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源、制度和秩序:从老子到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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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事物的“化作”与“无名之朴”:“反者道之动”

从道创生万物到它养之、育之、因之和循之,从万物得到道的养护和监护到万物的自然、自化、自成,这是道与万物的两重重要关系。这两重关系体现的是道与万物的创造性和建设性的关系。老子的道与物还有一重关系即第三重关系,这是道对物的异化的修复和纠正关系。它是老子世界观整体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还没有受到我们足够的重视。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自然是合乎自身目的和本性的变化、成长过程,这好像是说自然自身就会沿着一条正确的道路前进,并最终实现自己。对于老子来说,万物似乎也应该是这样。伟大的道创造了它们,并赋予了它们各自的“德”。道一方面养育它们、辅助它们,一方面又为它们创造了宽松的空间,使其能够自我选择、自我变化和自我成就。但实际上万物并不总是这样,道也不能完全保证它们能够这样。万物在自化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会出现偏离道赋予它们自身的“德”(本性)的现象,会出现自我迷失、异化乃至堕落的现象。[1]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在老子那里得不到清晰的答案,正如在柏拉图那里得不到明确的答案那样。柏拉图设置了理念的完满与现实事物残缺不全的二元论。老子没有这样的二元论,但他的世界观向我们呈现出了事物异常、异化的图像,也呈现出了如何改变这种状态的图像。

事物偏离正确的方向,误入歧途和丧失自我,这是老子对事物缺陷和病症的诊断。按照上述,事物的“自然”“自化”是老子设想的最好的存在方式和活动过程,《老子》第37章非常清晰地表现了这一逻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但又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事物出现了异常现象:“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这里的关键是老子所说的“化而欲作”。“万物将自化”是正常的“化”,“欲作”则是事物异常的“化”,是事物异化的“化”。“作”的本义是人起身,引申为兴起、做等,原本它没有贬义。老子使用的“作”有的也不是贬义。[2]异化性的“作”,还有第16章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一句话中的“作”(“并作”),它也是表示事物负面活动的贬义。下一句的“观复”,就像“化而欲作”的下文有“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那样,它所说的是对“并作”的“纠偏”。“万物并作”的下文有“不知常,妄作凶”。根据这里的“妄作”,也可知“并作”的“作”是指事物的异常活动和异化。

老子的万物概念是指一切事物,“万物并作”或“妄作”的立论适用于所有的事物——自然的、人事的。但实际上,老子列举的各种具体的“妄作”现象,主要是人事方面的,这说明老子关注的是人间和人事方面的“异常”。从老子的判断标准来说,在人间和人事世界中,只要是不合乎“道”和事物自身之德的活动和行为都是“妄作”。再进一步,在老子那里,人间不合乎道和德的“妄作”,又主要是指掌握着权力和资源的统治者的一些行为。按说统治者应遵循道的无为、清静、纯朴、柔弱、不争等从事政治事务,实际上他们又最容易违背道,最容易“妄作”,其产生的后果也更为严重。《老子》一书中有许多地方都是对统治者恶政的揭露和控诉,有两章更是淋漓尽致:

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第53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第75章)

政治的异化使老子对人类文明产生了非常暗淡甚至是悲观性的论调。《老子》第18章描述了文明退化和衰败的表现: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仁义、智慧、孝慈、忠臣等都是儒家所强调的理想和价值,道家将它们看成是大道沦丧和沉沦之后的结果,很明显,这是认为最高、最根本的“道”和“德”的价值已经降到了儒家价值的层面上了。对老子来说,似乎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使人类文明一直衰退。《老子》第38章描述这一衰败过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减少和消除多余东西,向事物本来样子的返回和复归,用老子的概念来说就是“反”和“复”。对于老子的“反”一直有不同乃至对立的解释。[3]老子的思想中包含着丰富的相反相成的智慧,但老子的“反”的概念主要不是这种意义,它是指“返回”。《老子》中共有4个“反”字,它们是第25章的“远曰反”的“反”、第40章的“反者道之动”的“反”、第65章的“与物反矣”的“反”和第78章的“正言若反”的“反”等。这四个“反”字的最后一个明显是用作“相反”或“反面”,但其他三个都是用作“返”——“返回”,不是指“相反”,也不是指“循环”。第25章的“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几句话一般认为说的是道的运动,加上这一章中的“周行而不殆”这句话,这里的“反”字容易被理解为道的“循环”。[4]同这一章结合起来,第40章的“反者道之动”也被解释为“道”的循环。乍看起来,说道的循环运动没有什么问题。循环也就是往复,但道有往复和循环吗?道为什么要往复和循环呢?道的“大”为什么又成为循环的开始呢?仔细追问,将道的“反”解释为道的循环就说不通。

