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宋初政权的神学化

一 王处讷、苗训与陈桥兵变

宋太祖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得政权，苗训参与了宋太祖军事行动，与其师王处讷一起为宋太祖政权做神圣性背书。《宋史·本纪第一》《长编》记载了陈桥兵变事件，“军校河中苗训者，号知天文，见日下复有一日，黑光久相摩荡，指谓太祖亲吏宋城楚昭辅曰，此天命也”^[42]。之后士兵们谋划“宣言策点检为天子”^[43]。在此事件之前，苗训之师王处讷已预先告知苗训当时会有异常天象出现，“则圣人利见之期也”，“即太祖陈桥起圣之时也”。^[44]

邓广铭考证认为，宋太祖在显德中期起，已取得兵权，对后周已存觊觎之心，陈桥驿上的士兵和将领不过是供其驱使的傀儡，“其操纵指使之者，却还是宋太祖本人”^[45]。可见苗训、王处讷参与了宋太祖“天命”的神学舆论造势，他们是宋太祖兵变中重要的棋子。

赵泽光直接将苗训、王处讷称为道士，并未说明原因，向仲敏则认为苗训与王处讷的谶言当归于道门，他根据《云笈七签》“续仙传”记载，王处讷、杜崇真等人皆师从五代时高道聂师道，“从师门传承来看，上述谶言当归于道门”^[46]。

笔者不认同此论，原因如下。

第一，《续仙传》并没有言明王处讷从道教人士那里学习的天文星占之术。天文星象之学在中国历代是一门被严厉禁锢的学问，道士亦不例外。

第二，《宋史·王处讷传》《新雕皇朝类苑》引《杨文公谈苑》称王处讷“梦人持巨鉴，众星灿然满中，剖其腹，纳之后，遂通星历之学”，“依汉祖于太原，开国为尚书博士，判司天监事”。^[47]王处讷星历之学不是学于道门，而是无师自通，王处讷在周世宗时即掌管司天监，宋太祖即位后仍掌司天监。

第三，苗训也不具有道士身份。《宋史·苗训传》称苗训为“殿前散员右第一直散指挥使”，实为宋太祖手下的军官。

赵泽光还提到“在太宗继统问题上，道士马韶也积极活动”^[48]。《宋史·马韶传》称马韶在宋太宗政变当夜，称“明日乃晋王利见之辰”，“旦，太宗入谒，果受遗践”，并接连升马韶“为司天监主簿”“判司天监事”等职。

值得深思的是，学者常常将习天文者称为道士的做法，马韶同苗训、王处讷一样，本是政府官员，史籍中没有资料显示其为道士的证据，道教机构对他们没有管理权。他们隶属于政府，听命于政权，因而，苗训、王处讷和马韶的谶语不是出自道门，而是宋太祖为了政权夺权的需要，利用谶语的形式为自己的政权合法性做神学辩护，当时的道教实际上与此无关。

二 张守真与宋太宗政权的神学化

张守真为宋初重要的道教人物，他参与了宋太宗夺权行动，而“烛影斧声”事件与此密切相关。他还是“黑煞神”的降言者，“黑煞神”后来被封为“翊圣真君”，成为宋太宗王朝的保护神。张守真是最具影响力、最具道教权力的道士。而且，张守真及其师梁筌的事迹与陈抟亦有关联。

有关张守真的文献主要有三种：张守真的儿子所撰的《传应法师行状》，是张守真死后的碑文；北宋宰相王钦若奉真宗旨撰写的《翊圣保德真君传》；以及李攸所撰《宋朝事实》，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宋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卷第四十四，宋代高承《事物纪原》卷二等皆有记载。

首先，有关张守真的资料都成文于宋太宗即位之后，张守真参与了宋太宗的夺位行动，《传应法师行状》《翊圣保德真君传》都是官方主持编纂的，其材料是有立场、服务于政权的。因此应参考其他文献进行综合分析。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记载来自《杨文公谈苑》，杨文公即杨亿，与编撰《翊圣保德真君传》的王钦若生活于同一时代，与官方记载有几处重要不同。

