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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向来对“功名”二字嗤之以鼻,但自从经手过那几桩离奇的案件以后,他的名声早已今非昔比。随着大侦探御手洗的声名远扬,到我们位于马车道大街的住所来求他的办案人也渐渐多起来了。尤其是国号改为平成以来的这几年里,我们两人竟忙碌得难得有片刻清闲。
找上门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我发现,这些人的身份和以前的委托人有了很大的区别。以前来这里找他的,虽然大多因为遇上了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而终日意志消沉,但其中还是以礼貌周全、态度谦恭的人居多。但是最近来找他的这些人里,不乏明明有求于我的朋友,却又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态度的人。说实话,我历来从心里看不起这种人,对于他们虚张声势的狂妄劲头也总是不屑一顾。然而我的朋友却与我恰恰相反,在他眼里,这些权欲熏心、目空一切、自以为可以对人发号施令的家伙,统统只不过是些可以为他的平淡生活增添少许乐趣,而供他开心解闷的小丑。我甚至觉得,他心里还巴不得这些家伙能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
对于朋友的这点儿心思,我也并非完全不理解,但总认为这些所谓的大人物无法给我们带来什么吸引人的、充满挑战性的难题,值得我和朋友放下手里的事去为他们效力。这些人既然已经身居要职,平常手下总有一帮人听他们调遣,那么他们解决一般问题的能力还是具备的;能够屈尊找我们帮忙,大都是因为听说了大侦探御手洗破解案件能力的传闻后,才打听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们委托的事情显然需要我们严格地保守秘密,同时,解决这些麻烦问题,的确还必须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巧。在这些人的眼里,御手洗顶多不过是位多少有点名气的私家侦探而已。
发生在平成二年三月的这桩奇妙的事件,就是一位傲慢无礼的“大人物”把我们牵扯进去的。来人的名字叫做秦野大造,自称是古典音乐界一位著名的声乐大师。虽然我本人对音乐向来一窍不通,但从他狂妄自大的神态中还是多少可以发觉,这位委托人在国内古典音乐界中也许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这位秦野大师在横滨市的绿区拥有一栋很大的豪宅,另外还在川崎市的幸区远藤町一栋公寓里开设了一间音乐工作室,并在那里招收了几位学生,教授声乐和钢琴,有空也在那儿作几首曲子。若是偶尔忙得脱不开身,也可能在那里小住三五天才回来。为此,这间工作室的四壁还专门铺设了隔音装置。
秦野大造经常开着一辆奔驰车在住家和工作室之间来回,每周还要抽出四天工夫到上野和江古田的大学去授课。据他自己说,每年最少还要举办三场演唱会,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即便如此,这次他还是不得不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把他最近偶然遇见的一个棘手问题拿来向我们请教。但是,这位大师和我们面对面坐了半天,我的朋友还没打算让他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来。因为我发现,这位大师摆出的目空一切的态度,看来正对御手洗的胃口。能够拿这位大师调侃几句,正好能为他解闷消愁。
“你大驾光临来找我商量,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主意?”
御手洗的语调显得十分客气。古典声乐家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冷冷地答道:
“其实我本人并不喜欢拿自己的私事去跟人商量,可是我的一个学生听说了你的名气,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说是外面都在说你如何如何有名,劝我无论如何也得到这里给你找点事情试试。我实在被他说得没办法,才找到你这里的。”
“你这么说实在是过奖了。”
“今天我正好有事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进来看看,也试试传闻是不是真的。”
“你不去找警察,看来还是很聪明的。”
御手洗带着几分狡黠,向我眨了眨眼说道。
“说实在的,我讨厌和警察打交道。而且这点小事也不值得找他们,弄不好让他们捅给媒体往外一传,我可就吃了哑巴亏。我想你既然是位私家侦探,肯定能保守客户的秘密,这点你应该能保证。怎么样,没问题吧?”
秦野的两鬓和下巴都长着浓密的胡须,说话时几乎看不到嘴唇在动。黑边眼镜厚厚的镜片下,一双小眼睛试探性地紧盯着御手洗。
不知为什么,每逢秦野这类人与他相对而坐,御手洗总是显得特别来劲,只要看他不停地搓揉着双手,我就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极佳。
“这件事好商量,好商量。不管怎么说,咱们俩还都算是同行,大家都一样爱好音乐。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看他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劲,不知道的准以为是商人等着了一笔大生意,正在盘算着自己能挣来多少钱。实际上我也能看出,这位秦野大师之所以收起了虚假的笑容,心里也正是这么认为的。
“你如果真是个爱好音乐的人,想必也该知道我是谁。所以对于报酬的事,你可不能跟我耍心眼。”
“啊,你说得对。这件事你可以完全放心,不过,至于说到你是谁,你的名字我可压根儿没听人提起过。”
说话时御手洗显得十分快活。那位大音乐家不满地斜眼瞪着我的朋友。
“看来你还是不大懂音乐吧,居然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不,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敝人虽然不才,但年轻时还是正经上过几年一流音乐学院的。不过说到底我最喜欢的音乐,现在看来还得数爵士乐。”
“嗨,那算什么玩意儿?”
音乐家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在我们正宗的音乐家眼里,连那些轻音乐都一钱不值,就更别提你那些爵士乐什么的了。所谓爵士乐,不就是从我们古典音乐那里简单抄来几段乐谱改编成的?听那玩意儿也能叫听音乐?不怕让人笑掉了大牙?”
一听这话,御手洗忍不住偷偷乐出声来。
“真没想到,如今在欧洲的个别地方,还有我们日本,居然还有人抱着这种无知的看法。这些人一提到爵士乐,总以为就是‘圣徒驾到’那种档次的曲子。可是就算拿这首曲子来说,它的旋律和和声虽然单调了点儿,可是它的节奏表现也并不那么简单;而且它的节拍无法在乐谱上标示出来,所以先生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给学生教会的。古典音乐之所以称之为古典,不正是因为理解方面跟不上进步的潮流了吗?”
“我今天来这里可不是找你这样的私家侦探讨论什么音乐知识的,难道你觉得你那点音乐理论还能比得上我的不成?”
“十分抱歉,我的音乐理论虽然无法跟你相提并论,但我指出先生认识上的某些片面之处,大概总不是什么问题吧?”
“你胡说些什么!”
大音乐家的脸涨得通红,脑门上已经冒出了热气。
“先生请千万息怒,我想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本意。我是说历史上不少大音乐家在这个问题上都存在着片面的理解和误会。其实我也非常崇拜古典音乐。这不,你进来以前我正听着柴可夫斯基这首《悲怆》呢。”
“噢,你也爱听《悲怆》?那可是一首瑰宝似的名曲。”
“我的评价正和先生一样。这首乐曲听起来如同向着死亡这个宿命一步步走去,仿佛永远循着轨道运行的行星,冷静地思考着人生的真谛。”
“说得好……看来有些方面你还能说出点有道理的话。我本人倒是最欣赏卡拉扬大师的作品。”
“我也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评论。他跟你一样,在乐曲速度的控制上算是高手,但对于秦野先生你这种学院派的音乐家,拿森鸥外的小说做个比喻会很有意思。那位俄罗斯大师的风格,和森欧
外所写的《雁》那篇文章,有一种文学上的共通之处。”
“卡拉扬的作品里常常透出一股静谧的意境,那才算是真正的音乐!”
“而托斯卡尼尼和黑泽明的曲子有点相似,都有着军队式的严格和一丝不苟的精神。”
听御手洗这么一说,这位著名音乐家不屑地扭了扭头。
“你这种理解目前还算不上主流。”
“叫卡拉什么的那位老先生对第三乐章的诠释我看也很另类。”
“你,你竟敢称呼他‘卡拉什么’!……”
音乐家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指挥的第一、第二乐章总的感觉还算可以,但到了第三乐章的后半段,我就想起那位巴斯特·基顿来,要不就让我想起动画片里撞在墙上的汤姆和杰瑞。我看用它顶替《舰队进行曲》,用作弹子房的背景音乐倒还合适。”
“你胡说八道!”
大音乐家勃然大怒地站起身来,大声呵斥道。
“你顶多不就是个偷偷查访婚外情什么的私家侦探吗?还敢在我面前扯什么音乐理论?你得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对这位世界闻名的大音乐家说三道四!”
御手洗仍然不慌不忙地搓着手,摇晃着双肩,嘿嘿地坏笑着,高兴极了。
“秦野先生,你身上想必带着那个葵花图案的印牌吧?”
“你说什么?”
“你就是专门维护卡拉扬这位幕府将军权威的徒子徒孙!”
