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与祛蔽:批判性思维与中学语文思辨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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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传统文化的理解,为了现代人格的养育——关于文言文阅读教学

一、文言文教学的起点:基于传统文化的理解

文言文教学,是为了传统文化的理解,还是传统文化的继承?基于文化理解的文言文教学,其核心必然是“对话”;基于传承的文言文教学,其核心必然是“布道”。文言文教学的悲苦现状,到了需要我们理性反思的时候了。

文言文是一种历史的存在。作为沿用几千年的书面语,文言文承载着悠久的民族历史与文化,隐藏着中国人的生活密码,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但与此同时,在经历了“五四”及其后的各种激进的文化冲决之后,文言文已经退出了日常交际与运用。有人鼓吹废弃文言文教学,这是历史虚无主义;也有人主张以文言文教学来取代现代文教学,这种“复古”的姿态,反映出一些人在文化判断与选择上的盲目与偏执。现代汉语是实践中的语言;现代汉语的发展史,就是现代文化酝酿、诞生与发展的历史。它是现代生活的产物,反映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生活方式,传达的是现代人的价值观。如果我们承认教育是为了现实生活,而且教育必须立足于现实生活,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舍弃或削弱现代文教学。相反,我们应该改善现代文教学,以实现语文教育在当代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价值。

文言文教学的起点,在于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而非继承与发展。《语文课程标准》写道:“学习中国古代优秀作品,体会其中蕴涵的中华民族精神,为形成一定的传统文化底蕴奠定基础。学习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理解古代作品的价值,从中汲取民族智慧。”显然,《语文课程标准》将“体会”“理解”作为学习文言文的主要手段。这样的功能定位,应该说是理性的。

语言是储存历史和传统的水库。每一代人、每一个人同历史建立联系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学习由历史负载下来的语言,对语言的学习和使用使我们同人类的全部过去建立联系,并保持思想、文化、情感方面的联系。理解语言,就是理解历史。学习文言文,就是要借助文言文,建立与“水库”的联系。所以,文言文教学,首先应该是基于文化理解的教学。

遗憾的是,面对深厚而博大的传统文化,在继承与弘扬的宏大使命下,我们捡到手的可能只是水库边上的一些枯枝败叶。钱梦龙先生曾痛心指出:“一言以蔽之曰:有‘言’而无‘文’。”[1]应试教育使文言文成了被解剖与肢解的“语言零部件杂合体”,丧失了其作为“文”的精气神。十几年过去了,今天再看钱先生的判断,依然是直指病根,切中肯綮。缺乏文化理解,无论我们怎样花样翻新,怎样改进教学的技术与手段,都难以改变其与学生之间的貌合神离的游离关系。

“文化”的核心是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其外在表现主要是文化人格。学习文言文,就是通过体验与理解传统文化的典型人格来理解先人们的价值观,体验他们的生活方式。基于文化理解的文言文教学,既要考察传统的器物文明,也要思考传统的典章制度,但更应该关注的,还是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以及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比如我们的民族如何理解真善美,如何理解忠孝节义,如何理解出世与入世,如何理解名利与生死,中国人最崇尚的生活方式究竟是什么样的……

怎样才能实现教学目标呢?在文化多元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像“读经”时代那样,在单一的社会环境、单一的价值观和单一的文化环境中,用单一的手段与方法来实现对文化的理解。新的社会背景,要求我们站在更为宽广的文化背景下审视文言文教学。

在我看来,至少应该有三个维度。

传统文化的维度。主要是体认传统的生存状态与生活方式,就是文本中所记载或蕴含的生活细节与情趣、格调与品位。人对文化的亲近与理解总是从最具体的一面开始的,抽象的理念和哲学上的阐释对中小学生尚缺乏足够的吸引力。问题是,当下的文言文教学,恰恰不能生动具体地展示传统生活的内容与情调,引导学生真切地体验与理解。我们习惯于以“牧师”的身份出现,基于先在的抽象概念和教条,进行宏大的“概论式”的文化宣讲:庄子的作品必演绎“道”,陶渊明的诗文一定是“隐逸”,苏轼的作品必然“三教合一”,杜甫的诗文一定“爱国”,李白的作品一定离不开“飘逸”……在所谓的“知人论世”的理论包装下,我们离诗人的心灵究竟有多远?

