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意外集》自序

许多事都不会如一个人所想象的那样。有一个时期，我希望生活比较闲空，只有那末一个月也好，我当能写出许多东西来吧。我计划写一些小说，觉得想写的东西真多，但一想到时间的局促，就把这些计划打消了。然而我还常常在写，写一点粗糙的东西，自己不满意，也不管它。一个下半天，或一个晚上，写上几张稿纸。人因为写作，精神很兴奋；一想到第二天的约定交稿时间，便心满意得地睡熟了。虽然文章写了出来，自己看看惭愧，批评不大好，读者不满足，但一有空，很自然地又伏在桌边了；那时有的是勇气和兴趣。时间，比较长的，空闲的，不为杂事纠缠，不受经济压迫的那种只能属于幻想的时间，一直成为我的遗憾，而且用这理由宽容过自己，也得了许多友好的原谅。但，事情居然出乎意外，我得了一个机会，离开了一切，独居在幽静的居所，时间过去又过去，长长的三年，虽说有绝对的空闲，有更多的材料，但我没有写。我只是思索，简直思索得太多了，变得很烦躁。我只希望再有那末一天，我忙着，我偷闲来写；我已看过很多东西了，或许要写得比从前好些。但这似乎不会很快就实现。有些熟人知道我幸而还活在一个角落，又不十分明了我的心情，总是设法传来一些友好的督促说，“你要写呀！”或是“你莫让人疑心你是完结了，你要起来，重提起你那枝笔！”这些都只有使我难受。然而结果我在这极不安和极焦躁中勉强写了一些，就是收在这集子里的几篇。写时我特别审慎着“技术”[6]。我要告诉人这是我自己最不满意的一个集子。从前也有写得比这更坏的东西，如《自杀日记》，我只希望它早一点绝版才好。但那时，我没有痛苦过，没有感到压迫，没有与自己的心境不调和，只觉得写得蹩脚而已。而这一本呢，我很不舒服，简直不愿看第二次。你看，《松子》，是那末充满着一片阴暗的气氛。而《一月二十三日》呢，算是一个摄影镜头，东照照，西照照，中心点呢，没有。还有《团聚》，更是……我实在不希望读者花钱买我这本书，我汇集起来不过作为我自己的一个纪念。我以后大半还要写文章，也许写得更坏，但将不写这一类型的东西了。这不是一个好的收获，却无疑的只是一点意外的渣滓。如若以后我还会有一点点成就，让这本书给批评者作为一个研究或是评论的材料吧。别的空话我不在这里多说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