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陆荫乔(戈平)学友
悠悠岁月,往事烟云,在我健忘的头脑中对许多人和事的记忆越来越淡褪,以至消逝了。青少年时同学的印象逐渐模糊,有些人连姓名也不记得了。但有一位学友清晰地铭刻在我脑海中,令我常常怀念,经久不忘,他名叫陆荫乔(后改名戈平)。
我们同窗学习,经历1941年末至1944年夏,共两年半时间,几乎每天负笈上学,课桌相并,同时听课,一起作业,相互讨论,携手散步、游览,甚至争论,友谊深厚,极为相投。我原来在上海租界中的苏州中学高一学习(苏州中学因抗战而迁至上海租界)。1941年日军偷袭珍珠港,与美、英、法交战,强占上海租界,此前上海租界在抗战全面爆发后的四年中一直保持“孤岛”地位,即周围地区都被日军占领,而租界不受其统治,依然保持原来面貌。其中公开进行抗日活动,报纸讲演,学校谈话,充满爱国热情,拥护抗日,气氛热烈激昂,抗日歌声慷慨激昂,飘荡街头,国共两党仍半公开地活动。但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形势突变,抗日活动遭镇压,迁至租界中的苏州中学关闭,我原本不愿在日本统治下当亡国奴,这时也不得不回到故乡常熟插班孝友中学高一年级。恰在此时,陆荫乔也插班入学,成为学友,两个插班生被安排同坐一桌。入学之初,和其他同学还不认识,因此我们两人常单独在一起活动,自然不久之后,我们逐渐和全班同学认识了、熟悉了,融入了全班集体,情况就不同了。陆荫乔以后还担任全班的班长,成为全班的领头羊。
陆荫乔被举为班长,一是他年龄最长,比我大三到四岁(我插班时只有十四岁),他经验丰富,办事能干,更重要的是他功课优异,是全班学习的第一名,各项课程,均名列前茅。我当时的功课也较好,以他为追赶目标,但除了语文、历史、英语偶尔能超过他,数、理、化等课程远远落在他的后面,陆荫乔在全班是无可争议的状元。
两年半的高中同学时代,陆荫乔对我的影响在学业上极为重要,他待我若弟,我敬他如兄。他的学习成绩出众,读书很多,家多古诗文,我也爱好古文,我们经常论文谈古。我们共同听杨毅庵老师讲中国文学史课,经常以《昭明文选》为例,我很喜欢这部书。某天,我在旧书店里看到一部稍有残损的《昭明文选》,版本不错,价格很低,便用零用钱买了下来,残损的部分荫乔把他家中所藏的《昭明文选》借给我,并帮助我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抄写补足,装订成册。他的古文基础扎实,毛笔字写得很好,他曾写过一幅扇面送我,字体娟秀飘逸,一个中学生能有这样水平,实在难能可贵。
荫乔对我影响更加重要的是在政治方面,回想我在青年时,第一恩师是杨毅庵先生,他引领我走上了治文史的道路。第一知友便是陆荫乔,他打破了我禁锢的头脑,引领我走进了全新知识的新世界。他并未向我言说共产党、新四军的情况,也没有向我宣传任何政治主张,却借给我读了许多新的文艺小说和浅显的政治书籍,他所藏这方面的书很多,轻易不示人。后来,我才悟到他是信任我,推心置腹地希望我阅读,能够进步,所以嘱咐我不可转借别人,也不可丢失。书籍中最多是鲁迅的书,这时期我几乎读了大部分的鲁迅作品,还有巴金、茅盾、曹禺、田汉,外国作家屠格涅夫、大仲马、高尔基,甚至有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我自幼爱读“小人书”,年岁稍长,看武侠书、侦探书、《红楼梦》等中国章回体小说,以至《昭明文选》《纲鉴易知录》等,却没有机会接触新版书,听不到时代呼喊的声音,嗅不到进步和革命的气息。读了这些书,像电击一样地受到触动,爱国进步之心油然而发。高中时代是青年的人格思想和知识渐趋进步成型的关键时代,荫乔为我打开了思想启蒙的大门,春风化雨润泽无声,潜移默化,发生了重大作用,我进入北京大学后,很快靠拢共产党,投入学生运动,从荫乔那里读到的这些书产生了重大的作用。
在孝友中学读书时,我们还常向《常熟日报》写文、投稿,主要是徐保衡、顾荣欣(顾忿)、陆荫乔和我四人,报纸有个副刊,徐保衡投稿最多,他极富才华,文字潇洒,顾忿笔墨豪放,我们四个同学又是文友,陆荫乔投稿很少,但作品质量最佳,深沉精辟,他使用笔名,从未用过真名。
