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皇天后土
在睡梦中迷迷登登地听到外面起风了,吱吱呀呀——叽哩哐啷。紧一阵,慢一阵,轻一阵,重一阵,摇动着我住的这幢70多年前建的老房子,也摇动着我的睡眠,几次要醒过来,却始终并未真醒。昏昏沉沉又溜入另一种梦境:仿佛重新睡回到当年的军舰上,摇摇晃晃的也很舒服……门窗猛地一阵重响,我陡然惊醒。先闻到一股刺鼻的异味,慌忙坐起,见屋里已满是烟雾。
急推妻子:“快起来,着火了!”
同时翻身下地,想奔厨房。却发现通往阳台的门被风吹开,浓烟汹涌着从外面往屋里灌,散发出呛人的土腥气。我冷静下来,关好房门,拉开窗帘,看见外面一片昏黄。风怒天吼,飞尘扬沙,混混沌沌,天地不分……一时竟断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但想想上床睡觉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多钟,现在肯定是早晨,而断不会是黄昏。
渐渐地也看清弥漫在房子里的并不是气体烟雾,而是实实在在的同体物质——沙土。
我打量自己的房间:窗台上、桌子上、地板上以及屋里的所有平面,都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黄沙土。不用说被子上肯定也落满了,我们其实是在土窝里睡了一夜!我忽然怒从心起,不觉骂出了声:“怎么会是这样?”妻子无奈地嘟嚷了一句:“不这样还能哪样?”我的恼怒立刻转化为气懑和沮丧,心里翻腾着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北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下沙子的天气也经历过几次,就不曾见过能破门进屋要赶尽杀绝的沙暴。
整个宇宙都被搅得浑浑噩噩,阴森恐怖,真有了逼近世界末日的感觉!
又一阵气血攻心,我穿好衣服要去游泳。妻子阻拦,她说中央电视台的气象员提醒过,沙尘暴下来后,就尽可能躲在屋里不出门。我甚不以为然,现在外面有沙尘,屋里也是沙尘,呆在哪里还不都一样!越是遭遇这铺天盖地的无孔不入的沙尘袭击,我就更加渴望游泳馆里的那一池清水。我每天早晨游泳已经坚持了十几年,无论刮风下雨,冰天雪地,从未间断过,岂能让沙尘暴坏了我的乐事!
想到此,我愈加急切地要冲到外面去,真实地体验一下沙尘暴。
这几年随着气候的反常,我的性情也觉变得有些怪异,固执且喜欢刺激。天津连续三年大旱,去年有一次人工造雨成功,我便骑着自行车在雨中围着中环线跑了一圈儿。也许是造雨的人求雨心切,多放了几炮,造雨造过了头造出一阵冰雹,我躲避不及可真被砸得够戗!有朋友说我疯了,我自知这是地球更年期在我身上的反应……
我戴好眼镜,又翻出一顶白色旅游帽扣到头上,提上装着游泳用品的兜子就出门了。出门洞刚骑上自行车,墙根下的逆风啪地给我来了个满脸花,一团腥呼呼的风沙灌了我满口,只觉头皮嗖地一下,旅游帽便随风而去,身子一晃不得不又跳下自行车,推着走出院子。上了大道反觉得风略小了一些,急忙偏腿上车,顺着道边用力往前蹬。
空气中的沙尘更浓了,细土飞旋着带着沙沙的响声落到我的头上,大一点的沙砾子弹般啪啪啪地打到我的眼镜上,钻进我的耳朵里、鼻孔里、嘴里、脖子里和一切有洞有缝隙的地方。皮肤又痒又痛,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变成一尊泥塑……沙暴莽莽,黄天坠地,万物搅成一个颜色,天地间充塞着浓烈的土腥气。
我熟悉的城市消失了,近在咫尺的楼群变成一团昏冥冥的影子。汽车都开着大灯,光亮却极其微弱,摇摇晃晃的像土里的虫子,缓慢地向前爬行。我终于骑出了中心区,一拐上空阔的通向游泳馆的公园北路,风向忽然变成了正顶头,无论我怎样用力,自行车不前进反而向旁边倒去。我只好下车推着走,好在这里距游泳馆已经不足两千米了。
车子骑不动,推着也并不容易!风沙似刀,迎面乱砍,嘴里已经塞满了沙子,吐又吐不出,咽又不想咽,只感到口舌发干,呼吸困难。眼镜已经不起作用,眼睛被沙砾打得睁不开……情急之中,我忽然想起每天游泳后都要用一个塑料袋存放湿游泳裤,便小心翼翼地打开兜子,拿出塑料袋倒着套在自己脑袋上,立即就挡住了沙砾对头部的抽打,发出一阵劈劈啪啪的乱响,脸上却顿觉舒服多了。
我双手紧紧抓住车把,缩着脖,弓起腰,艰难地继续往前挪。每天从家骑到游泳馆只需要20分钟,今天仿佛已经走了有好几个小时,却还是看不见游泳馆的影子。两腿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慢,裤管里早就都是沙子了,它们像给我双腿上了夹板。我整个人都变得臃肿不堪,有平常的两个人那么粗笨。细沙从上面贴着脖子顺着衣襟衣袖像水一样流进我的衣服里,它们吸干了我的汗水,又在吸取我体内的水分,我感到身上越来越冷,精疲力竭。
不得已,我放倒了自行车,吃力地弯腿坐在边道上,用双臂护住头脸,想歇一会儿……耳边狂沙吼叫,我虽然坐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在摇摆。眨眼间,我的脚边和屁股底下,凡有角的地方都填满了沙土,围着我的身子已经堆起了沙檩子,我突然有了一种正在被土葬的感觉,恍惚间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
一个激冷我又站了起来,睁大双眼,隔着塑料袋看着四周,满世界都是沙土,这可真是皇天后土啊!
暴沙滚滚,黄风猎猎,空中涨满了煞气,土腥味更重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要疯了,便大声提醒自己:“现在是阳历2002年3月20日的上午,你正在去游泳馆的路上,你要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番经历!”
皇天后土呵,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