“我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
秦野大造愤然说道。他站起身来,拿起皮包和那件做工精致的外套就想离去。
“请便!想回去的话请从这边的大门走。外头风刮得正紧,三月的风有助于你的脑子好好冷静一番。不过遗憾的是,送给你别在胸口上的万代兰胸针的这位女子,怕是从此再也别想找到踪影了。”
一听这话,大音乐家朝外走的巨大的身躯突然停住了,然后缓缓地向御手洗的方向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疑问,我惊愕地看着旁边的御手洗。
“由于某种原因,我对这种胸针的来历多少还知道一些。这种胸针在日本是买不到的。这是新加坡当地的特产,是在真的兰花上裹上一层金箔做成的。但是像你这样名声在外、地位显赫的人戴它又显得太寒酸了点儿。”
说完,他又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了句:“对幕府将军的卫士来说,这枚胸针显得太时髦了。”
“不过,你这么宝贝似的戴着它,也说明它对你十分重要。我想一定是哪位在你心中占有特殊位置的女人送给你的吧?”
事情过后御手洗才向我解释,像秦野这种一个人找上门来托他办事的,十有八九都涉及女人问题。除了这个,任何棘手的事他们都有能力自己摆平。但要是碰上了女人的问题,他们就会担心事情一旦暴露,将影响周围的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进而危及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够私下里偷偷解决。这倒并不是从他身上别着的胸针看出来的,而是秦野的举动从一进门就让人猜到了他的目的。
“你别着急,秦野先生,先坐下来咱们慢慢再说。比起你想找到的这位女人,我们对卡拉扬风格的理解之争又算得了什么?”
听御手洗这么说,那位秦野先生反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嘴里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水牛一样巨大的屁股又重新埋进了沙发里。然后,他用长满黑毛的右手按了按油光发亮的乱发,挡住了光秃秃的前额。
“我最近真是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工作也完全无心再做。她就像安琪儿似的天真烂漫,像歌剧里的卡门一样迷人,我心里实在难以割舍。”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星期了吧。哦,不,六天左右吧。”
“那你和她刚认识几天啊。”
“要是你真心爱过女人就能理解。爱情的产生根本不是由时间的长短来决定的。那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似的。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命运。”
“错误的婚姻多半是由这种错觉所引起的。那么你和你的那位‘命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是她找到我工作室去的。她想跟我从头学声乐,将来打算当歌唱家。虽然她唱歌的天赋不算突出,但嗓子还是蛮不错的。”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请告诉我,准确地说是哪一天?”
“上周的星期四。”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跟你学吗?”
“我认为她应当接受特殊训练,所以让她每天都来找我学。而且实际上对她的辅导也确实取得了进展。刚刚过了两天,她的歌唱水平就有了明显的进步。按这种情况学下去,我想用不了半年时间,她就能跟着我那几个音乐大学声乐系的得意门生一起学习了。”
“哦,看来还真有进步,这位女子挺有培养前途啊。”
“正是那样。连你这样的外行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们的交往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你这个问题我不认为非要回答不可。”
“一个人是否具备声乐的才能,我们外行人的确很难下结论;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寻找她,我看还得由我这个内行人来作判断。”
“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显得成熟而且大方。她说她早就开始崇拜我,这些年我发行的所有唱片她全都收藏着。她在电视里见过我好多次,第一次真真实实地见到我时,她甚至兴奋得难以自制。不过,这种情况以前也不少见。
“第一天她只是跟我开始学了会儿唱歌就回去了,第二天下了课,她提出想陪我吃顿饭再走。我们一起去了工作室所在的远藤町公寓地下室的一间餐厅,在那儿吃了顿日本料理。也许是餐前喝了太多的开胃酒,吃完饭她突然昏倒在地上,浑身不住地剧烈颤抖,说是身上冷得厉害。我马上把她抱到餐厅角落的沙发上,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还把我的西服盖在她的身上。我问她是不是要请位大夫来看看,正巧旁边桌子坐着一位大夫,走过来后摸了摸洋子的脉搏,还给她测量了一下体温,最后诊断她只是由于过度疲劳而引发了轻微贫血,让她就这么躺着休息就行。仅仅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完全没事了。”
“你一定很担心啰?”
“那当然。她看上去身体确实比较弱,肩膀很单薄,说话老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长得很漂亮吧?”
“我今年四十七岁,哦,不,马上就四十八岁了,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坦白地说,我的心已经被她完全俘虏了。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像失落了世界上最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
“那么,她感觉好点儿了以后,你们又去了哪儿?”
“我曾向她提过建议,让她回我的房间稍事休息,但她回答说不想那样做。我敢对天发誓,我在劝她回房休息时,绝没有动过任何邪念,为了不使她产生同样的误解,我对她也多次作了这样的说明。但她听到后却偷偷笑了。她说:‘先生不必多心,对于先生的好意相劝,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任何企图。我心里知道得非常清楚,先生一定是个标准的绅士。’”
“哦?是这样?”
我发现御手洗的目光越发明亮起来,眼睛里像是闪动着两团火苗,而且他的身体还忍不住前后微微摇晃起来。凭我对他的长期了解,这正是他处在兴头上的一种表示。
“那太好了,那以后她又怎么样了呢?”
“她向我提出,为了调整一下心情,想和我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
“哦,这太有意思了。她想出去兜风?”
御手洗不由得拍了下巴掌,轻轻叫了一声。
“你们到哪里去了?”
“就在你们这儿附近。我们穿过了横滨市区,一直把车开到山丘公园那边,在那里能眺望到外国人公墓以及整个横滨港。洋子正希望那样,因为她想吹吹夜里的凉风。”
“那时你感觉她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看来她的心情也很不错,站在高处远望眼前灯火通明的夜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么说,那天晚上她非常高兴?”
“她当时高兴极了,还不停地对我说了许多事情。”
“她对你说过什么?”
“那还能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身边的一些琐事。我们谈到了酒,谈到了时装,谈到了海外旅行,还谈到了美国大片。唉,总之说了不少话。”
“那真不错。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对她表达了?”
“哦,不,我这个人喜欢把感情默默地埋在心里,从没有贸然对女人表达的习惯。”
“就是说,那天晚上你们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那天我连她的手也没碰过一下。然后,她又坐上我的奔驰轿车,回到幸区我的工作室附近。她说很想喝杯咖啡,我就和她一起进了我们公寓一层的一间咖啡厅。”
“喝完咖啡后,你送她回家了吗?”
“我好几次提出要送她回家,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她喜欢从川崎车站自己乘电车回家。也许她认为我私下里有些什么企图。凭良心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
“她说过自己住在哪儿吗?”
“她说她就住在离横滨车站西口不远的一幢公寓里。从车站步行到她家,不过七八分钟。而她的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是西区冈野二丁目×番×号木莓公寓五〇四号。我曾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回答说是只和一只西施犬一起生活。”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它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我没问过她的狗叫什么名字。她说过,那只狗也有着和人一样的感情,而且性情还十分凶猛。”
“不错,狗这种动物的确如此。那么后来呢?”
“我和她一起进了那家叫‘咖啡艺术’的小店。正巧,刚才吃饭时遇见过的大夫也在这里。洋子向他走了过去,对他刚才的帮助表示了谢意。”
“哦,原来如此。那么当天晚上你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
“喝过咖啡,我一直把她送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
秦野大造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会儿。我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这位音乐家。
“你和她接过吻了?”
御手洗满脸严肃地问道,听他说话的口气,准以为他亲眼见到了那一幕。让人惊奇的是,音乐家满是皱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是她主动扑过来抱住了我。其实我并不希望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后来呢?你和她告别了?”
“当然是了。我在她家门口向她告别,回到自己的住处,埋头干起了我的事情。”
“你的自制力真值得赞扬。一般男人那时一定会发出色迷迷的笑声,而且会尽力勾引她上床。”
“我可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不过我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第二天我确实又满心喜悦地等着她。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倾心等待一位心仪的少女出现在教室里。”
“做一名音乐家正需要这种激情,正因为有了这种神奇的力量,音乐家们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名曲。你可别小看了自己发自内心的这份感情。那后来呢?”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过了给她辅导的时间,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感觉十分不安,所以给她打了个电话。”
“哦?她对你怎么说?”
“她告诉我,自己正躺在横滨车站的医务室里,不知是谁把她撞下了台阶受了点伤,正在医务室接受救治,所以只能晚点到我这儿来。我让她多保重身体,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御手洗缓缓地点了几下头。
“那么后来呢?又怎么样了?”
“只有这些。从那以后一点儿洋子的消息也没有了。她再也没在我的眼前出现过。”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感觉有点失望,就这么点儿事情就结束了,案件还能有多大的意思?
御手洗的感受则迥然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也许还夹杂着一点对大师的怜悯。他盯着一旁默不做声的秦野看了许久,才开口接着问道:
“我想这件事总不会这么就结束了吧?
秦野像是在表达内心的忧郁,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又到她在横滨的蓝莓公寓里看过。”
“你见到她了吗?”
“她已经搬走了,奇怪的是,我来到她家时,正有四五个彪形大汉从她家往外搬家具。”
“哦,还有这回事?”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搬到哪儿去了,就连现在的房东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为此我非常担心。洋子的目光里总是隐约流露出一点惶恐不安的神情,即使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有时也能看见她的身子在不停地发抖,让人感觉她在躲避什么似的。”
“横滨车站你也去过了吗?”
