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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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年廿六一早,一家三口乘高铁抵南昌,换乘动车到共青城,再坐出租车,一路辗转颠簸,下午三点多回到老家。

小车迷一整天都在车上度过,显得兴奋不已,话语滔滔,丝毫没有舟车劳顿的疲累。一到家立马铺开自带的画纸,拿起画笔,哗啦啦开始画高铁,画动车,画出他心中最和谐的火车世界。

晚上一家人围坐吃饭,吴云首次向两老道出乐天被诊断出自闭症的事情,尽量往轻里说,挑着老人能懂的事例说明:“医生说只是轻度的,就是平常叫他,他不怎么回应,说话表达比一般小孩差一些,其他能力多多训练的话,相差不大。平常要多跟他说话,让他学会正常回应就可以了。”

两老似懂非懂地点头,没作其他表态。

乐天手持鸡腿,吃得正香。

“乐天!”奶奶突然提高声音一叫。大家望向奶奶,乐天也抬眼一看,继续吃鸡腿。

“乐天!快应奶奶‘诶’!”奶奶要求。

“诶!”乐天边吃边回应。奶奶满意地点头。

我和吴云方明白她用意,吴云继续解释说明。老人家依旧似懂非懂。

往后的日子里,有事没事地就会突然听见奶奶扬高声音大叫一声:“乐天!”并要求乐天立即给出回应。几次之后,乐天像条件反射般,只要听到奶奶叫“乐天!”便马上应答:“诶!”无论在吃饭,在画画,在看书,在干活,还是在玩闹。

吴云多次解释不能以这样突然唤他的方式去打断他的专注行事,但老人家每次应承后又依然如故。我们只得作罢,任由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自己孙子的爱。

到家的第三天就是农历年廿八,过大年。中国之大,难以想象,各地风俗更是千差万别,同是南方人的我从来没有过大年的记忆。而相隔一千公里不到的此地,过大年是个大节日,依照俗例,家家户户都要烧一口大锅,隔水蒸一整头预先腌好的猪头,五六个小时不停火。待肉熟起锅,先敬神祭祖,燃放鞭炮,尔后,一家人围在厨房,边切猪头边吃肉,热烘烘,闹哄哄。

习俗的起源,多因需求,而习俗的传承,除了仪式感,更多的是对遥远年代的缅怀。自三十年前为起点再往前数,百来年的岁月里,无论战乱与否,中国老百姓基本都处于物质匮乏的艰难生活中,能在寒风瑟瑟的大年夜里,放开肚皮,不计数量,饱餐一顿肥中带瘦的猪头肉,那份美味,那份满足,值得回味与垂涎一整年。

年轮碾过,时至今日,无限量地丰衣足食后,美味幻化成肥腻,猪头肉有何错?只能权当一种仪式,一份情怀,一代代传承下去。

身为外来媳妇,既没有体会过饥荒年代,又缺乏对本地童年情感的链接,每年的猪头肉,于我都索然无味,剩得一份尊重,小啖两口,完成任务。反观吴云,兴冲冲,热乎乎,吃得无比起劲,边吃边叫着:“好吃!好烫!好咸!乐天,吃这块,这块又嫩又瘦,可好吃了……”我拿出雪碧,一人倒上一杯,以冰压热,以甜解咸。乐天开心得不得了,吴云大喝一口,高呼:“太爽了,猪头肉配雪碧,绝了!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吃完猪头肉,年就到来了。办年货,贴春联,习练敲锣打鼓,人人脸挂笑容地忙碌着。

村里外出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基本都在过大年之前回归。乐天和前屋后院的小朋友们混熟了,不顾寒冷,整天听声不见影地往外窜,连三餐都要爷爷奶奶挨家挨户找回来吃。人玩得欢脱,情绪也得到释放,可是,见他吸鼻子、眨眼睛的动作却越发频繁,且说话时,每句话都会有一两个字要重复一次,类似结巴,暗暗担心着。

大年三十晚上,早早围炉,备下充足茶水,摆上各色瓜子、糖果、点心,拿出整条香烟,喜迎村里老老少少拜年潮。

村里有个据说沿袭上百年的习俗,就是年三十晚上和年初一早上,房份内亲近的一大家子,凑齐中年男人、青年男人以及男女小孩,一起热热闹闹地向村里每家每户的老人拜年。被拜访的人家就需要给来拜年的人,每人会分发一根香烟,无论老幼。

乐天穿戴整齐,帽子围巾大棉袄,手套棉鞋小袋子,等着叔伯兄侄过来拜年,汇齐后再一同去村里拜年。

吴云迟迟不肯答应让他去,怕夜里太冷,村里的路不好走。

冷水浇不冷灼热的心。往年都是初一才跟着爸爸拜年,今年他却兴致盎然地要年三十晚跟着去。

不愿败他兴,我试着和吴云商量:“难得今晚没下雨,你就带他在就近几户人家转转,然后送他回来,你们再去远的。你想想,村里一年到头的大晚上都是关门闭户,只有年三十晚才这么热闹,就让他尽尽兴嘛。”

说话间,堂大伯和堂二伯两大家子十几口人到达,冲茶倒水,相互拜年。我提出乐天想跟着去,大伯和二伯欣然赞同:“这么大了,当然可以去了,让馨儿牵着。”

馨儿是大伯的大孙女,比乐天大两岁,这两天乐天最常跟的人就是她了。

吴云勉强答应,一伙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我和爷爷奶奶留家里等待其他人来拜年。

八点刚过,吴云便把几个年幼的孩子先送回来,自己继续走门窜巷。

乐天拎着一袋子的糖果小吃和香烟,一脸得意。

等吴云再回来,已是九点多了。他搬出几个大烟花,置于院门前的池塘堤上,孩子们一哄而上,一起燃放。乐天对声音分外敏感,不敢前去,捂着耳朵,躲我怀里只看不放。

“哔呜……嘣……哔呜……嘣……”

一颗颗火星叫嚣着蹿到半空,炸出一朵朵七彩火花,灿然落下、消失。

我拿出几袋冷烟花,让孩子们在院子里燃放,乐天这才欣然加入,无声的冷烟花在孩子们手里熠熠闪耀。

热闹喜庆的大年夜在心满意足的欢声笑语中过去了。

乐天刚睡下不久,鞭炮声断续响起,这是新一年的开门炮。我捂着沉睡的乐天双耳,不让炮声惊扰他美梦。随后,鞭炮声由远及近,连成一片,此起彼伏,久久不停息。

吴云结束牌局,踏着炮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