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匆匆
从墨尔本飞回远南已经是下午六点,走出航站楼,蓝乔拉了拉衣襟,一阵冷风袭来,吹落路边金黄的银杏叶,一切像做梦似的,恍惚间,她又回到了远南。
蓝乔强打起精神,伸了伸胳膊,手心的酸麻过电般穿透她的身体,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而后,便被疲倦塞满了身体。
她实在没有力气回到市区,就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休息。
几个小时后,她又要起飞。
升做乘务长怎么反倒比两舱时候还忙呢?
蓝乔平躺在床上平静的看着白色棚顶,那上头有一滴蚊子血,时间久了,变成了黑褐色。应该是夏天留下来的吧?
她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只能麻木的看到什么反应什么。
大概过了十分钟,她终于翻动僵硬的身体,拿出手机给季燃打电话。
四十秒后,电话传来自动应答,“对方正在通话中”,季燃挂断了她的电话,不过很快她的手机又响了两声,是信息:“我在开会。开完会给你打电话,等我。”
蓝乔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好。”
她必须给他回复。
因为,她不确定起飞前还能不能等到这个可以带给她力量的电话。此刻,哪怕只是一丝联系,都让她感到安慰。
“乘务长。可以走了吗?”
门外同事在叫蓝乔,她不舍的看了眼电话,八点三十分,季燃还没开完会。
“飞吉东。好梦。”
发过信息,她收拾好行李箱,准备关机的时候,季燃打来电话。
“喂?”蓝乔有点儿讶异,“你不是在开会?”
“你们航空公司的领导是黄世仁吗?”
季燃声音压的极低,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
“年底航线增加。有人要回家,我们就要全力护送,像不像小天使?”
“我都快等哭了,你还笑得出来。”
蓝乔看看时间,“是我一直在等你吧。你开完会了?”
“没有。”
电话里传来水声和陌生男人的咳嗽。
“你在哪儿啊?”
“厕所。”
季燃的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
“季队,政委说你再不回去,年底立功受奖你自己看着办。”
“上厕所也催。”
“你这也太久了,大家伙都等你呢。”
……
蓝乔听着他们的对话,眼前渐渐模糊,升起雾气。
“快回去吧。”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透着疲累的沙哑。
“你哭了?”
“没有。”
“你现在在哪儿?”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或者只是恢复了正常,但在蓝乔听来那一声带着关心的询问急切的像只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心,让她一直飞来飞去轻飘飘的身体突然有了重量,眼泪竟像豆子一样滚落。
她已经很久没哭了,以至于忘了人啜泣的时候声音确实会有变化。
“没有。”
她笑着擦掉脸上的泪。
“辞职吧。我说,如果累就辞职吧。”
“你不会想说你养我吧?”
季燃说:“给你在我们队里找一个文员的工作。”
蓝乔笑了,“那我可要好好考虑考虑。你快回去吧,我也要登机了。”
“我等你。”
“恩。”
蓝乔知道,季燃说的等有很多意思,但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意思。这个意思已经让她心满意足,她也因此而有了走下去的力量。
从远南到吉东,四千三百公里,不亚于出国的距离,按飞机每小时八百公里计算,五个多小时后,也就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飞机终于落地。
打开舱门的一瞬间,廊桥尽头吹来寒风,蓝乔的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微笑着送别每一位乘客。
整理完舱内卫生,她们随飞机滑行到待机点,坐摆渡车出了停机坪。
“下雪了。”
机组同事大多来自南方,很少有人见过那么大的雪,鹅毛似的一片一片从天上落下来,远处眼前都深埋在白茫茫的雪花中,整座城市像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安然熟睡。
蓝乔拖着行李箱在等车,风从四面八方卷着雪花吹来,刀子似的抽打她露在外面的皮肤。短短的几天之内,她经历了一年四季,任何身体上的感受都变得迟缓而麻木,只有均匀的呼吸在眼前变成了一团白汽凝结又散去,提醒她应该颤抖。
“乘务长,我带你们去看冰雕,吃马迭尔冰棍。”
说话的乘务员是本地人。
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的人生来就有不同于当地气候的热情,室内的暖气让蓝乔冻僵的身体有了一丝松动,她摇摇头。
“你们去吧,我刚从墨尔本直接飞过来,时差还没倒回来。准备睡一觉。”
“那我把冰棍给你买回来,你一定要尝尝。”
“好。”
几个姑娘裹着羽绒服齐刷刷的出了门,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蓝乔身上最厚的衣服就是公司发的毛呢大衣,她把外套脱掉掸去上头的雪花平整的挂到柜子里,早上六点多,吉东已经亮天了,阳光照在地上,反出耀眼的白光。蓝乔站在窗前,眼睛酸痛,只好将遮光帘拉上,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
“到了?”
季燃的电话总是这样不早不晚,算准了似的。
“你该不会在我身上按了定位追踪器吧?”
季燃笑了,“是啊,而且是世界上构造最精密的追踪器。”
“最精密的?是什么?”