“当然我去过那里了。”
说到这里,秦野又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莫名其妙地深深叹了口气。
“到那里又发现了什么?”
“那里的人告诉我,上个星期六,根本没有哪位摔伤的女乘客来过那里,更没有人在医疗室接受过救治。”
御手洗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秦野的脸。
“当然,这里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说完,御手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你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其他的根据吗?”
“当然还有。”
“说出来让我听听。”
“昨天,记得大约是六点半,洋子又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来过电话?电话里她说了些什么?”
“电话里她显得十分害怕,说是让我想办法救救她。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正在品川车站前一家名叫太平洋饭店的地下酒吧里。电话里还能隐隐听见法国情调的背景音乐。她说,自己已经被一个可疑男子跟踪了,正逃进这家熟人开的酒吧里躲一躲。我问她报警了没有,她说这点事情犯不上惊动警察,只要先生你能马上赶到这儿来,有先生在身边就会感觉安全得多。我告诉她会马上动身赶到那里去,等我到来以前千万不要动。她回答说那太好了,只是对等着我上课的学生有点过意不去。实际上当天来的只有三位学生,而且让他们等会儿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原因是这三位学生很快要举办一场音乐会,而可供他们练习的曲子还很多。另外既然有三个人在一起,也会有许多共同话题打发时间。放下电话后我就马上自己开着车,一直向品川车站飞奔而去。原本打算乘电车去能快一点,但考虑到把女子救出来后,带她坐车离开比较方便些。”
“你的判断很对。”
“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到三十分钟就赶到了那里。我把车径直开到饭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就大步往地下室的酒吧赶去,可是万万没想到……”
御手洗似乎听得十分入迷,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后来呢?”
“她根本不在那儿,不但如此,我向酒保询问洋子在哪儿时,他居然告诉我,今天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到这里来过。
“这可真把我气坏了。我看见酒吧的角落里有一部绿色的电话。我想她一定是用这部电话打给我的,而且酒吧里的确正在播放着相同的法国背景音乐。我想她一定在这个酒吧里待过,只是酒保没有注意到而已。酒保还告诉我,从未发现我所说的女子使用过这部电话。
“真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这里附近还有一家品川王子饭店,我想也许是她打电话时说错了饭店名字,于是也到那儿问了问。可是那家饭店里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不但如此,这里也一样没有发现她的任何痕迹。谁也没见到洋子出现在这里过。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就是我和她交往的全部经过。依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在那之后你马上回到川崎那边的工作室去了吗?”
“是的,除了那儿以外,那天我没有别的事情。”
“回去以后,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动静了吗?”
“没有啊,回公寓后我又接着给学生上完了课。”
“你横滨的家里发生什么情况了吗?”
“和往常一样。一句话,一切平安无事。”
“你对这位谜一样的洋子究竟了解多少?你问过她的一些个人情况吗?比如她的职业和出生地?”
“这些都还来不及问。原以为以后慢慢熟悉了就会知道的。”
“那天的电话里,你向她提到过你到蓝莓公寓找过她吗?”
“那种紧急状况下哪有工夫去提这种事?”秦野不解地反问道。
“假如仅仅按照正常的思考作判断,往往很难发现那些刻意隐瞒起来的真相。就像动手术时想把隐藏在体内的病灶去除掉,还得用手术刀把没病的肌肤划开才能做到一样。
“我想,这是桩远远超出我们预想的复杂案子,也是我十分感兴趣的问题。好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一定把真相查明后再告诉你。我这儿已经有你的名片,必要的话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或者发传真。”
“可是你还没说到需要多少费用呢。”
“这个问题好说,可以以后慢慢再商量。我历来的做法都是办完了事再算账。”
“但愿你在收费问题上可别太出格。”
“我和你一样,都具备起码的做人常识,这一点上请你尽管放心。”
“可是你要调查这件事起码得知道她的名字吧,到现在我还没告诉过你她的姓氏。”
“她姓什么这倒不要紧,可是如果有她的照片或者知道她的出生日期,那倒是对我大有帮助。”
“可是这些我统统无法提供给你。”
“我当然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你要有别的事就请先回去,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吧。”御手洗显得十分快活地说。
“你看,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临起身告别时,这位著名声乐家还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不是不可能。”御手洗最后说道,“看来只有我,你是不想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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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现在十分清楚,秦野大造之所以成为我朋友的委托人,其目的并不在于探明怪事背后的真相,而仅仅是想让我的朋友帮他寻找那位女子,让他能够再次与她相见。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头绪,但是御手洗却连她的名字都没打算问一问。我十分担心这么一来到底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再加上,到目前为止,御手洗手头上连一张这位女子的照片也没有,因而对她的相貌完全无从知悉。顶多知道她长得非常漂亮,此外,连她的职业、年龄我们都一无所知。手头掌握的唯一线索只有她搬走前的住所。通过走访邻居,虽然多少可以了解一点儿她的情况,可是在大城市里租住公寓的人,一般都遵从不干涉他人私生活的原则,因此无法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面对这种局面,我真不知御手洗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那以后,我很自然地关注起御手洗的动静,想看看他将采取何种办法解决这些难题,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御手洗竟然根本没有采取什么行动。他每天四平八稳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悠闲地翻看着一本密密麻麻地画满记号和数字的书,偶尔也能见到他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匆匆跳起身不知给谁挂个电话,我见过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就四五回。
好几次,我因为来了点兴趣,开口问他到底给谁打电话。这时御手洗就会回头直直地瞪着我,好像责怪我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给酒馆打的,想问问我要的酒到了没有。”
对于这种显然是糊弄人的回答,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御手洗又没有迈出家门一步,整天坐在马车道事务所的沙发里一动也不动。我想拉他出去散散步也被他断然拒绝了,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听着莫扎特和巴赫的几首曲子打发时间。距上次秦野大造的来访过去了两天多,一位名叫本宫雅志的青年找到了我们这儿来,当时已经是下午了。
这位年轻人看起来十分客气,脸上总是挂满笑容,说话也十分坦率。
“我是在川崎区池田一家叫S餐馆的店里做临时工的。最近我们店里经常有人上门来捣乱,弄得我们店长十分头痛。”
“有人到店里捣乱?”
“可是为什么要来捣乱,对方也没有明说,真正的原因我们也实在无法猜透。”
“哦?怎么个捣乱法?”
“这个……”
年轻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半天也没有开口说话,看来是在犹豫说出来是否合适。
“把我们店厕所里的便池砸坏了。”
他这么一说,我们倒被弄得半天无言以对。
“到底什么被砸坏了?”
“便池。而且还接连砸坏了好几次。”
“你们S餐馆是在郊区吧?”
“是的。我们是家连锁型的餐馆,关东地区几乎到处都有,每家店都有很大的停车场。我所工作的那家店就在第一京滨高速路的沿线。”
“你是说,你们S餐馆的厕所便池被人砸坏了?”
“是的。被砸坏的是男厕里最靠外的儿童用便池,修好了又被砸坏了,这样连着好几次。”
“哦,光砸这一个?”
“是啊。一进门右边最靠前的那个。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可真猜不透。”
“一共被人砸坏了几次?”
“前后已经三次了。”
“三次了?看来真不是偶然干的……还光砸同一个便池?”
“没错。每次砸坏的都是同一个,而其他的便池全都完好无损,连裂纹都没有。”
“砸了它又能干什么呢?”
“把它砸坏后拿走了。每次都只剩下一点儿碎片。”
“砸坏后拿走了?怎么拿走的?”
“我想一定是砸坏后放进大包里带走的。御手洗先生,这种怪事你还是头一回听说吧?”
“以前真没听说过,确实是头一次。那么,便池第一次被砸坏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日。”
“星期日……嗯?”
御手洗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是我最先发现的。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我想给厕所补充点儿手纸,顺便把那里的垃圾也清理掉,所以到客人用的厕所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便池居然少了一个。我顿时大吃一惊。一小时之前它还好端端的,这也是我亲眼看见过的。我急忙跑去店长那里问个究竟,看看是不是厕所里要施工改造。当时店长反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有个便池找不到了。店长一听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我们两人又一起回到厕所看了一遍,果真少了一个便池。店长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哈哈哈……”
本宫高兴地笑出声来。
“那以后呢?”御手洗问道。
“这么着很不雅观,而且让人感觉极不卫生,也会影响到客人的使用。因此店长给总店打了电话,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总店答复说,正好有一家新店准备开业,安装完厕所后还有剩下的便池,明天一早就让专业人员到我们店里来,给我们重新装一个便池。”
“哦,那解决得还挺及时。”
“星期一一早,专门安装卫浴设备的人来了,给我们重新装上了一个新的。当天上午我没到店里去,这件事是其他工友告诉我的。”
“嗯,这件事也就算解决了。”
“是啊。可是到了星期二的傍晚,新安上的便池又不见了。真的,你看,这肯定是故意的吧?哈哈哈……”
本宫高兴地笑了好久。
“这次又是我发现的。晚上不到七点时我到厕所去检查,咦,怎么便池又不见了?”