《传应法师行状》是为张守真死后立的碑文，依《金石萃编》云，碑应该在终南山上清太平宫内，文曰：“法师姓张氏，讳守真，字悟元，后汉三天正一扶教大法师，丞相留侯六代孙。法师即子房之远裔，真嗣蔓延，不常厥居，今为盩卮人也……真君降曰：吾运化本朝第二主。”^[49]《行状》将张守真列为张良之后，抬高张守真在道教中的血统。“真君”明确表示其目的是“运化本朝第二主”，张守真降神始于宋太祖时期，却明确声称为“运化第二主”，显然从一开始，就是服务于宋太宗的政治集团。张守真起初并非宫观道士，而是一普通县民，神的降言“独守真能晓之”，其实是张守真借神而言，张守真首先有服务于宋太宗的政治目的，然后才入道，其获得道士身份是实现其政治目的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翊圣保德真君传》是真宗时的宰相王钦若所撰，对真君降言事说得更为详细：“真君降言曰：吾乃高天大圣玉帝辅臣，盖遵符命降卫宋朝社稷，来定遐长基业”，“汝但说与官家，言上天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太祖默然异之，时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之夕也”。^[50]意即：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太祖驾崩之夜当天，张守真向宋太祖暗示晋王（宋太宗）有仁心之语，以神的语言让宋太祖传位于宋太宗，此处称宋太祖“默然异之”。官方主持编纂的《行状》与《云笈七签》记载宋太祖听闻张守真此言后，“帝然之，曰果正直之口”，但邵博转引《太宗实录》《国史·道释志》称“开宝九年，太祖召守真于滋福殿，疑其妄”^[51]。《宋朝事实》记载宋太祖曾嘲笑张守真的降神活动，“太祖皇帝素闻之，未甚信，异召小黄门长啸于侧，谓守真曰，神人之言若此乎？”^[52]宋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卷第四十四、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则引杨亿《谈苑》云“太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53]说明宋太祖并非承认张守真的降神活动，而是警觉到背后玄机。宋太祖起兵之时利用了谶语，熟悉此中玄机，因而要杀张守真是可能的。

从时间的角度，显示张守真密切地参与了宋太宗政变。太祖的突然“晏驾”与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有密不可分的联系。《长编》记载杨亿所言宋太祖将加诛张守真一事，并将随后“烛影斧声”的传闻亦附录于后，^[54]其中联系显而易见。南宋李攸《宋朝事实》卷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宋代邵博《闻见后录》卷一均指出宋太祖见张守真的第二天，宋太祖死去，宋太宗即位。太宗即位的第二天，即召守真作延祚保生坛，真君降言：“建隆元年奉帝言，乘龙下降卫人君。扫除妖孽犹闲事，纵横整顿立乾坤。国祚已兴长安泰，兆民乐业保天真。八方效贡来稽首，万灵震伏自称臣。亲王祝寿焚香祷，递相虔洁向君亲。吾有捷疾一百万，诸位灵官万垓人。若行忠孝吾加福，若行悖逆必诛身。赏罚行之既平等，天无纷秽地无尘。爱民治国胜前代，万年基业永长新。”^[55]真君降言不仅声称“国祚已兴”，“万年基业永长新”，还言“若行忠孝吾加福，若行悖逆必诛身”，即以宗教神圣性承认其政权合法，而且以神圣性威慑不同政见者。为此，太宗待到午夜后，秘密地至宫观大殿表示了感谢，“太宗伺午夜，秘殿底，诚稽首再攀谢”^[56]。

张守真降神活动始于宋太宗，终于宋太宗。宋太祖朝时即下令禁止“私习天文、妖言利害”等活动，《全宋文》卷六十三收有宋太宗“禁天文相术六壬遁甲三命以及阴阳书诏”，卷六十五亦收录宋太宗“封翊圣将军诏”。张守真何以能展开降神活动而不受惩罚？张守真应得到了宋太宗的暗中支持。宋太宗先后封黑煞神为“翊圣将军”“翊圣保德真君”，张守真赐号“崇元大师”^[57]。“翊圣保德真君”忽降言张守真曰：“汝遇吾下降，至今三十五年，勤亦多矣，上帝已有符命，授汝为五土之主，此限满日，升汝仙官，汝亦不久住也，自是不复降言。明年闰七月十六日，守真谓门人等曰：吾已领符命，今将去矣。言讫而化。”^[58]太宗驾崩前不仅让黑煞神不再降言，而且让张守真离世，张守真的儿子为他所撰行状，太宗亦要批付史官审定。可见，张守真降神始于太宗的政治需要，亦终于太宗掌权期内。宋太宗是幕后主使者，张守真是前台表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