“我的心。”
蓝乔靠着墙,脊柱微弯,笑声在嗓子里打旋,几天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她长舒了口气,展开肩膀,“我觉得这样也不赖。”
“你想好了?”
“恩。”蓝乔说:“原来异地恋还蛮特别的。”
“你之前没有过这种经历?”
“你有过?”
互相挖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季燃说:“可我想见你怎么办?”
蓝乔本打算说等她回去的今晚,或者明天,他们可以见一面,但总有一个阴影在心里飘,说不定又会是张空头支票,为了不让季燃,也不让自己太失望,她笑着把话藏在了心里,只说:“下一次见面,我们一定要去泡温泉啊。”
消防队晨起的集合号响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蓝乔基本已经弄清了部队里各种号声所代表的不同意义,但她不喜欢那个悠扬的声音。
因为,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挂断电话。季燃声音消失的一瞬,她的心好像突然空了,只剩下狂风卷着残雪不着边际的四处飞扬。
她试图抓住的,到了掌心便又化了。
中午十二点半,同事从外面回来,轻轻叩响了蓝乔的门。
从上午到现在,她只是轻飘飘的躺在床上,尽管吃了褪黑素,还是一眼没合。几个小时里,她都在眼睁睁的感受着脑神经跳跃的刺痛。
蓝乔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她顿了顿。
敲门的人小声说:“乘务长我们给你带了吃的。”
“稍等。”
蓝乔扶着床边站起身,慢慢睁开眼,眼前恢复了光亮。
“马迭尔冰棍,糖葫芦,还有锅包肉。”
三个互不相干的东西一人一样拿到蓝乔面前,空气中交织着酸酸甜甜的味道。
“谢谢。”
“乘务长你太客气了。这一路上都是你在照顾我们。”
“就是。乘务长你眼圈都黑了。”
“回到远南好好休息两天。”
蓝乔莞尔一笑,“好。听你们的。”
傍晚,六点一刻,吉东的天已经黑了,机头向南缓缓推出,沿着亮灯的跑道一路加速,机舱内的轰鸣声在蓝乔耳边无限放大,她不适的揉了揉耳朵。
终于,又回到了远南。
可生活似乎在冥冥中早已注定,越是想要挣脱的必然是使我们深陷的,比如:墨菲定理——“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密集的飞行任务和不确定的出警,让蓝乔和季燃的见面变得遥遥无期。
半个月后,蓝乔在一次起飞前匆匆见了季燃一面,那天他穿了军装,站在航站楼里,一身橄榄绿,人群之中特别显眼,黑腰带卡在腰间,腿长腰细,遥遥一望,挺拔的像平地上直挺挺生长的白桦。
原以为长久分离后的见面会让两个人心存尴尬,但久别重逢的浓烈情绪将那几乎不被察觉的尴尬完全淹没,就好像一根针落入大海。
季燃抚摸着蓝乔的脖颈,拇指轻划过她的脸颊,心疼道:“你瘦了。”
蓝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话。
“做梦似的。”
“梦见过我?”
蓝乔浅笑道:“常客。”
季燃勾着她的腰,把她揽到怀里,“我也总是梦见这样抱着你。”
蓝乔依偎着,若有似无的提醒道:“你穿着军装呢。”
“然后呢?”
“然后,管它呢。”蓝乔胳膊杨柳似的划过季燃的腰,“就让我任性两分钟吧。”
“三分钟。”
航站楼里到处都是人,近处的匆匆而过,远处的木然等待,有人投来目光,也有人低语交谈,他们拥着彼此,抱着彼此,除去对方,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季燃说他要去进行封闭训练,没有外出,没有手机,他不怕与世隔绝,只怕得不到她的消息,蓝乔问他,“要去多久?”
“一个星期。”
“我等你。”
这一次终于换她说出这三个字。
三分钟到了,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关卡,他转身出了航站楼,走向各自的工作。
最近一段时间,国内航线激增,蓝乔很少再去国外,但是每天几乎都是四段飞行任务,一趟接一趟,两只脚似乎没落过地。
“乘务长。”
“是你?”
李明熙过来打招呼,蓝乔一眼认出了她,或许也是最近飞行任务紧的缘故,粉底遮掉了黑眼圈,却没遮掉她有些下沉的眼袋。蓝乔下意识想到自己,刚刚见到季燃的时候怕也是这副模样。
“今天我和你一组。”
蓝乔看了眼任务表,才发现确实如此。
想到上一次同组的情形,蓝乔笑着说:“平安起落。”
“恩。”
李明熙点点头。
最近天气状况极好,飞行也一路平稳,蓝乔给头等舱里睡着的乘客盖了一床毛毯,起身时刚好碰到李明熙闪烁的眼神。
她感觉得到,从两个人一见面,李明熙似乎就有话对她说,只是有些犹豫。
“有事?”
她走过去问。
厕所空置着,李明熙拉蓝乔进去。
“姐。”
李明熙和林清清一样,有时喜欢叫蓝乔“姐”,不一样的是,林清清是在有求于她的时候叫得最亲热,而李明熙只在私下里这么称呼。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