我认为上述老子的三个“反”字都应解释为“返回”[5],而不应解释为“向相反方向的转化”或“循环”。[6]首先,“周行而不殆”的“周行”并非是“圆圈运动”。“周”在先秦文本中主要是用作“遍”,“周行”即“遍行”。结合《老子》第34章的“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和第32章的“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道”的周行是指它的“德”遍行于万物之中,正如蒋锡昌所说,它是指“道无所不至”。[7]老子的“远曰反”的真正意义是,万物远离了它的本性就需要返回它自身。这一句前面的“大曰逝,逝曰远”的意思是,道的伟大之处在于助推万物变化,万物变化就有可能远离它自身。“反者道之动”的“反”也是“返回”,但不是说道本身的返回,而是说道促使万物返回自身。这是道的一个活动方式,它正好同“弱者道之用”(柔弱地对待万物是道发挥作用方式)相对应。

理解老子的“远曰反”和“反者道之动”,关键是不能单就“道”而论,必须结合它同“万物”的关系来说。发生异常和异化的是万物而不是道,因此,“返”也只能是万物的“返”而不是道的“返”。正是在万物的返回中,道又成为指导者和救助者。《老子》第65章的“与物反矣”的“反”,不仅说明了“返”是事物的返,而且还说明了道是“赞助”(“与”)万物返回(不是说道同物一起返回)。在已有的研究中,蒋锡昌是少有的从这种意义上解释老子的“反”的一位。他认为老子的“反”是指“返”。“返”即事物返本复初、回归它们的本真和本始。只是,他将万物和文明异化看成是“道”演化的结果。这种解释没有文本上的根据。其实,在老子的思想中,“道”是纯正的根源,它赋予了万物各自的“善根”(根),万物是自己在自化中产生了“妄作”(误入歧途)。

老子的“反”是“返”而不是相反和循环,从老子的“复”这一概念中也能得到佐证。在《老子》中,“复”字一共有15处(比“反”多得多)。这些“复”字除了第58章和第64章的2处不能用作“返回”“回归”外[8],其他的都是用作“返回”“复归”。“复”的本义不是《说文》所解释的“往来”,它的本义是“返”和“回”(即《易·泰》的“无往不复”的“复”)。《老子》的“复”有6处是同“归”连用。它们分别是第14章的“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第16章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第28章的“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和“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及“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第52章的“用其光,复归其明”等。从这些“复”“归”连用来看,“复”就是“归”,也是“返”。其他“复”字出现第16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归根曰静,是谓复命”)、第19章(“民复孝慈”)和第80章(“复结绳而用之”)中。整体上,《老子》中的这一系列“复”字(两个除外),还有“归”字,都同“反”一样,主要是指万物和人返回和复归于“道”等。

如上所述,事物的异常和异化从自身说是背离了自身的“德”,从它的根源说是背离了“大道”,因此,老子的“复”和“归”既是说事物回到自身的原本上,回到它自己的固有之“德”上,也是说它复归于道的根本上和道的标准上: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老子》第16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老子》第28章)

这两章中的“归根”“复命”“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等,还有上述的“复”和“归”的例子,无疑都是说事物向根源性的道的回归[9],向自身的本真回归。《老子》第37章说:“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老子并不否认事物的变化和分化(“自化”),认为“大朴”要变成各种器(“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只是,按照《老子》第32章的说法,分化和使用需要限度,超过它的限度就会产生异化(“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更别说是“妄作”了。