“那又得吃一惊了吧?”
“可不是!当然我又大吃一惊,再次向店长作了报告,他也几乎不敢相信:‘啊?又不见了?这事该不是你干的吧?’”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那不可能是我干的。”
“嗯。这件事的确很不寻常,没听说还有人偷便池。被偷走的便池跟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就是白色的,到处都有的那种。不过这种便池型号很小,是儿童专用的。不会是因为儿童用的便池体积小点,容易偷走吧?”
“不管多小,总不能塞进一个挎包里拿走吧?”
“那一定塞不进去。要不就是砸坏了以后……”
“我看也不会有人专门收集它吧。要是把它拆卸下来,通过店里大门出去的话,大家一定能发现吧?”
“那一定会被人看见的。”
“假如拿布包上呢?”
“就算包起来,也一定会很显眼。”
“店员中有人见过哪位客人从厕所里带走过大件的东西吗?”
“我问过,都没见过。但是无论是谁,拿着这种大东西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我们看见的。”
“有没有可能从厕所的窗户里往外递出去呢?”
“厕所里没有那么大的窗户,不能打开的小窗户倒是有一个。”
“好,知道了。你说被砸坏过三次。第三次是什么时候?”
“今天刚刚发生的。”
“今天?”
“对。”
“还是同一种便池吗?”
“好像是一样的。今天我没看见,是店长那样说的。但这次他不可能怀疑是我干的,因为是我不在的时候不见了的。”
“要是你提供不出不在现场的证明,现在还不能这么乐观。第三次发生在什么时间?”
“准确的时间可不好说。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那么被偷走的时间不是十点左右就是九点半吧。”
“店里上午几点开门?”
“我们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哦,我竟然忘了!”
“昨天晚上我到我们店附近一个叫孔雀的酒吧去的时候,听那里的老板说,一位叫御手洗的先生说过,假如最近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请马上告诉他。我对他说了我们店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他让我赶快到这儿来告诉你。当时我还犹豫这种事该不该对你说,结果今天上午便池再次被偷,这回我才下决心跑来告诉你。”
“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很有价值。如果今后还有这种奇怪的事发生的话,也请尽早来告诉我。”
“你的本领我早就听说过,所以很想见你一面。我想请问一下先生,刚才我告诉你的这件事,将来能写进书里去吗?”
“这得看你能不能说动我这位作家朋友了,也得看这个事件今后的发展状况。但是我想,写进书里的可能还是有的。你说对吧,作家先生?本宫君,一会儿你准备干什么去呢?”
“等一下我还得回大学去听课,下午六点再到S餐馆打工。”
“你每天的日程都是这样吗?”
“是的,基本都是这样。”
“本宫君,下面的问题请你好好考虑后再回答我。在你们S餐馆内部,最近一两个星期之内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的事情?”
“是的。”
“比如说什么样的事?”
“我对你们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你看不管是在哪些方面,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是我们职工内部的事还是和顾客之间的事?”
“无论什么都行。”
本宫交叉着双臂,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吧……我们同事内部好像没出什么事。”
“那么你们和顾客之间呢?有过什么事没有?”
“没有啊,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我看不大可能吧。发生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一定会有先兆。我想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先向你提示一下,比如有没有一群比较特殊的顾客最近经常出现在店里,或者每周固定有一天在你们店里集合之类的。”
“好像没有这类事情吧……要说与众不同的顾客,好像也没有吧……照你这么说,是有人故意要跟我们店捣乱?”
“那你再想想,顾客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纠纷?哪怕事情不大,比如在停车场上发生过打斗之类,你看是不是有过?尤其是发生在最近一两个星期内的,请你再好好想想。”
本宫把头垂得更低,歪着脑袋想了很久。
“唉,我真的想不起来……想不出什么事情来。实在对不起。”
“你把范围再扩大些,比如在你们店附近的住家,发生过什么事吗?”
本宫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实在想不出发生过什么事,对不起。”
“真是这样吗?”
御手洗稍显失望地问道。看来他把这个问题看得相当重要。
“你觉得如果我拿同样的问题去问你们S店的店长,他的回答也会和你一样吗?”
“我想他的回答一定和我一样。因为我和店长很合得来,我们俩几乎无话不说。如果他发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一定会告诉我的。”
“按理说砸坏便池并且带走,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也很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把砸坏的便池装起来带走,还需要特别大的包。这些行为都很引人注目。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过这类可疑的人吧?”
“啊,真的没人见过。店里播放的音乐声音很大,客人的说话声以及其他杂音,加上外面汽车的噪声,合在一起也挺吵的。但是有的时间段里又几乎没什么人来,如果趁这个机会……”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只来过一两次的客人不可能对店里环境知道得这么清楚,起码得先来店里摸过几次情况后才能知道。”
“你说得对。”
“如果摸过几次情况后再来砸便池,那么做这件事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呢。”
“没错。”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们以后一定还想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不是光捣乱那么简单了。”
“啊,是这样……你说得真对!”
本宫不由得频频点头。
“但是,想做什么大事,肯定得不止一个人。今天便池又被砸坏偷走时,你们同事里没有人发现吧?”
“是啊,谁都没有发现。”
“干了三次,三次都没人发现。看来这伙人的组织能力还挺强,像是专门干这种事的人。”
“对啊!”
“那么客人用的厕所是不是不允许职工使用?”
“是的,职工不能使用。职工有自己专用的厕所,就在厨房的角落里。”
“也就是说,客人用的厕所里发生的事,你们并不能马上就发现?”
“是的,是这样……咦,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假如有人在厕所门口挂上一个‘正在清扫中’的牌子,不让别的客人进去,你们店里的人也发现不了吧?”
“是的……如果像你说的这样,还真发现不了。”
“现在你们店的店员里,除了店长之外,大部分都是打工的学生和兼职的主妇吧?”
“全是这些人,当然店长除外。”
“我知道了,现在问题已经越来越清楚了。我想问的就是这些。请你在这张纸上帮我写下你们S店的准确地址和电话,还有你们店长的名字。你今天所有的日程请照常进行,下午六点也和平常一样准时到S店上班去。到时候我也可能会去你们那儿。请你用这个电话打给你们店长,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再请他在我到达以前不要去修那个便池。你看怎么样?”
“咦?哦,那好吧。”
本宫马上站起身来。御手洗也立起身快步向电话走去,摘下话机递到本宫手里。在他拨号的时候,御手洗又照例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看来他开始思索这件事了。
“御手洗先生,你今天能到我们店去一趟吗?”
本宫把话筒拿在手里,不安地向御手洗问道。看来,一定是店长在电话里让他这么问的。
“十分抱歉,我目前还不能确定案件的本质是什么,得看今天傍晚前我能不能彻底分析出事件的原因。所以今天晚上能不能去,暂时还不能确定。”
“哦,御手洗先生还让我告诉你,在他到来之前不要去动那个砸坏的便池……”
“把问题彻底弄清楚,得到明天或者一星期以后,现在还不大好说。我看损坏一个便池对顾客的使用影响不大吧。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有结论。这其实应该是个十分重大的案件。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你今天不来我这儿,有可能发生更重大的事情。请你照我说的去做,也许这次池田这间S店倒闭的危险还是可以挽救的。”
“咦?我们店有倒闭的危险?”
“弄不好的话。”
本宫又急忙把御手洗所说的话转告了店长。
打过电话,本宫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声“再见”,就转身回去了。
3
本宫刚一离开,御手洗立刻跑到屏风后面,在我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堆前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抱着厚厚的一摞旧报纸回来了,砰的一声把它们使劲摔在桌子上。
“石冈君,你快过来。看来这件事的进展可不一般,也许我们得抓紧点儿。不过,目前我们手头掌握的资料还太少,这是最近两星期的旧报纸,你来帮忙找一找,看看里头有什么不寻常的消息和报道。另外到了播放新闻的时间,你别忘了帮我打开电视机。”
说着,他把一摞旧报纸塞在我怀里,又忙着翻他的报纸去了。
至今遇到的各种案件中,他也曾多次像这回一样,若感到推理的根据不足,便喜欢翻翻旧报纸。然而我却始终无法理解他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御手洗,御手洗,你快来看。”
“哎呀,石冈君,你瞎喊什么,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你要好好运用自己的第一感觉来判断。这次我们遇到的两件怪事,它们并非孤立的,背后一定有关联。我认为问题不是发生在音乐家居住的幸区远藤町,就是发生在S店所处的川崎区池田。肯定发生在这两个地区附近。但是他在东京的那处公寓也别忘了。那儿好像是品川,哦,不,是大田,属于目黑区。”
“咦?等等,你是说,在音乐家那儿露了几次面又失踪了的那位女子,跟这间餐馆卫生间便池被偷的事件有联系?”
“要不咱们来打个赌,石冈君。两起事件如同政治和贪腐一样密不可分,像是同一株球茎上长出的两个芽。”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那么,为什么你说时间已经紧迫了?”
