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4怜悯

病丫头死了。

当着我们四个的面咽的气。

死前东山君问她还有什么心愿，她看着我，又看着黑子，让他把六合塔还给我。她说那不是凡人能拿得住的东西，她不想她的黑哥哥也命丧那之下。

我注意到她用“也”，便问她是不是六合塔害她。结果她反而笑了，说自己本就是一个死人，靠着我妖怪大姑娘发慈悲才苟活多时，哪有什么人害她？

“只是凡人命微，”她最后说，“不比神仙万万年长久，也不像妖怪大生大灭。”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将死之人说话都这么有哲理，可那一刻我觉得病丫头就是三界五行唯一大哲。我觉得她比黑子，比我，都聪明。黑子只会哭哭啼啼，我老是咋咋呼呼。一直以来，只有她，那个瘫在角落战栗发抖的病丫头，才是最聪明的人。

我忽然意识到：那场我以为我掳了黑子的长途旅行里，其实她一直都在。甚至黑子不在的时候，她也在。原来她才是陪我最多最久的那个人，远胜黑子。

我觉得心里很堵，痴痴呆呆地抛下他们，独自往山顶走。

山顶的云海翻腾，风稍稍大。

老象一边吃着红果，一边用大屁股蹭红果树，大颗的果子掉下来，咕噜咕噜像谁的眼泪。我不想哭，还是觉得心里头发堵，就好像便秘的肠子，塞了石头似的那么硬邦邦。我真觉得有人往我心里塞过石头，不大不小，刚好够把心脏堵得严严实实，外面的难过流不进去，里面的也流不出来，风都绕着吹。

我觉得很难过，比剜心那次还难过。那次是疼，心被劈开挖走一块的疼。这次是纯的难过，纯的大石头堵着不上不下地难过。

我想我一定喜欢上了病丫头，比黑子还喜欢。只是我自己不知道，所以才更难过。

老象甩红果砸我的脑袋，没砸出我的眼泪，但把雨砸了下来。其实雨是风吹来的，但不管，老象以为是它砸下来的，很开心，在雨里跳舞。象脚捶过的泥水再次砸到我身上，我也不想动。我想我得多喜欢那病丫头啊，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嘴了。

后来老仙儿来了。

他也没用法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但是雨不淋他。它们就像欺软怕硬的小流氓，保持着距离地护佑在他身边。所以我看到的就是，他边走，雨边落，但离他两寸时就自动向旁边弹开，给他描一个闪闪发光的边儿，把老仙儿弄得像人间卖钱画里的傻菩萨。

只是菩萨没他好看，也没他温柔。

他一点也不嫌弃地坐在满身泥水的我旁边，还伸手拨我脸上的头发，说泱泱别哭。

我本来没哭的，可他一说这话我就忍不住了，哇哇地哭出来！眼泪和着雨水一起往下冲，刷着老象溅在我身上的泥点子。

“姑父，”我说，“我喜欢病丫头，为什么她要死？”

老仙儿拨完了我的头发，就摸我的头，像小时候我爹哄我那样。只是他的手不像我爹的那么糙，不会挂拉住我的头发。老仙儿的手更像我娘的，很轻慢，又安静。

“泱泱，”他轻慢又安静地叫我的名字，像叫一只他养了好多年的小猫咪。我还注意到，被他这样一叫，原本来淋我的雨也不淋了，自己绕开了。

“那不是喜欢，是爱。”他说。

我一下子糊涂了，难道我不光喜欢病丫头，还爱她？

可既然是爱，为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呢？

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我是说像娘爱上爹，姑姑爱上老仙儿那样。我以为爱是很强烈的，要不就叛出天庭，要不就灰飞烟灭，再次也得像我弟妹那样跋山涉水、由恨生爱。至于我妹——那个光恋爱谈过八百九十三回的死妖精，她哪懂爱？她只是口水我妹夫人长得好看家里还有钱，想人财两得罢了。那家伙最油了。总之她不可能比我更懂爱。

可为什么我没觉察到，难道我是个蠢蛋？

“不是那样，”老仙儿又温温柔哄我，“不是对一个人的爱，而是对一群人、对生命本身的爱。你知道，很多人把那叫怜悯。”

“怜悯？”我问。

“嗯。”

老仙儿很温柔地点头，说：“你看到她在你眼前死去，而你无能为力，是不是觉得很憋屈，窝囊，甚至愤怒？”

我点头。

老仙儿说：“那就是怜悯，是对生命流逝的怜悯。无关乎你喜不喜欢她，也无关乎立场。怜悯是生命对生命的，至少那一刻，你觉得她跟你是平等的，一样的。”

“一样的？”

我想到病丫头病得丑丑的样子，虽然也很可爱，可是跟我不一样啊。我摇头说不是的，我跟病丫头不一样，她是人我是妖怪，她生病了我很健康，她死了我还活着。我不是因为我们一样才难过，而是不能再看到我们不一样。我想她开开心心地活着，哪怕跟我不一样。我想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活着，不用非得跟我一样。

“我是独一无二的，”我说，“她也可以是，只要别死。别像秋天的叶子落到土里，烂成泥，谁都能过来踩一脚，最后谁也都看不见，永永远远地被忘记。我不想那样。”我说。

那一刻我想到老妖婆九里。她生得战火纷飞，死得轰轰烈烈，应该算是病丫头口里的“大生大灭”。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了，再大也没有了。以致多年后我连想看她一眼都不行。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她还能活着，哪怕只当堂庭山的一个小仙女呢。

“那就是怜悯，”老仙儿说，“因为泱泱是个好孩子。”

可我不想当好孩子啊！

我是个妖怪，妖怪怎么能做好孩子呢？说出去多丢人？

我不敢哭了，生怕老仙儿再说我怜悯是好孩子的话。我擦干眼泪跟他争辩，说打从我离开万妖山，不是跟凡人打架强掠黑子和病丫头，就是在堂庭山和老仙女置气砍了你的红果树。之后更纵火兜率宫，三番五次地找茬。我还上过天庭，在凌霄宝殿上当众欺骗玉帝老头。还拐走了他的小鱼精去龙宫祸祸。然后我们还到月老祠，在那里和一众神仙大打出手……

我说我做这么多坏事，怎么可能还是好孩子？

老仙儿说：“可那都是为了你姑姑，你想帮她出气，也帮妖族和你爷爷奶奶出气。眼下玉帝拿万妖山威胁你，你不就很乖，天天跟我待在堂庭山弹琴打坐？”

我一下子哑火，觉得自己费劲巴拉还是跳不脱妖生枷锁，活得很不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