老子的“复归”既证明了老子的“反”主要是指返回到自身,也证明了老子世界观还包括了事物的沉沦与拯救这一重要层面。对老子来说,沉沦是多余东西的“增生”,拯救则是对它们的减损,因此,“复”和“归”也是减少的过程,它是《老子》第29章的“去甚,去奢,去泰”,是第38章的“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也是第3章所说的排除: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更是第19章所说的革命性和激进性的反叛: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老子的道以纯朴为特征,面向道的返本归根是返朴归真。作为一种社会理想,它是老子设想出的“小国寡民”社会。按照老子的描绘,这种理想社会对器物的使用非常少,它没有战争和冲突,人们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老子的这种设想影响了庄子对美好社会的想象: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庄子·胠箧》)

庄子更想象出了原始性的“至德之世”状态: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庄子·马蹄》)

在老子那里,道是世界根源性的价值,也是原本的和最初的价值,万物保持它和遵循它,世界就能处于一种最好的状态;背离它,失去它,事物就会产生异化。为了克服异化,人类为它寻找各种替代物,反而又产生了许多“文明化”的东西。医治文明弊病的方法类似于医治人的身体疾病的医术,它也有局限性和副作用,有时还会给人造成伤害,就像《庄子》中所说的那样。[10]但人类总体上还是需要医术(可以不断改善和完善),不能通过抛弃医术来解决人类的疾病治疗。同理,文明的病态只能通过文明的发展来解决。对老子来说,“文明化”的东西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些替代物越多,它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产生更多的问题,人类文明的衰退和衰败就越严重。老子求助于道,他认为这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在老子看来,事物失去了自我,主要是因为它为自己增加了许多多余的东西,《老子》第24章说:“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解决文明病态不能使用加法,只能使用减法,减去大量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东西(“为道日损”)。求助于道就是放弃和排除这些替代物,回到道和德的本原中,回到万物的原初状态中,这是拯救病态性文明的根本方案和出路。科学中的还原主义相信通过还原来探寻事物的本质和本性,老子想通过还原让事物返回和复归到它的本然中。

严格而论,历史无法走回头路,也无法将已走过的历程一笔勾销,它从哪里退化,它就要从哪里改变。事物返回自身也好,复归自身也好,它也只能是在新的时间历程中去重建一个更高的自己,而不是去简单重复一个过去的自己。同样,老子的事物复归的世界观,看上去是说事物回到自身,最终回到它的过去,实际上,它是改变它的当下并向它的未来展开。


注释

[1]受到引诱而堕落强调的是外在原因。人为什么会犯错,原因很多,其中缺乏明智、理智和价值观上的迷失是部分原因。

[2]如第2章的“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第55章的“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第63章的“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等,其中的“作”都没有贬义。

[3]有关这一点,参见卢育三:《老子释义》,188~189页,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

[4]参见王叔岷:《先秦道法思想讲稿》,36~3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5]蒋锡昌认识到了“反”在老子整个哲学和思想中的重要性,并统而观之和多所致意。参见蒋锡昌:《老子校诂》,264~268页,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8。

[6]有关这方面,请参见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170~171、22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卢育三:《老子释义》,128、188~189页;李存山:《老子》,80、99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池田知久:《老子》,20、276页,东京,东方书店,2006。

[7]参见蒋锡昌:《老子校诂》,265~268页。

[8]其中第58章的“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的“复”是说“正奇”“善妖”之间的转化,第64章的“复众人之所过”多解释为“纠正”。《庄子·德充符》“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的“复补”被认为是一个根据。这里的“复补”的“复”应作“补偿”解释,类如《礼记·曾子问》中的“除丧则不复婚礼乎”的“复”(郑玄注为“偿”),同纠正无关。“复众人之所过”的“复”应解释为“宽宥”,类如《吕氏春秋·当赏》中的“故复右主然之罪”。

[9]复归也是“守母”。《老子》第52章说:“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10]《庄子·徐无鬼》说:“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壅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