“现在没工夫对你慢慢说,但这完全是有根据的判断。我们不抓紧点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这一点你得相信我。如果我的推断没出错,不出几个小时一定会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原因以后我再慢慢向你解释,拜托你了,快点按照我说的去做。”
御手洗十分自信地对着我连喊带叫。
那以后足足一小时,我们俩是在翻看旧报纸中度过的。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对我来说,这么漫无目的地在旧报纸里一页一页地翻,想找出点破案的依据简直比登天还难。看来御手洗也是一样。我看他拿走我的报纸在那儿仔细翻看了半天,结果也没发现上面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内容。
御手洗把成堆的旧报纸往旁边一扔,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他用指关节轻轻叩着自己的牙齿和嘴唇,伸手把头发弄得乱乱的,又开始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御手洗!”
我只好壮着胆子叫了他一声,那是因为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你不是说,有规律的生活习惯有助于身体健康吗?我看是不是先把午饭解决了再说?”
正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御手洗打断了我的话,说了一句:“哦,原来是后天中午。”
接着,他又急忙向电话走去,迅速拿起话筒按了几下按键。
“是S店吗?请叫一下中岛店长……我是御手洗啊。”
店长接电话后,御手洗马上问他,有没有发现四五个一伙的客人最近经常光顾店里,是不是有几个人每晚在固定的时间里出现。他问得十分详细和认真,这个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分钟。
“这到底怎么回事!简直莫名其妙!”
放下电话,御手洗走到房子中间愤愤地大声说道。
“看来这桩案子确实有点怪。便池被人砸坏了带走没人发现倒也没什么,店里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也情有可原,大家都在忙嘛。但是也没有四五个一伙的人经常来店里,这就有点怪了。”
御手洗坐到自己常坐的沙发的扶手上。
“没发现有一伙那样的顾客出现,这从道理上肯定说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非要把便池砸坏呢?到底为什么?”
“你是说,有一伙四五个男子经常去店里?如果只考虑固定的顾客,那么一伙女的去那儿算不算?”
听到我的问话,御手洗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高高地抬了一下手,站了起来。
“告诉你,石冈君,被人砸坏的可是男厕所的便池。”
我一想,哦,说得也对。
御手洗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步来。我站起身向电视机走去,播放新闻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打开电视,先听了一则油轮火灾的新闻。接下来播的是一段银行被劫的消息,我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了。我回头偷偷看了御手洗一眼,他仍然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接下来的新闻是汽车撞人逃逸事件,他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只有我感到十分紧张,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就怕漏过了一句话。新闻里说,两名高中生驾驶一辆摩托车行驶在千叶的国道上时,被后面飞驰而来的小轿车撞倒在地,其中一人当场死亡。
下面一条新闻是关于政治捐款的。再下面的新闻是说自民党提出了一个抑制物价快速上涨的提案,但受到反对党的攻击。他们认为这种事政府用不着去管,应当完全听其自然。这次播报的新闻只有这些了。我想既然没有什么对我们有用的消息,就拿起了遥控器把电视关上。
“慢着!”
只听见御手洗急切地喊了一声。
“快,把电视再打开!快点!”
我赶紧按下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像是哪个小公园。一位女播音员正在画面中进行解说。
“去年三月×日被人砍伤毁坏的目黑区五本木三丁目下马小公园里的一棵针叶树,在附近街道的好心人以及临近的驹泽大学植物系教授的救护处理下,已经恢复了生长,现在看来情况良好。”
接下来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棵树被砍断的枝丫,以及树干和根部周围被斧子砍伤的痕迹,树干上还包着稻草编成的绳子,像纱布似的围着树干扎了好几圈。树根四周还用几根木棍撑着,看起来当时被破坏得的确很惨。
“请听听附近居民的声音。”
说完,画面中出现了一位中年男性。
“居然还有人冲这些可爱的树木下手,他们这么做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实在不理解……
“大家都看见了,这个公园面积这么小,那么多卡车从这附近经过。这些车排放的废气太严重了,这片绿地对于我们住在附近的人来说,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宝贵。这里只种着这么一棵树,居然还被人毁坏成这样。我希望干这种事的人马上住手,不能再继续破坏下去了。”
我觉得这段新闻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这类新闻也太普通了。然而想不到的是,御手洗双眼紧盯着画面,还赶前几步走到电视机前。
“这段新闻有什么稀奇的?还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
“喂,你快看!”
听我这么一说,御手洗伸手指着电视上的一点,我一看,原来是S餐馆的招牌。
“啊,看见S餐馆了。”我点了点头。出现在新闻里的五本木下马小公园的旁边,居然有一家位于郊区的S餐馆。
说起来也不值得奇怪,S餐馆是关东地区一家有名的大型连锁餐饮店,据说店铺总共超过一百家。
“可是这又和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S餐馆的店还不到处都是?那里好像是驹泽大街沿线,凡是在这种临街的地方总是能看到几家S餐馆或者D餐馆之类的门店啊。”
可是御手洗对我提出的质问不置可否,又往旁边一闪,开始在屋里急速地来回走动。
当我把视线转回电视上时,新闻已经播送完了,接下来是天气预报节目,我只好关上了电视。
“难道是……”
听见御手洗嘴里轻轻嘟囔着什么,我顿时又紧张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川崎区池田、目黑区五本木、幸区远藤町。池田(IKETA)、五本木(GOHONGI)、远藤町(ENDOMACHI)……I、G、E。啊,原来如此!”
他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嘴里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真有这么凑巧的事?这恰好就是我擅长的东西。上帝可真会开玩笑。不,不,这不对。这么一来肯定不对了。没时间了,还是再重新好好想想吧……IGE,什么玩意儿!不行,满脑子净是这个IGE了,这也太凑巧了,这不太可能……什么?IGE……IGE!石冈君!”
听到御手洗的喊声,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双目睁得滚圆,眼里似乎放着光。
“刚才电视里说,被砍坏的树是常绿针叶树,真是那样吗?”
“啊?”
我不禁大吃一惊,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御手洗懊丧地挥动着右拳接着追问道:“你说,是不是那样?”
“咦?哦,哦……”
“的确是那样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吧?”
“哦,不。电视里确实是那么说的……那又怎么了?”
“太棒了!”
御手洗激动地喊出声来,双手使劲挥舞着。
“真让人不敢相信,这无疑是神对我发出的暗示!你知道吧,石冈君,是神暗示了我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我吃惊地站起身来。
“不,现在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虽然还没明白,但没关系,有了这把钥匙一定能把真相揭开。来得及,看来还来得及。石冈君,请帮个忙,请你就像雕塑似的一动也别动。就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
说着说着,御手洗突然愣住了。
这样过去了二十分钟,我们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又过了一会儿工夫,他开始忙碌了起来。他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按了几个号码,不知在给谁打电话。我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秦野先生吗?你怎么样?我是前天见过面的马车道的御手洗。最近心情好点了吗?咦?太忙?心情不好?哦,你放心。一会儿我会让你高兴的。今天,那个谜一样的漂亮女子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什么?当然是真的了。你问为什么?是啊,是我安排好的。时间我估计百分之九十是在下午六点半。但是在其他时间给你打电话的概率也有百分之十左右。要是你特别想见她一面,那就好好待在那儿等着,千万别离开。”
御手洗的语气不容置疑。
“要是她给你来了电话,就告诉她,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一点无论如何要向她强调清楚。而且还要告诉她,今天不会再有人前来拜访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告诉她。什么原因以后会跟你解释。要想见到她的话,就请按我说的做。如果不那么说的话,她还会和上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你就永远别想再见到她了。
“……是啊,你说得对,这是一个都市里海市蜃楼般的女人。有魅力的女人只能存在虚幻中。她也是那样,谁也无法认识真正的她。尤其因为她是女人,既然是女人,那就和有魅力的人格无法并存。如果这两样重叠在一个人身上,一定会充满矛盾,意味着这是一个不稳定的瞬间。
“……你放心,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要是她想拉你跟她到哪儿去,你就尽管跟她走。你的安全完全有保证。假如她希望和你共度良宵,你不妨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也许算是件高兴的事。因为你只能见到她这一回了,过了这一夜就再也无缘相见。今天晚上就是最后的一夜。但是我相信,以后你也绝不想再见到她。
“如果她给你来电话,请你打电话到这里说一声。你就找石冈君,托他把话带给我就行。电话号码是四九六—五二××,是本市电话号码。你只要像打电报似的说一句‘她的电话来过了’就行。不管她对你说了多少情意绵绵的话,我不会像个小报记者似的刨根问底,这一点请你放心。最后请你好好洗个澡,把头发梳整齐点,再见。”
御手洗放下电话,但马上又拿起话筒,不知给谁又拨了个电话。接着他突然捏着嗓子说起话来,听到他装出的不男不女的声音,连我也不禁吓了一跳。
“喂,你是住宅行业协会吗?哦,不对?那你是哪儿?你问我?我是建设部住宅问题审议会。刚才我又查了一下电话号码本。哦,你的电话是吗?……哦,政府机关的电话不用查也知道。那当然,不过这星期我们这儿负责接电话的人感冒了,发烧三十九度五。真没办法。哈哈哈,你稍等,咦,怎么挂上了?”
