立场观察欧洲。摒除这些差异,我们发现所谓(不同程度的)“右翼”和(不同色调的)“左翼”都持有相同的对话内容。

确立和维持对话内容的语言,曾经是并且现在仍旧是六种帝国语言:文艺复兴时期是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启蒙时代是德语、英语和法语。假如俄罗斯和中国想加入对话,那么对话也不得不用英语、法语或德语进行。反之不成立:欧盟核心国家的领袖(波兰、匈牙利不在核心欧洲之列)可以继续操练法语、英语和德语,而不必学习俄语或汉语。

在权力殖民模式的各个领域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知识领域。知识具有优势地位:它占据着“被述之物”的层面,此处,对话内容已经确立,同时知识也占据着陈述动作层面,这一层面规管着对话条件。一个用于教学的隐喻可以帮忙澄清我要说的意思。不妨想象一个吊线木偶。你看不到木偶戏艺人,只能看到人偶。人偶的动作和对话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你所看到的、听到的,都属于对话内容。为了“看穿”对话条件,你不得不脱离幻象,关注幕布后面的木偶戏艺人,他才是操控对话条件的人。

所谓“知识”在权力殖民模式中占据着两个位置:知识既是木偶(对话内容),它还设计出艺人用来迷惑观众的种种手法。知识的去殖民性,联系着如何改变对话条件:去殖民性致力于改变那些创制、转化和播散知识的原则和前提。[6]与之相反,去西方化所争夺的是对话内容。表面上的悖论是,权力殖民关系的各个领域似乎是孤立而彼此隔绝的。于是,权力殖民模式需要各个既定领域的“专家”。这些专家不仅不需要熟识其他领域,也无需了解将所有领域勾连起来的逻辑(即对话条件)。

其结果是,从陈述行为(即从对话条件和现代性逻辑当中)播散出来的分支(flow),将权力殖民模式整合起来。通过那些传达欧洲现代性理念的主要语言,分支将所有领域勾连在一起,也将领域和角色及其机构勾连在一起。不可避免地,主体性和主体构成的问题就出现了:权力殖民模式介入特定个人/主体和机构的塑造之中,但权力殖民模式通过塑形、扭转个人的主体性(包括理性与情感),模式本身也具有自己的生命。基于殖民性,要掌握陈述条件(即掌握知识),就需要控制各个领域,控制各个领域则意味着规管那些生命被领域形塑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