当代文化的维度。克罗齐说:“每一种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所谓回到古典,只能是一种尽可能贴近先人的理念,事实上我们永远摆脱不了我们所在的时空环境。按照西方解释学理论,人们阅读和解释经典,必然带有个人的“成见”和“偏见”,人不可能以一张白纸的状态开始自己的阅读与解释。作品的意义不是原封不动的,意义需要读者的建构,所以,每个人在同一座矿山中所挖掘到的矿藏是不一样的。是站着以平等的姿态读,还是跪着以仰视的姿态读?是当做“经”来读,还是当做“文”来读?是为了回到昨天而读,还是为了明天而读?我们需要独立的立场、理性的眼光和清醒的头脑。

《师说》是韩愈的作品,阐述的道理和严密的逻辑都近乎完美。但是,用现代的文化眼光看,这样辉煌的作品依然存在着瑕疵。比如作者精心构织的几组对比,其中一组是古与今的对比:

古之学者必有师。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

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

综合看,可以看到一个潜在的逻辑:先前的总是好的,祖先的总是对的,这就是传统的历史思维在写作中的流露。看看古代的历次改革,主题可能不同,但为改革所做的理论准备却具有大体相似的思路:先前是太平盛世,后来世风日下,现在不得不改革;古人从师风尚很好,后来从师之风淡化甚至消亡,结果“愚亦愚”。所以,现在主张“师道”,无非是要回到古代去,回到先前的盛世去。改良派康有为看到了“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明智地选择了“托古改制”的策略,借口“回到孔子去”来推行维新变法。康有为看到了中国人深重的祖先崇拜、历史膜拜的民族心理,他利用了这个根深蒂固的心理。历史循环论、复古历史观,极大地妨碍了民族的进步,让我们故步自封,抱残守缺,直到今天,依然阴魂不散。改革开放30年了,有人还在怀念所谓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阶级斗争年代,却不愿深入地研究历史,认识一些真相。这样的历史眼光,这样的思维方式,需要我们站在当代立场加以辨析与批判。

再如《陈情表》。历代文论家对它评价甚高,说它“沛然出自肺腑,无斧凿雕琢痕”;还有人说它“至性之言,悲恻动人”。苏轼则将其与诸葛亮的《出师表》相提并论,以为“读《出师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但从当代文化的视角看,我们看到的,却是专制制度和暴力统治的罪恶。作为前朝臣子的李密,面对篡魏而立的司马氏的征召,不愿效忠却又不敢拒绝。供养祖母固然可以作为拒绝出仕的借口,但这个借口在庞大的统治机器面前,依然是那样的苍白和虚弱。为了遮掩故国之思,打消司马氏的疑虑,李密一面称晋朝为“圣朝”,一面不惜自我羞辱,宣称自己“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以承认“有奶就是娘”的无耻逻辑,来掩饰内心的焦虑。这哪里是美文,简直就是一篇屈辱的控诉。问题是,我们的教学,似乎关注的依然是它的“至性之言,悲恻动人”,关注的是李密反复声称的那一份孝心,对专制的罪恶与暴政的无耻,却视而不见。

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原则,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如何去辨别其精华与糟粕呢?按照什么标准取舍呢?难道要坐等别人为我们挑选好了,我们再来慢慢吸收吗?基于理解的文言文教学,应该致力于提高学生的理性的文化辨别和选择能力,这样的阅读才可能触及传统文化的核心,也才可能触及现代教育的育人本质。

世界文化的视角。如何用世界文化的眼光,来看待传统的人文现象?比如孔子。黑格尔对孔子及其学说有这样的评价:“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即《论语》),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2]显然,黑格尔将孔子排斥在哲学家的行列之外。如何看待黑格尔的这个说法呢?这恐怕也是我们在教学中应该关注的。否则,文化的妄自菲薄或妄自尊大就可能在学生心中滋生。

“世界文化眼光”的另一个含义,就是加强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化的比较和联系,以传统文化来理解世界文化,以世界文化来理解传统文化,养成学生在比较中鉴别、在鉴别中吸收的思维习惯。比如孔子,当东方的孔子周游列国宣传其以“仁”为核心的道德哲学时,人类的其他先哲们在想什么呢?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人的历史》一书里写道:“以公元前500年为中心——从公元前800年至公元200年——人类的精神基础同时地或独立地在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而且直到今天人类依然附着在这种基础上。”[3]这些奠定了人类文化基础的先人们,他们的思考究竟有什么不同?问题未必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本身就有无限的价值。