“喂,御手洗,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开口询问。我知道他上一个电话是打给秦野大造的,告诉他已经安排好了让那个女子给他去电话。然而我很清楚他其实什么也没干,今天光是像一头熊似的,在屋子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对秦野说的话只能让人认为是为了挣点办案费,尽拣好听的来蒙骗那位音乐家。
下一个电话里,他自称什么建设部住宅问题审议会,也不知道他胡说了些什么。甚至这电话是给谁打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是不是他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一定在恶作剧。在我看来,御手洗干的这一切,完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傻事。
还没等我回过神,闲不住的御手洗又开始给谁打电话了。好不容易不在屋里疯疯癫癫地走来走去,没想到一转身他又迷上了电话。
“喂,是户部警署吗?我找刑事科的丹下警官。你问我?我叫御手洗。——石冈君你别担心,操心太多容易掉头发。冰箱里有牛奶,多喝点有利于保护胃黏膜。——喂喂,丹下先生吗?最近身体好吧?……哦,是吗?有事忙着比什么都强……哦,对,对。要是警察们都有空到山下公园钓鱼去,那这个世界就太平了。不过告诉你,今天晚上可能有大事发生。我完全没打算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你太太不反对你步步高升的话,今天晚上五点半,请你多派几个人,到川崎区池田那家汽车餐馆S店去,帮我把四名黑社会打手抓进去。
“你问他们具体犯什么事?这些得以后慢慢调查了,现在还不清楚。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但是根据现有情况来判断,那家餐馆今晚六点以后一定会发生重大事件。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白跑的,这我可以保证。可能情况会很严重。我那位朋友石冈和己,你见过的,他今晚五点去那儿等你。”
“咦?你说什么?”我不禁抬头看着他。
“你听他调配就行。我会和他随时保持联系。”
“喂,你自己怎么不去?”我不禁感到不安起来,大声问他。
“喂!今天发生的事件到底属于什么性质,被害人、加害人分别是谁,事件会闹到多大规模,这些问题一旦我查明会立即通知S餐馆。上面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那好,那好!不用我再啰唆了吧?你们最好别开警车去,要是你那辆警车往那儿一停,今天晚上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另外,去的车也尽量别用‘88’号牌的,他们会认出来。就开那辆白面包车去最好。不过别让人看见里头坐着的人全都头戴头盔,手持防弹盾牌。这次我们的对手很厉害,而且嗅觉很灵敏。另外我得跟你商量,你今天晚上去的时候,能不能不穿你那件西服加风衣,那样你一到店里身份就暴露了。对你太太说,让她给你准备一身毛衣配牛仔裤穿着去。要能穿一件短外套或者夹克就更好。你进去后眼神也别太凶,就得像对家庭主妇推销汽车一样,显得温柔点……对,对。这是有点难,这我知道。不过,是的,是的……那好。那么五点半见。拜托了。——石冈君!”
刚挂上电话,御手洗就开始叫我。
“电话里说的你都听见了吧?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尽快赶到川崎的S店那里去。我想你肚子也饿了,到那里再好好吃一顿。我会给你打电话,但是你不用坐在公用电话旁边等,我要打的话会挂到厨房那部电话上,你尽量坐得离厨房近点就行。
“你到达S店以后,马上找他们的中岛店长,告诉他晚上五点半户部警署有五位警察会到那儿去。另外你把我的意图中你能理解的部分也告诉他。没问题的话你可以先走了。再见。”
“喂,等等。说实在的,你的什么意图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就这么告诉他总会吧?”
御手洗带着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对我说。
“就我一个人去?”
“那当然啰。”
“那你干吗去?”
“这还用说,出去调查事件去。总得知道今天晚上S店会发生什么事啊。”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吗?”
“那怎么能知道?这些事我不也是刚听本宫说的?”
“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那你也敢通知警察?”
“这都是神告诉我的。人生到了关键时候就得豁出去拼一拼。”
“我怎么觉得对你来说总是到了关键时候似的……”
“假如一切像我预料的那样,现在还不赶紧想办法就来不及了。没时间再犹豫了,眼看就要有大事发生,而我既然提前想到了,如果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去阻止,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这么一想,即使冒点危险也值得。啊!已经没有时间了,马上就快到两点了,离预计的时间只有四个多小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弄清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事,这就是事情的关键。”
“你怎么知道六点半将有大事要发生?”
“已经没时间慢慢跟你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但是,你让我去,总得有什么线索和理由吧?”
“那当然有了。”
“是你刚才提到的什么IG什么吗?”
“IG……噢,不是那个。那是个更大、更根本的问题,是治疗这个严重患病的都市,打开这个锈迹斑斑的金库的钥匙。但是它和我们现在要采取的行动无关。”
“但是目前你所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啊!”
“是的,所有情况你也都知道。”
“你是说,我所知道的情况中已经包括了足够的线索,能够推断出今晚将要发生的事件,决定你我的行动?”
“你说的完全正确。没有时间了,我得走了。注意锁好门,把煤气关了。”
御手洗穿好大衣,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大门外。
著名声乐家面前出现的谜一样的美女,以及她谜一样的搬家和行为,还有川崎区池田那家郊区餐馆被人屡次砸坏的儿童用便池——这些和目黑区五本木下马小公园那条新闻报道,究竟要怎样联系在一起呢?
而这些事情中,隐藏着怎样的关键线索呢?从这里又怎能推断出今晚六点半将会在川崎的S餐馆发生重大事件呢?而且据说这个大事件的性质还能据此调查出来——这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御手洗又是根据什么能把它们联系起来的?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想了好久好久。
4
下了电车后我又换了辆出租车,一直开到这家S汽车餐馆的门前。一路上,我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整理了一遍。
一位美女突然来到著名声乐家秦野大造的音乐工作室,提出想从头开始跟他学声乐。但是只学了两天之后,她在第三天打了个电话来,说是从横滨车站的台阶上摔下来受了伤,不能继续到那里参加学习。而秦野大造经过了解,认为根本就没发生过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在说谎。
其后不久,她又给秦野的工作室打来电话,说有个神秘男子在跟踪她,希望秦野前往相救。她说自己正在太平洋饭店的酒吧里等着。当秦野大造急忙驱车赶到那里时,那位女人又像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酒保还证实根本就没见到这个人。
另外就是这家S餐馆的厕所便池屡次遭人破坏的事件。这两起事件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尽管我绞尽脑汁,仍旧无法发现它们之间存在丝毫的关联。
S餐馆的中岛店长是位戴眼镜的瘦瘦的男子,头发精心地梳理成三七开,身穿一套干净的黑色西服。很难看出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但是从他的笑容和脸上的皮肤来推测,可能还很年轻。中岛店长说话十分客气,行动中透出一副干练的样子。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和往常一样,我每天只见到御手洗忙忙碌碌地做这做那,对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了解。比如他对这次发生的事件作何判断,我几乎完全一无所知。我像一个月前刚到日本的外国人一样,结结巴巴地把御手洗让我转告的事告诉了店长,但是看得出,中岛店长还是没有完全听懂我在说什么,他一脸茫然,半天也插不上一句话,最后总算捺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了。
“那么,就是说,户部警署要来五名警察对吗?”
“对。”
对于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是五点半到吗?”
“是的。”
“那用不用给他们留几个座位?不过五点半的时候客人还不多,空位子总会有的……今晚这里真要发生什么大事?”
“御手洗是这么说的。”
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他。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我想不大可能吧。我来这间店里已经有六年了,可能引发犯罪的事一次也没出过。偶尔也有骑摩托的暴走族来这里,那只在星期五、六两天的半夜。今天虽然也是星期五,但是五六点钟这个时候他们还不会来。我们的顾客以学生和白领家庭,以及公司的年轻小姐居多,只是家普普通通的餐饮店而已。”
“哦,是吗?”
“刚才御手洗先生电话里也这么说。但是我放下电话后又想了很久,实在记不起来有哪天来过什么暴徒恶棍,或者黑社会那帮人。来这里吃饭的人大多数都是带着家人一起来的。那些惹不起的人爱去的好像是别的地方吧。”
“哦,是吗?”
“是的。来我们这里用餐的大多是全家一起来的。要是赶上星期天,这里热闹得就像个儿童游乐场,我们都忙不过来。从没见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上这里来,而且像他说的一来就四五个,成帮结伙的,我就更没见过了。御手洗先生本事虽然大,我看他这次是不是看走眼了……”
说实话,本来我心里多少就有点儿嘀咕,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些不自信起来。我往店里扫了一眼,看见的净是学生打扮的年轻情侣,还有像是家住附近的家庭主妇,就连坐在那儿的几位中年男子,看起来也像是哪家公司的正经干部,正在边吃饭边聊着有趣的事情。旁边零零星星坐着的几个人,也在优哉游哉地读报纸。这哪像过一会儿就有大事发生?而且也没觉得有必要大惊小怪地叫警察来。我想,再过一会儿,那五位警察要是来了,让他们坐上几个钟头冷板凳,到时候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不知道那几位的驴脸得拉得多长。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紧张,估计今天的结局可能不大好看。
“那,你看我该帮你干点什么?”