常熟在抗战期间是新四军的重要根据地,抗日爱国势力和日伪军的斗争极为激烈,新四军(当地叫“江抗”“民抗”)控制了极大部分的农村地区,日伪军仅能控制常熟城和几条公路线,日伪军屡次“扫荡”“清乡”,收效甚微。但1941年,日伪军集中较多兵力,大规模“清乡”,新四军大部转移到苏北,此后几年,形势严峻,“清乡”时期,常有抗日爱国人士遭到不幸。我的堂兄“江抗”戴秉忠被日寇捕获枪决,表兄胡天朴抗战前是常熟县高级警官,属于国民党系统的游击队领袖,在一次聚会中被日伪军包围,突围中饮弹身殉,我的同学徐菊坡、黄复初被日军拘禁关押。在“清乡”中,淼泉乡一位新四军干部与大部队失散逃到城里,躲在我家暗阁楼中一个月,我经常给他送饭、送水。抗日爱国部队和干部遭到重大打击,我后来才知道,陆荫乔原来也是新四军成员(不知属于“江抗”还是“民抗”),在“清乡”中与组织失去联系,不得不避居城内家中。他的年龄还小,暂时隐蔽下来,为寻求知识而复读高中。荫乔和同学闭口不谈游击队、新四军,是韬光养晦的必要。我们对他的经历抱着疑团,但日子久了,也猜想到几分,从来不询问什么,只是心照不宣。
1944年夏,我们高中毕业,按陆荫乔的聪明才智和家庭条件应当上大学深造,我们这些还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纷纷到上海考大学,可陆荫乔选择了“归队”,他完成了正规的高中学业后,就急于返回新四军队伍,我想象他当时的心情应该像有名的电影《归心似箭》中那位失散的抗联连长一样,急于“归队”而丢下爱情。高中毕业,他秘密奔赴苏北新四军根据地,不幸在路上被日军截获,押回常熟宪兵队监禁。宪兵队是当年百姓们谈虎色变、万人咒骂的地方,对犯人日夜进行酷刑拷打,我想到荫乔关押在内不知道经历过多大的折磨和苦楚,怎样度过痛苦和劫难,死而复生。不久抗日战争胜利了,他幸而存活下来,日寇把他移交给国民党政府。国共谈判时,他仍未被释放,囚禁在离我家不远的国民党监狱里。
我在去北京大学求学前,曾与何鼎新同学(20世纪80年代已在北京病故)去探监一次,那是一次令人难忘的道别,探监时不能多说什么,我们送了一些食物用具,安慰他,请他宽释心情,不久就会出狱。他打听了几位同学的近况,互道珍重,凄然告别,他面容憔悴,非常消瘦,无复几年前的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以后几年,我远去北京,国内战争激烈,南北隔绝,音信不通,我一直不知道荫乔的消息。全国解放后,我们两人虽同在北京工作,却茫茫人海,无缘相见。我改名戴逸(原名戴秉衡),他改名戈平,只知道他可能在新华社工作,后来听说他又离开北京,在河北省工作。我们分别之后,五十多年之久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20世纪90年代,我有一次去石家庄开会,听说他可能在石家庄新华社河北分社离休,我下定决心要找到这位我青年时代的启蒙者。会议结束后留在石家庄到新华社河北分社探访戈平其人,经多方寻找,终于找到他的住址。招待单位特别派汽车送我和夫人前往他家。果然见到了五十年前的友谊深厚的友人,互相谈论当年交往,我当时感触甚深,心潮难平,从话语中听他后来的遭遇似乎并不甚好,受到严苛的审查,夫人是一位农村女干部,儿女拖累,负担较重。他自己身衰力弱,言语木讷,五十多年已同隔世。第二天,他在儿子的扶持下,来宾馆回访,我请他小宴,座谈约两小时。两次谈话中,我仿佛回到了十八岁前的青年时代,谈到了许多人和事,岁月沧桑,不胜感慨,我理解他在解放以后境况不十分顺利,幸而最后平反昭雪,也不敢多问,以免触及他的心灵伤处,因此,对他的经历一直不甚清楚,挚友重逢,喜悦中混杂着某些苦涩,欢乐中带着一点感伤。饭后,珍重告别,相约再见。隔了几年,听说荫乔逝世了,遗憾的是我未能为他送行,甚至唁电也未曾发出。斯人已往,记忆常存!
在近代,中国是贫弱国家,在贫弱中奋斗抗争。我们一代中国人更是多年做亡国奴,苦难深重,郁积着强烈的爱国奋进精神,经受过太多的磨难、挫折。荫乔同志少年时期就投身革命,与组织失散,转而求学,寻求更多知识,渴望再回到组织,冒险寻找组织,不幸被捕,备受苦刑,幸而大难不死,欢庆重生,但又遭到严苛的审查,长期不被谅解,他的一生求知、求真,爱党、爱国,迭遭挫折,在漫长而艰险的道路上探索前进,虽九死其犹未悔,终于得到昭雪,重见天日,但时光急逝,青春不再。前辈有多少人牺牲遇难,有多少人被敌寇虐杀,有多少人含冤负屈,才华被淹没,我们生活在从贫弱走向民族复兴的值得歌颂的伟大时代,但走过了坎坷曲折的道路,甚至是错误的弯路,为此付出了牺牲和代价,让我们永远记住它,记住这些付出了各种代价的人们,他们都是我们的先驱者、奠基者和开路人,值得后人怀念!敬礼!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