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源、制度和秩序:从老子到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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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何处是归程:“无名之朴”和返本归根

在老子那里,“反”是指返回和复归,还因为他为“反”和“复”设定了方向和目标,设定了标准和尺度。事物的异常和异化从自身说是背离了它们自身的“德”,从它们的根源说是背离了“大道”,因此,老子的“复”和“归”既是说事物回到自身的原本上,回到它自己的固有之“德”上,也是说事物复归于道的根本上和道的标准上。按照《老子》第16章所说,事物的“反”是“各复归其根”,事物回到根本就能够宁静;达到了宁静,它们就回到了它们的“本性”和“性命”。道和德的标准,按照老子的说法也是“常”(“知常曰明”)的标准。“不知常”而“妄作”是“反常”,“知常”就是回到“常”。我们再看看《老子》第28章的说法:“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按照这一章的说法,“婴儿”、“无极”和“朴”是事物的反和复的目标,事物的反是“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等。在老子那里,“婴儿”、“朴”和“几于道”的“水”都是道的隐喻。这里的“朴”同上述对“欲作”要“镇之以无名之朴”的“朴”一样。

对老子来说,异化和异常是多余东西的“增生”,拯救则是对它们的减损,因此,“复”和“归”也是减少的过程,它是《老子》第38章的“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也是第3章所说的排除: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更是第19章所说的革命性和激进性的反叛: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

老子的道以纯朴为特征,面向道的返本归根又是返朴归真。作为一种社会理想,它是老子设想出的“小国寡民”社会。按照老子的描绘,这种理想社会对器物的使用非常少,它没有战争和冲突,人们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老子要求复归,更多是减少和排除在他看来是道和德的腐蚀性东西,这些东西既有技术方面的,也有儒家的那些伦理规范。从“失道而后德”和“大道废,有仁义”来看,老子也许想象了一个先前的最好的社会状态,因此,他的复归又可以说是回到一个原有的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状态。《庄子》一书将老子的这一方面的复归意义突出地表现了出来: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庄子·胠箧》)

从这段话来看,越是原始性的、自然性的东西就越好,这是对远古历史的一种“美好的想象”;这种想象同先秦另外一些子学家的想象有些不同,比如墨家和法家人士认为,远古的自然原始状态是不好的,文明正是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的结果。如墨子认为,远古的初民不知道建造住所,不知道制作衣服,也不知道饮食之道和制作运输工具,他们的生活十分不便,为了适应人民生活的需要,圣王进行了创造:

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捆布绢,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绤之中,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劳而上足用,故民归之。(《墨子·辞过》)

与此有某种类似,韩非认为,从上古到中古和近古,人民的生活都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圣人和伟大人物都应时出现,帮助人民解决每个时代遇到的问题: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韩非子·五蠹》)

从墨子和韩非的这种历史叙事来说,他们不像庄子,他们没有美化远古的历史,相反,他们肯定人类走出远古状态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肯定文明的进步性。但同时他们又不是历史进步论者,他们没有线性的历史观。在不同程度上,他们仍然具有类似于儒家的“托古改制”的思维方式。在墨子的叙事中,他整体上又认为当今的社会和做法违背了圣人创造文明的初衷,这又将圣人创造的早期历史理想化了。韩非根据不同的历史时期的特征,认为每个时期的文明和治道都有它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这一方面意味着不能将过去的治道理想化,不能用它去衡量后世的一切,也意味着后世和当今之世要用适合于它们需要的治理方式:“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韩非子·五蠹》)韩非著名的历史阶段论图式也是为了说明这一点。按照他的这一图式,上古时期的社会是在道德中展开竞争,中古时期的社会是在智慧中展开竞争,当今的社会是在力量中展开竞争。[2]韩非没有说道德和智慧的竞争不好,他说这两种竞争很好,但它们只是适应于上古和中古的社会。当今的社会是在力量中竞争的,如果还想用道德和智慧,那同样无异于守株待兔。

对老子来说,“文明化”的东西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些替代物越多,它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产生更多的问题,人类文明的衰退和衰败就越严重。老子求助于道,他认为这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在老子看来,事物失去了自我,主要是为自己增加了许多多余的东西,《老子》第24章说:“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注释

[1]很明显,《庄子·马蹄》和《胠箧》篇发挥了老子的文明批判精神:“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2]韩非说:“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又说:“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古者寡事而备简,朴陋而不尽,故有珧铫而推车者。古者人寡而相亲,物多而轻利易让,故有揖让而传天下者。然则行揖让,高慈惠,而道仁厚,皆推政也。处多事之时,用寡事之器,非智者之备也;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故智者不乘推车,圣人不行推政也。”(《韩非子·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