“现在你什么也别干。御手洗说过,他会打电话来教你该怎么办。等他的电话打来了,我们再商量。他说要是打电话来了就让我接,所以来电话以后请马上叫我。你看我坐这儿合适吗?”
我的位置正好在大厅中央,离厨房也比较近。我坐的桌子和厨房之间,有一块不太高的屏风拦着。屏风上面有几个凹槽,里面放着几盆塑料做成的常青藤盆景。虽然我坐下来时看不见厨房里面,但要是站起来的话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行,你坐这儿正合适,我们厨房里装的是无绳电话,要是有石冈先生的电话,可以把话机拿来让你接。”
“那太好了。”
我坐下来后要了几个菜,吃饱喝足后便坐着喝茶。正在这时电话来了。我把话机贴在耳朵上,往墙上的挂钟瞧了一眼,已经快五点钟了。
“石冈君,下面请你照我说的办。”我刚把话筒拿好,电话里就传来御手洗的声音。
“谁来的电话?是御手洗先生吗?”店长问我。
“店长在你身边吗?”
“在。”
“那好,请他赶紧把店里的窗帘全拉上。”
“店长,御手洗先生请你把店里的窗帘全拉上。”
我把御手洗说的话转告了店长,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叫上两位女服务员,迅速地分头把三个大玻璃窗的窗帘给拉上了。这时店里的顾客还不多,拉上窗帘倒没显得太费劲。
“石冈君,你现在正坐在屏风前面吧。电话里现在有一些杂音,你拿的大概是无绳电话吧?”
“对啊。”
“那太好了。你马上站起来,走到屏风前面去,把向你这一边垂下来的常青藤都拨到厨房方向去。那样一来屏风自然就会向南倾斜,也就是说会向和大门相反的方向倒。马上去办。”
“行。”
我把电话放在桌上,转身照他说的做完了。
“做好了。”我拿起电话向他报告。
“你回头向大门那边看。”
“我看着呢。”
“能看见收银台和卖小礼品的柜台了吧?”
“嗯。”
“右上方墙上挂着一个米老鼠图案的挂钟,看见了吧?”
“啊,看见了。”
“你往那个方向走。”
“明白了。”
“走到厨房这边了吧?从那儿往右拐。看见那儿有两张贴着木纹纸的桌子了吗?”
“哦,有。”
“再往里就是厕所,前面右手边有部磁卡式的公用电话,对吗?”
“御手洗,别拿我闹着玩了。你到底躲在哪儿看着?”
“石冈君,你回头看看,窗帘全挂得严严实实,我哪能看得见?”
我转头看了看窗户,真像他说的那样,几个窗户都拉上了窗帘,经过门口的第一京滨高速路和路边的楼房全都看不见。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一看就知道御手洗并不在里头。如果说能看见的,就只有正面的玻璃门了。透过玻璃虽然能看见S餐馆的部分外墙和刚拉上窗帘的一部分窗户,但是根本看不见任何外边的建筑物。
我又回到店长身边向他询问:“御手洗对你说过他今天来过这儿吗?”
店长一听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说道:“我根本就没和他见过面。”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御手洗那不耐烦的声音。
“石冈君,这些话以后再说!你告诉店长,靠近厕所的那两张桌子得先空着,其中的一张,也就是离厕所较远的那张桌子给丹下警官留着。一会儿他们几个要坐那儿。”
“哦,知道了。那么最里头那张桌子是给谁留的呢?”
“今晚有一伙人会乘一辆乳白色奔驰车到餐馆里去。我想他们一定想坐在那儿。刚才对你说的这些,你都记下来没有?”
“等等!”
我一边让店长帮我拿着电话,一边掏出了记事本。
“奔驰车的车号是品川33,后面数字是91××。会有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跟着一位八十岁的白发老人到那儿去。人数大约三四个吧。老人不坐椅子,我看他会坐在带软垫的沙发上,面朝厕所方向。他刚坐下不久就会站起来,到那部绿色电话机那儿打电话。”
“喂喂!御手洗,你怎么连他们会干什么都知道?”
“这些事以后慢慢再跟你说!你通知店里:老人他们如果来了,还按普通顾客那样接待,叫一个服务生过去请他点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人也许会要一碗不放盐的糙米粥。总之我说的这些事今晚肯定会出现,我连他们的剧本都拿到手了。一会儿那辆奔驰车在停车场停好后,你和几位警官得给我打起点精神来。刚才向你说过的那些情节,就像写好的剧本一样一定会上演,但是另外再出点什么意外的事我可就猜不着了。这些话请你尽快转告丹下警官,在一旁的店长你也要告诉他一下。通知完了以后,你还坐回厨房旁边的座位上等着。你旁边的屏风刚才动过了以后,应该能看得见丹下警官他们的位置,你要时刻注意他们那边的动静。”
“那你现在在哪儿?”
“你问我?我在惠比寿。”
“惠比寿?你这时候还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而且你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对这儿的一切都这么清楚……”
“你这个习惯可不好,关键时候老喜欢问这问那的没个完。同一件事问几遍就没意思了。我这边正忙着呢!”
“你现在在忙什么?难道你不来这儿了?”
“我想或许也会过去,但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好戏开演的时间。我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办。”
“今天这里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我还得接着搞些调查,但基本上已经清楚了,没把握的事我还不能说,因为弄不好可能事关人命。”
“你说的是真的?”
“再给我点时间就全清楚了。待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你一定得记住,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十分重大,但是你也不能慌,好戏开场时我会给你发暗号,所以没开始以前你尽可以放松些。”
“会给我什么暗号?总不会真的跟演戏一样,开场前先响铃吧?”
“没错,会响铃的。”
“铃在哪儿?真的?”
我想,我这位朋友肯定又在拿我开心。
“不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的那玩意儿吗?”
“我拿着什么玩意儿了?手里拿着的?哦,你是说电话机?”
“正是它。过一会儿秦野大造先生会给你们那儿打电话。他会告诉你,那位谜一样神秘的女人给他打过电话了。那就是好戏开场的铃声。”
“咦?他会给这儿打电话?”
“喂喂,小声点儿,石冈君!刚才你在家里没听见我打电话时对他说过什么?你把事情都记清楚点儿。只要秦野不给你那儿去电话,下面的好戏就开不了场。一切都是从那位美女给秦野去电话后开始的,知道了?”
“我还是满头雾水,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我倒是记住了。”
“现在你知道这么多就行了,在你动手记述这桩事件以前会全知道的。其余的话待会儿再说了。”
只听咔嚓一声,他把电话挂上了。
5
五点半整,丹下警官等几个人推开店门进来了。他还是平常那副模样,标准的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两眼炯炯有神,撅着嘴像是正准备训人,一看就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如果和跟在后面的那四位老兄比起来,他这副嘴脸还算是最可爱的了。
看上去后面那四位警察个个都不是善茬儿,知道的说他们是警察,不知道的会以为来了一帮黑社会流氓,而且还得是流氓中挑出来的最凶神恶煞的角色。你瞧,这几位刚一进门,差不多就把中岛店长和我的腿都吓软了。女服务员个个吓得抱头尖叫,跑得快的已经溜到屏风后头躲了起来。
中岛还真不愧是店长,我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后他就壮着胆向他们走过去,按御手洗交代的那样,把他们五位安排到厕所附近那张桌旁坐下,然后再按商量好的那样,搬了两把椅子放在旁边。等他们都坐好后,服务员这才战战兢兢地给他们送上水来。我也到他们那儿打了个招呼。
“哦,石冈先生,有些日子没见了。”
丹下警官大声说道。平常他说话就是大嗓门。
“是啊!辛苦你们几位了。”我回答说。
“我这几位弟兄虽然形象差点,但都是我四科的同事,从我旁边数起,依次是青柳、角田、藤城和金宫。”
丹下警官倒不怕揭自己人的短,把丑话先说了倒也挺自然。他刚介绍完,那几个相貌凶恶的警察挨个儿和我点头打招呼,这场面大概看起来也挺滑稽的。
“我这几个弟兄长相太凶,要让他们去盯梢很容易暴露,所以老得拿点报纸杂志挡住脸,或者让他们戴副墨镜。”
“哇……”
其实我心里倒真想让他们这样做,但是因为害怕,最后没敢说。
他们贴身穿着灰色或者棕色的厚衬衫,外头再套一件绣着什么建筑公司名字的工作服。虽然他们装扮成建筑工人让人觉得体格太壮,但粗粗一看却真有几分像。
打扮得最特别的还是丹下警官,他身穿一件蓝底白色图案的毛衣,十分醒目,而且上面的图形也相当有趣。那是一幅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一个雪人做游戏的图画,还有一条狗在旁边。两个孩子的模样非常可爱,和这件毛衣的主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好奇地凑近他的毛衣多看了几眼,丹下警官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件毛衣是临时从小舅子那里借来穿穿的。”
我到他们桌子去的途中曾向大门外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停车场边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看来丹下警官虽然外表看上去吓人,但对于上级交代的事,做得还是挺周到的,这正是他的一个优点,御手洗也常常对我提起。
“御手洗对你说过没有,这里今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丹下警官坐直了身子向我问道。
“这个……”
我暗暗提醒自己,这个问题可得好好考虑后再回答,而且还得把情况整理分析后才能说明白。我定了定神,然后慢慢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
向他交代清楚花了好长时间,可是我看他一直听得十分认真。听完后,他满脸的不耐烦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也就是说,按照时间顺序,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首先,那位身份不明的女人会给秦野大造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急于见到他,对吧?然后秦野接完电话会打电话通知石冈先生,事情就开始了。
“那辆品川33号码开头,后面是91××的乳白色奔驰车一会儿会停在外头的停车场,三四个穿黑西服的大汉会陪一位八十岁的白发老人进餐馆来,而且他们会主动坐在旁边这张桌子旁。老人会挑那张面朝厕所的,铺着软垫的沙发坐下,然后又很快站起来,到那边绿色的公用电话打电话。
“服务员会来问他们想吃什么,老人会点一碗不加盐的糙米粥。这家店的菜谱里到底有没有糙米粥?你把菜谱递给我看看……哦,真的,还确实有。这就是糙米粥,菜谱上还有照片……但是我怀疑,这些肯定都会发生吗?那么,这都是事先编好的戏了?御手洗真的说过,连演戏的剧本他都清楚?”
