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历史上对于“玄之又玄”的解释,和前面“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有很大关系。而“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一句,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和北大简本均作“此两者同出,异名同谓”。也就是说,很可能正因为有“同谓之玄”,引发了解释者把“玄”看作是一个形容词或名词。把“同谓之玄”的“玄”及“玄之又玄”的“玄”朝着黑暗、幽远、深远、深奥方向去理解,并进而将其指代为神妙的道。例如,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说:
就是说,“玄”和“道”、“深”、“大”、“微”、“远”一样,不过是“道”的代名词之一,“玄”侧重的仅是“幽冥”这一“道”的特征,后世的注解大多由此而来。王弼又说道“不名”,“名之者离其真”,即道不可名状,一旦赋予名称,就“离其真”了。可见,王弼《老子指略》的重点在于“谓之”上,他把“谓之”和“字之”联系起来考虑。正因为“玄”具有“道”的性质和意义,所以他要把“此两者”理解为“天地之始”与“万物之母”的“始”与“母”。而“此两者”所指代的意义,历来充满争议,这一点在后文中还将详述。但马王堆甲乙本和北大本却没有“同谓之玄”,这就使得王弼说失去了解释的必要。
河上公本“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的解释是:
河上公把“玄”等同于“天”,因此把“玄之又玄”解读成“天中复有天”也就成立了。这种解释可能和道教的重天信仰和升仙观念有关。[2]但这种注解把“玄”变成一种物体,使得“玄”不再具有形而上的终极性和不可知性,面对“玄之又玄之”,这样的解释也无能为力。
后世的道教则直接把“玄”等同于“道”,例如《抱朴子》内篇的第一章为《畅玄》,其开篇云:
这就把“玄”看作天地万物生成的总根源和存在的总依据,“玄”作为一个概念实际上等同于“道”了。此文下面,《畅玄》对于“玄”之作用和性能的描述,和道家文献中关于“道”的描述完全相同。即便是用“玄”替代“道”,究其根源,仍然可以上溯到《老子》首章“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的解释系统,只不过把“玄”从“道”的名称之一变成“道”之替身了。[3]
虽然将“玄”理解为黑暗、幽远、深远、深奥,将其和“道”的特征联系起来是《老子》首章解释史的主流,但还有一条解释路线,是把“玄之又玄”理解为朝着“道”的方向不断接近的过程。因此,这就主要不是指道体自身的性质,而是人主观上面向“道”的一种体认工夫和追寻努力了。有别于上述解释,王弼在其《老子道德经注》第一章的注释中,对于“玄之又玄”是这样解释的:
陶鸿庆认为,王弼之所以要用“谓之玄”,而不用“名曰玄”,是因为“不可得而谓之然”,亦即:“无以称之,强以此称之而已。既无称而强以此称,则不可定乎一玄。”(第6页)这里,需要注意王弼提出了“一玄”和“又玄”的相对概念,这样“玄之又玄”就不是简单的反复或强调,而是用“又玄”来否定前“玄”,从而使“道”彻底摆脱被命名、被当作一个确定概念看待的可能。这和前面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正相呼应的。在《老子指略》中,王弼也有相应的阐说:
名号生乎形状,称谓出乎涉求。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故名号则大失其旨,称谓则未尽其极。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称道则“域中有四大”也。(第198页)
因此,在王弼这里“玄之又玄”可以理解为对“道”的追求过程,同时就是不断摆脱名号称谓束缚的过程,以不断否定的方式,最后返归于“道”,这和“损之又损”显然是同一原理,王弼对“为道日损”的解释就是“务欲反虚无也”(第128页)。可以说王弼的这种解释开启了后来“重玄说”的先声。
“重玄说”既有道家道教的,也有佛教的,是两者相互利用对方思想资源、相互激发之后产生的学说,作为一种工夫论,无论是道家道教的还是佛教的,都希图利用“重玄”之道破除外在的执着与束缚,在不断减损、不断提升的过程中,使主体能够心无挂碍、自然无滞地直契真道,进入“重玄”仙境。在《道德经疏义》中成玄英将“重玄”之道概述为:
可以看出,这也是“一玄”和“又玄”(即“重玄”)相对的思路,但明确显示出否定的思维进程,“一玄”即第一次否定,遣除“有”和“无”,但如果“滞于此玄”,仍然不够,须再遣此“玄”,“遣之又遣”,经历多重否定。通过对自身执滞的不断遣除,冥灭一切欲望,在圆融无碍中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就“遣之又遣”这种“双遣说”而言,一般认为最早见于西晋玄学家郭象,他对《庄子·齐物论》“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一段的注如下所示:
虽然郭象没有用“重玄”一词,但从“既遣是非,又遣其遣”看,和“重玄说”并无二致,因为典型的“重玄说”可表述为“既遣有无,复遣其遣”。“‘双遣’实际上是指对有、无以及‘遣’本身的三重否定的思想方法,又称‘三翻之式’,这种思想方法可以应用于是非、有无、此岸与彼岸等一切相对的范畴,从而达到对一切无所执着的境界。”[7]郭象的“双遣说”来自何处、有无外在的影响姑且不论,郭象受《庄子·齐物论》的影响,觉得用“双遣”的方式最能表达庄子原意,是毋庸置疑的。在上述《庄子·齐物论》那段文字之后,庄子展开了那段著名的推论:
池田知久认为,这段话表示,“追溯‘有’的否定根源到‘无’,又追溯其‘无’的否定根源到‘无之无’,再又追溯其‘无之无’的否定根源到‘无之无之无’……就这样,依据对否定根源之溯及,‘有’的性质被彻底地否定、排除,最后到达的是‘俄而有无矣’,即绝对的‘无’”[8]。
有着类似精神的话,也见于《庄子·知北游》:“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淮南子·俶真》:“予能有无,而未能无无也。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淮南子·道应》也有类似内容。)池田知久指出,这一系列文献的作者希望“通过反复的、彻底的批判,最终达到了‘一之无’即‘齐同的非存在’的境界,‘无’之我直接和‘无’之世界相融合,成为一体,最终确立了作为终极根源之本体的‘道’。要做到这种境界,在于‘我’完全‘无谓’‘无言’,此时的‘我’便如同‘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能毫无障碍地、完整地与‘天地’‘万物’相融合”[9]。
也就是说,“道”的确立,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人之工夫(即不断的否定与减损)的产物,是一种圆融无碍的、精神上的绝对自由。[10]《庄子》之《齐物论》《知北游》,以及《淮南子》之《俶真》《道应》的相关文字虽然没有类似“双遣”的字眼,但在先秦时期,已经产生出了将外在的“物”和主体的“我”不断加以否定、排遣的工夫论,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突出强调“玄之又玄之”“损之又损之”这种《老子》文本的存在,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玄之又玄之”只有按照《庄子·齐物论》郭象注、成玄英《道德经疏义》去解释,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在思想史上,使用“玄之又玄之”“损之又损之”的《老子》文本、《庄子·齐物论》及其相关文献,应该是“重玄说”“双遣说”[11]的真正源头,或者说“重玄说”“双遣说”是本已有之的思想传统。
注释
[1]王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2.
[2]张敬梅.从“玄之又玄”到“重玄”的演变.宗教学研究,2004(1):134.
[3]王弼在《老子指略》中说:“妙出乎玄,众由乎道。”“玄,谓之深者也;道,称之大者也。”已经有将“道”“玄”并列的倾向。(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197-198)
[4]此处文字据陶鸿庆说有增补。(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5-6)
[5]成玄英.道德经疏义//蒙文通.道书辑校十种.成都:巴蜀书社,2001:377.李荣的《道德经注》也说:“道德杳冥,理超于言象,真宗虚湛,事绝于有无。寄言象之外,托有无之表,以通幽路,故曰玄之。犹恐迷方者胶柱,失理者守株,即滞此玄,以为真道,故极言之,非有无之表,定名曰玄。借玄以遣有无,有无既遣,玄亦自丧,故曰又玄。又玄者,三翻不足言其极,四句未可致其源,寥廓无端,虚通不碍,总万象之枢要,开百灵之户牖,达斯趣者,众妙之门。”(李荣.道德经注//蒙文通.道书辑校十种.成都:巴蜀书社,2001:566)
[6]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79.本书对《庄子》的引用,采用郭庆藩此集释本,在引用其他文本时,会做特别说明。成玄英疏为:“类者,辈徒相似之类也。但群生愚迷,滞是滞非。今论乃欲反彼世情,破兹迷执,故假且说无是无非,则用为真道。是故复言相与为类,此则遣于无是无非也。既而遣之又遣,方至重玄也。”(第79页)则将“双遣”和“重玄”直接联系了起来。
[7]张敬梅.从“玄之又玄”到“重玄”的演变.宗教学研究,2004(1):135.
[8]池田知久.道家思想的新研究———以《庄子》为中心.王启发,曹峰,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184.
[9]同[8]185.
[10]不仅仅上引这段文字,可以说《庄子·齐物论》整篇都充满了各种否定,可参池田知久《道家思想的新研究———以〈庄子〉为中心》第171~179页第五章第二节“对感情判断、价值判断、事实判断的否定与排除”。
[11]类似的表述还有“双损”“双非”“兼忘”等等,均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