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创作经验
在开始,我想我们大家都一样,对于社会上的一切,或某一件事,有一个意见,就想写出来发表给大众,我过去也是这样。不过在那时候,我所观察和经历着的环境,是很有限的,我只生活在知识阶级中,所以对于大众的生活,没有经验。同时我当初并不是以批判的观点写,只是内心有一个冲动,一种欲望,想写出怎样一篇东西而已。
我开始写文章时,差不多总是一写两三年;总是先写一个头,搁下,后来再受了感触,觉得非写不可,于是再写下去。当初我很不会采取事件的中心要点,给以描写,我欢喜从头再写,几次再写。在我过去的小说中,主人公常常是女人,这自然因为我自己是女人,对于女人的弱点,比较明了一点。但因此,就引起人们的误解。其实对于女人的弱点,我是非常憎恶的。这和法捷耶夫在《毁灭》中写美蒂克一样,虽尽量暴露美蒂克的弱点,但法捷耶夫对于美蒂克还是有袒护的地方。我对于自己文章中的女人,并不同情,可是每一次都不能依照自己的意见写,开头还离得不远,后来就越写越差了,有时候竟和我的目的相反。这时候我就变成为写文章而写文章了,当然我知道无论如何,文字和社会是总有关系的。
去年,我觉得很苦闷,我有几个月不提笔,我当时非常讨厌自己的旧技巧。我觉得新的内容,是不适合旧的技巧的,所以后来虽写了一点,但是很勉强的。
后来,我的生活有一个新的转变,到现在,我觉得材料太多,不过我还没有力量,把它集中和描写出来。
我有一个习惯,每写一篇小说之前,一定要把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考虑得详细:我自己代替着小说中的人物,试想在那时应该具哪一种态度,说哪一种话,我爬进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心里,替他们想,应该有哪一种心情,这样我才提起笔来。
至于写作的方法,第一就是作者的态度。对于罢工,资本家和工人,就能够生出不同的见解(态度)。这时候的作者,站在哪一个见解上写,可以在他作品中非常清楚地看出,他是无法隐瞒,无法投机。因为阶级的意识,并不是可以制造出来的。举一个例吧,《现代杂志》上穆时英的《偷面包的面包师》,他虽也写劳资纠纷,但他只能把偷来代替抵抗;又像杜衡的《人和女人》,他并不去写一个时代女工的最高典型,而只写一个不常有的女工的虚荣,堕落。这对于进步的女工,简直是侮辱,因为实际上,很多很多女工,是非常艰苦的到实际工作中去了。第二是材料。和态度有着密切关系的就是材料,在上海,我们最容易采取同时也最应该采取的,特别多。第三是文字。文字是有很多帮助的,因为很好的题材,有时候因为文字的不会运用而失败,所以多读书是必要的。第四是经验。这是更重要了,每一个作者,对于一切现象,都应该去观察、去经历、去体验,因为只有在经验中,才能得到认识。
以下我要说一点青年作者的弊病了,最大的就是材料不充实,多用口号而成为空架的作品。其次就是站在旁观的地位,在作品中说出作者自己的话。其次就是英雄主义,像某某的作品,时常虚构一个非现实的英雄,这也是不对的。至于作者本身,那末,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骄傲,一写文章,就以大作家自居,完全不明了作品是属于大众。譬如左翼文学在许多地方像街头一篇墙头小说,或工厂一张壁报,只要真的能够组织起广大的群众,那末,价值就大,并不一定像胡秋原之流,在文学的社会价值以外,还要求着所谓文学的本身价值。
一九三二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