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全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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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人的诞生》自序[4]

这部书的出版,可以说是一个不愉快的纪念。

原来《一九三〇年春上海》计划一共写五篇,集在一块,讲好归春秋书店出版。除《小说月报》已登载的二篇,和未曾登载的一篇,还有一篇未完,一篇刚开始;但是事变猝起,没有思虑的余地,我便将手边所有的稿子凑拢来请沈从文卖给新月书店,便成了这样的一本书。这里我自己只有两篇,其余两篇是借用的。这已死的朋友的名字这时成了忌讳,所以作者署名只有我一人,现在我也不想说些使大众心恻的我的感想。我想这是很明显的。这书卖掉的动机和缘由,使我非常不愿再想这事,那原来计划的破灭,也使我非常难过。本来预备写一个长篇,曾和一个朋友(值得纪念的一个名字)商量过几次,希望他能给我一些意见和帮助,但是他为一些事忙着。而我那时身体很不好,我的小孩那时在我体内大约有三个月了,我们不能有周详的思虑,所以决定用几个短篇代替。可是只写成两篇,我便不能支持了,当中歇了四个月没提笔,但是自己却并没放弃这事,常常想到,也常常和朋友商量,所以在小孩出世后,又写了几篇的开头,然而终究不能完稿,眼看着它的分裂和天殇,自己真有点难过。这虽说是几个短篇,却应该联系着来看,每一篇只使人看见一个片面一块碎角,是不能代表一个整体的。这和我最早的打算隔的太远了。从一些朋友和书店的来信,知道颇有一些喜欢这篇文章的,希望读到续篇的,希望早些出版的,可是现在我却给他们以失望了,我也非常难过。至于对春秋书店的失约,使朋友处在为难的地位,也是我非常不安而且抱歉的事。

我不愿在自己的书上写些好话,我总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切应说的应该放在作品里,使别人不知不觉地得到,所以我不说。但是现在稍稍有了一点不同的见解,我觉得有站在作者的立场来向读者和批评者说几句话的必要,所以我又说了。第一我希望别人不要误会我的诚恳。从开始写《梦珂》到现在是三年半了。我很后悔我没有十分努力,虽说写了些东西,却没有什么使我无愧的成绩和贡献。然而我对写作的态度,不随便,不马虎,大家从作品的表现上是可以了然的。这应当得到相当的谅解和承认。假如这种谅解和承认是站在好的一面,就是说对于我,对于我作品的发展还抱有希望的时候,那你们应该不放弃你们的责任,你们应该忠实坦白地说出你们的意见,给我严正的批判,勉励我,鼓舞我,推进我,指导我,因为我只是属于你们大众的。请相信这句话!可是三年来,历史给我的是失望。虽说《在黑暗中》刚出版的时候,有一些人提到,可是大多是一些不负责的轻描淡写,什么天才,什么大胆,什么细致,……这没有抓着中心,没有给读者一种正确的认识和给作者有益的帮助。我也曾接到过一些年轻的,从不认识的人那里寄到的一些信,有着可贵的热诚,可是这证明什么呢,是他们爱这篇文章,爱这篇文章中的主人翁,因而觉得同文章的作者亲切起来。凭着热情,凭着一时的冲动,他们写了长长的信来;而我呢,我并不缺少年轻人的热诚,我为这些兴奋过,而愿更努力。可是我立即怀疑了,我不相信他们从我作品中所得的是好的影响;他们给我的暗示,也不是可以领导我到更正确的道路。所以我弃置了这些好意,因为我希望我不是只属于一些刚刚踏到青春期而知愁的大学生。至于朋友们呢,一切认识者包括在内,我相信是不缺乏人材的。他们之中一定有些准确的意见,他们曾谈到一些别人的东西,都不隐藏地加以驳斥或加以认可,或加以赞扬。不知道他们是没有读我的东西,或者读过记不清,或者觉得不值得注意,他们都不愿同我直接谈到这上面。既然大家都很熟,可以随便谈到其他方面,为什么不可以将话题放在我的作品上面,同我详细讨论?这是只使我觉得这谈话之不虚费的;他们真没有留心,我常常为着这些不坦白和淡漠而很伤心。

是的,三年来我都在寂寞中从事写作;为了自己生存,我当然还要努力下去,不怕摧残,也不怕寂寞。我实在希望你们,有思想的读者,有见地的批评者,假如你们觉得这是愿意属于你们的一个渺小的,却是辛勤和忠实的文字工作者,那你们就应该负起责任,恳切地给我以批判、指导。反过来说,假如你们觉得我没有希望,而且给了读者很坏的影响,纵是我很诚恳,我人并不坏,而在作品的作用上,却实在不应该顾忌,那你们也应该站在相反的一面来痛痛快快地驳斥和攻击:因为还有一些人喜欢读我的东西,你们就更应该给他们一个正确的认识。这样你们才没有放弃你们的责任,而在我,似乎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努力。所以我再三说:我是大张着诚恳的胸怀,预备迎接一切不客气的,坦白的,对于我作品缺点的指示和纠正,无论表面上的,技巧上的,思想上的,我希望这不会成为失望。我相信好些作者都正与我有着同感,也有着我一样的希望。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