二、文言文教学的宗旨:为了现代人格的养育

文言文教学的尴尬处境,主要原因不在语言本身,根源在于现代人的价值困境所带来的文化断裂。倘若仅仅停留在实用主义的利用或虚荣心作祟下的标榜,而少有人身体力行,那么,传统文化就会堕落为谋求实利的工具:商人用它谋利,明星用它谋名,官员用它谋权,江湖骗子用它谋局,学生用它谋“分”。这是悲哀的,但不幸的是,这恰恰是当下社会文化的真实现状。单就文言文教学看,在应试教育的功利背景下,文言文教学正在逐渐沦落为知识项目的教学,进而沦落为考试项目的教学。

文言文教学,其起点基于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而其宗旨,则在于现代人格的养成。今日的社会,已非某一种价值观垄断的时代,各种思潮与观念杂然并陈,每一种价值观都有其存在的基础和意义,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其存在的土壤和内在的魅力。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裴娣娜认为,在今天的中国,国家倡导的主导价值观、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市场经济导向下的价值观和西方文化在中国渗透形成的价值观并存。[4]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环境中,只有对各种文化和生活方式进行思考、比较和选择,学生才能确立自己的价值理念,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传统价值观虽然不再是一家独大,但依然作为“一元”而存在。有人说,继承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这话有一个常识性的逻辑错误:人不是为了某种文化而生的,谁有这种天赋使命?教育的使命,在于促进人的现实的发展,而不是为了继承某个先在的理念。立足于人的发展,还是立足于继承,这是完全不同的逻辑。立足于人的发展,我们就要尊重学生,尊重他们自身的现实的生命需要与精神选择,让他们在自主的选择中走进传统文化,这才是文化传承的正确逻辑。否则,无论怎样吆喝,传统文化也将始终游离在他们的生命需要与精神体验之外,不仅无助于现代人格的养成,反而会加剧当代人与传统文化的冲突。

一句话,尊重人自身的需要,尊重人现实的发展,文化的传承才有可能。

鲁迅说,国粹要不要保存,关键看它能不能保存我们。在这里,“国粹”也可替换成“传统文化”。传统文化究竟能给当代人提供哪些价值支撑?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传统的生活方式是否还能给现代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在多元选择的时代,传统的文化人格究竟还能不能成为一种人格典范?这些问题需要我们的理性思考,需要我们在文化交锋中做出智慧的选择。最怕的就是教师以传统文化的天然辩护人、传统文化的卫道士、传统价值的布道者、传统生活方式的辩护士自居,居高临下地宣讲与灌输。

在文言文教学的视野里,传统文化人格总体上呈现出生命抽象化、精神单调化和性格单一化的特征。我们习惯的那一套人物分析和价值辨析的逻辑,也在无形中助长学生对历史与传统的疏离,使他们对传统人格莫衷一是,导致传统文化难以整合到学生的精神结构之中。以下摘自某教材中陶渊明《饮酒》一诗后面的“思考与练习”的题目:

请你谈谈陶渊明归隐的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

这不是从生活出发或者从生命出发的理解式的人物分析,而是从社会功利出发的定性式的人物分析。我们赞美陶渊明,是因为他契合了我们追求精神自由的需要;我们贬低陶渊明,是因为他并不合乎我们融入社会的现代理念。那么,陶渊明究竟是积极,还是消极?无人理会。其实,在很多读者眼里,陶渊明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不过是古代隐士的一个符号而已。没人去追索和体验陶渊明的心路历程,我们感兴趣的只是那个早就认定了的标准答案。尊重人,理解人,体谅人,这些美德就这样被我们一点一点给凌剐了。我们热衷于给人“定性”、给人“上纲上线”,我们热衷于给人贴标签:李白的激情是可贵的,但李白的激情也是不合时宜的;陶渊明的归隐是反抗黑暗,但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反抗……熟悉了这一套理论的人,能熟能生巧地用它来解剖别人,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俯视人间、评判万物的上帝。当学生对历史与传统还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对历史人物和传统文化应有的敬畏感。

基于传统文化的理解,为了现代人格的养成。有理解,才有冲突;有冲突,才有反思。有了反思与选择,传统文化的精髓与价值才能显示其内在的魅力,才能走进学生的内心深处。

(本文发表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版)2009年第2期)


注释

[1]钱梦龙:《文言文教学改革刍议》,载《中学语文教学》,1997(4)。

[2]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119~12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3]雅斯贝尔斯:《人的历史》,转引自《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4]裴娣娜:《个性化教师的生成发展与课堂教学改革》,载《解放日报》,2008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