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灯火来 6
母亲刚安葬,父亲便扶正了陈氏,她的一双子女也从后院搬到前面来,成了我之上的嫡长子、嫡长女。在众人面前,我给她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母亲”,她冷漠的对我点点头。
她虽取代了我的母亲,可她的女儿却没能取代我,皇亲贵胄们的宴会还是我作为国公府的嫡女参加的,一路上看我的眼神更冷淡了。
我脸上有伤,不爱出门,也就在府里走走逛逛。那天路过水榭,远远的锣鼓一响,不知是谁唱了一句永安调,那一句唱词毫无防备的撞进了我的心里,“碎玉多是颜色好,陋石方得万年青……”
我只是一愣神,便失足掉进了池塘里。入秋荷花落尽,荷叶虽枯败,根茎却还留着,纠缠着我的手脚,越发挣脱不开。
岸上一片纷乱嘈杂,各色人影纷乱交错,却没有一个人跳下来救我。
我张嘴呼救,池水涌灌进来,从嘴巴呛进肺腑,把胸腔仅剩的空气挤的一干二净。
少年把我拉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半步踏进了阎王殿,众人的声音隔着一层朦朦的雾气,亦真亦幻,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池水并不是非常冷,可少年的手指冰凉,他看着年纪只比我大几岁,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单薄的身体,额前的发滴着水,一张脸苍白的可怕。
他站在人群中,淡漠的神色却游离在世人之外,最柔和的阳光似乎都能将他穿透。我知道,那是孤独,不必袒露、不可言说。
有人给他披上了一层大衣,他伸手拉着两边,手指细长,却有足够的力量将我从泥沼里拉出来。随即来了一群带着刀的侍卫,他被带走,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他只是在救人,并不是救我。
我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但我知道,若不是他,今天我已经死了。
我还是大病了一场,脸上的伤沾了不干净的水,开始溃烂发炎。
药一天天吃着,总不见好,浑身烧的滚烫,梦中惊悸不断。
大夫说,我是吓着了,要加一剂安神定气的药。
那药的确能安神,吃了只想睡觉,整天整夜都迷迷糊糊的。平日里被众人簇拥着,难得这么清静,倒让我想起了那些我从来都没在意过的话,串起来明晃晃的刺着双眼,逼迫我看清真相。
他们都说我像极了母亲,像她的美貌,像她的聪慧。
她曾经也是一块美玉,明艳动人、不可方物,如今不过是墓碑下的一抷黄土,风华绝代也逃不过风沙掩埋。
我想不起来那天在水榭是谁推我下去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汤药里加了不该有的东西。若不是我天生五感敏锐,这一碗碗汤药下去,我必活不长久。
可有人想让我死,我既没有亲族门楣的庇佑,也没有足以自保的能力和智慧,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
我有想过就这么死了,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声无息。
可空慧大师说,今年的菩提果成熟了会送我一颗,我还不想死。
于是我偷偷倒掉了当晚的安神药,天蒙蒙亮,趁众人都睡着,跑到了戏台子那边。
油彩涂在伤口上又痛又痒,眼泪和血液混淆在一起,一团不堪的污秽。
我站在台上,浑身都在发抖,不是疼的,而是害怕。
若他们发现我是装傻的,我该如何?
若是陈氏一怒之下将我丢出去,我该如何?
若是父亲也弃了我,又当如何?
天越来越亮,人也越来越多,陈氏匆匆赶来,见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意料之中的大怒。
围上来的仆从不敢伤我,追到戏台的边缘便不敢上前。
陈氏不为所动,道:“只管上,由本夫人担着。”
“萱儿!”
父亲来了,他的一声呼喊,抽去了我所有的灵魂。
我是他的掌上明珠,若明珠蒙尘,是否还值得捧在手心?
“小姐一直按照大夫开的方子一碗不落地喝着药,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面对父亲的愤怒,丫鬟们哆哆嗦嗦的跪了一地。我只坐在地上往脸上抹着胭脂,而后仰起头凑到父亲跟前:“父亲,您看萱儿漂不漂亮?”
他神色复杂地摸了摸我的头,转身离开。
皇宫里来的太医也为我诊了脉,纵使他医术再高明,也无法治愈一个装病的人,于是他思索了好久,道:“小姐烧坏了脑子,神志有些错乱,精心教养或许能像个正常人,想要恢复如初,怕是不可能了。”
宫里的人听说我落水,前前后后遣了好几位御医为我诊断。江遥也来了,在一堆人的前呼后拥下站在门口草草看了我两眼。
那群人跟着他来,又跟着他走了,以前能伺候我是个美差,现在却是个苦差,不得宠、不得势。我抱着木偶娃娃倚在在水榭的栏杆上,看着下面微波澜澜的池水,这是我掉下去的地方,此刻风平浪静。
“喂!”江遥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冲他一笑,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木偶,道:“你看,这是萱儿最喜欢的娃娃,漂不漂亮?”
他冷冷的看着我,锐利的双眼泛着刀刃上的寒意,手指毫不留情的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的克制,那种强忍着不杀了我的克制。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手里的木偶砸了过去,木偶擦过他的头发摔在后面的柱子上,他突然惊了一下,掐着我脖子的手明显抖了两下,转身扬长而去。
江遥对我的敌意不知从何而起,讨厌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可想杀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不可能没有原因。
他走后不久,宫里传来了旨意,让我安心养病,不必进宫了。听说替代我的,是王大人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