“对,他是这么说的。”
“哎,他那个人老爱那么说,就算他说得挺像回事,我还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说法。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行动哪能跟模子刻的那样早就定得死死的?而且这件事总归还没发生,怎么能猜得这么准?来的那几个不会是演员吧,因为什么原因来这里演戏的?”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反正他说的不大可信……跑这儿来演一段戏到底有什么用?演这种戏又有谁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戏总得有人看吧?他们来了就坐那张桌子?最里边那张?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这儿能看见啊!这么说的话,这出戏是不是只能演给我们看了?店里其他顾客,连服务员在内全都看不见啊。那里不是有一面屏风吗?你看,全挡住了,只有我们看得到?你怎么想,石冈先生?”
“我还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还说这件事很重要,弄不好随时会出人命?”
“是,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把我们叫到这里来了。但刚才听石冈先生话中的意思,你也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对吧?”
“的确是这样。御手洗老是告诉我,没把握的话他不想说,再给他点时间就清楚了……”
“哦,没把握的还不说?那这么说,刚才告诉我的都是特别有把握的啦?”
“他说过,刚才说的这些情节就像演戏一样,是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的。”
“这么说,过会儿他还会给石冈先生来电话吧?”
“对,他会再来电话。”
“那我们只能坐在这儿等着了。如果穿黑西服开奔驰车来,这些人看来肯定是黑社会的人了。”
丹下警官小声嘟囔着,我倒吓出一身冷汗。但是中岛店长刚才说得很肯定,这家店在这儿开业六年了,还没见过这种顾客。
“过一会儿是秦野给石冈先生打电话吗?”
“没错。”
“就是说,等你接到电话后我们再准备也来得及?”
“是这样的。”
“那就好。那么我们先简单吃几口东西怎么样?喂,你看好没有?到底点什么菜?”
丹下警官又翻开菜谱自己看了一遍。我一看没有我什么事了,就回到刚才坐的那张桌子旁。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过两分,时间已经快到了。
正像御手洗所说的那样,我移动过屏风,再把那些塑料常青藤拿到另一边以后,从我所坐的位子上能清楚地看见丹下警官他们那边的一举一动。我看见丹下警官还像平时那样耷拉着脸,正在对女服务员说着点菜的事。服务员拿着点好的菜单到厨房去了。看来先要等菜准备好,再等他们吃完饭,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无所事事地端起已经凉了的红茶喝了几口,远远地望着丹下警官他们,又开始思考今晚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在心里把御手洗交代过的情节暗自回想了一遍,对他所说的那些谜一样的话完全不知所以然,只能按他说话的先后顺序进行整理。
然而我发现把他的话理顺了也不容易,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会儿这句,一会儿那句地在我脑子里又出现了。比如,我问过他现在在哪里,他告诉我在惠比寿。可是惠比寿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来得也太突然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御手洗会跑到那里去?难道是以前掌握的那些情况中,又突然有了必须去一趟惠比寿的什么理由?
而且他还刻意强调说,今晚的事情很严重,弄不好可能会出人命,要我们把这个严重性牢牢记在心里。
此外,他对今晚要来的那伙人的活动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从他们坐的车到车牌号,来人的年龄相貌以及到店里后的行动,似乎都已经尽在掌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明白。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告诉我们的话到底准不准,但如果真被他说中了的话,这家伙怎么会具备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呢?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那就是他对我在店里的行动怎么就像当场看见的那样清楚?难道是在天花板上开一个洞往里头看的?我不禁抬头看了几眼,当然,上面的天花板还好好的。那到底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真像是在变戏法让我看。
上面这些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手头暂时没什么事做,我只能接着思考下去,可是越想越觉得陷入层层迷雾,不知就里,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我看见服务员给丹下警官他们的桌子上了几个菜,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很快把饭菜一扫而光。一盘菜像是刚放下桌就不见了踪影。
我又抬头看了看他们桌子左上方的那个米老鼠图形的挂钟,钟上的长短针都指着正下方。也就是说马上就到六点半了。从正门透过玻璃向外看,外头已经黑下来了。但我桌上那个无绳电话还静静地躺着。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本宫已经来到我面前了。看着他满脸无奈的样子我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我是专门来这里听你使唤的,万一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行。”
说完他拿起电话机在哪儿按了一下,就把电话接到这儿来了,然后把话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话机贴在耳朵上,刚说了一声“喂——”就听见话筒里传来了那个洪亮的男中音。
“喂,是石冈先生吗?那个人在你这儿吗?”
“你是说御手洗?不,他不在这儿。”
“哦,那就不好办了。”
“但是过一会儿他会打电话来和我联系。”
“那么先请你转告他,刚才洋子给我来电话了,说是想见我。但是她这回的情况看起来很紧急,她告诉我现在有生命危险,最近老有个可疑男子在跟踪她,已经好几天遇到危险了。”
我一听感觉有点儿紧张。御手洗说这桩事也许关系到人命,难道是指她——
“这件事我没法拿主意,我会尽早转告御手洗。秦野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洋子一直在哭着,所以我没法不到她那儿去。我打算现在马上就去。”
“是吗?但是这件事有危险,您自己得多小心。”
“知道。不过我在当学生的时候练过柔道,碰上一般对手还吃不了什么亏。”
“过一会儿您还给我来电话吗?御手洗怎么说,过一会儿我就能告诉您了。”
“要是有机会我还会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开车去了,先说到这里,再见。”
“您多小心。”
电话挂断了。我把无绳电话的按钮关上后,赶紧又在店里巡视了一圈。看来吃饭的人已经慢慢多了起来,要是在店里的动作太显眼容易引人注意,我小声告诉站在旁边的本宫:“你过去告诉那几位警察,就说秦野的电话已经来过了,请他们随时做好准备。”
本宫表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向丹下警官那儿走去。终于接到了开始战斗的信号,我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
不知从哪儿又传来电话铃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手边的话机在响。不知道这电话是不是找店里人的,我犹豫着要不要接,最后还是下决心按下了通话按钮。
“喂喂,你找谁?”
“石冈君吗?你别慌,听我跟你说。看来事情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有人被杀了。”
“啊?真的?”
我不禁吓得小声叫出来。
“刚才秦野给我来过电话。”
“秦野来过电话了?哦,知道了。”
“他说,那位女子给他打过电话,说是有人要杀她,十分危险。电话里她哭得很厉害。”
“哦,是吗?你赶快去告诉店长,让他从厨房的后门盯紧停车场。从那道门可以看见停车场的全部情况。如果那辆品川33开头,车号91××的奔驰车来了,叫他马上给你发信号,你再通知丹下警官他们。告诉他们,杀人不一定发生在店里,也可能发生在停车场里。万一外头有什么动静,让店长马上出来告诉你,你再给警察发个信号,让他们赶快冲出去。明白了没有?厨房里看不到丹下他们坐的那个死角,所以你的位置要起到中转的作用。”
“明白了,不过,御手洗,秦野那边该怎么办?”
“谁?你说谁该怎么办?”
“秦野和那位女人。”
“哎呀,他们俩的事就别管了。”
“你,你说什么?他明明告诉我有可能出人命,你不也这么说过吗?秦野说那位女人害怕得直哭。”
“想哭就让她多哭一会儿吧,这有什么稀奇的。”御手洗不耐烦地回答说。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人命关天不能大意吗?”
“我指的是待会儿来的那帮人,坐奔驰车穿黑西服的那些人干的事。”
我一时无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糊涂。
“……咦?怎么是这样?那一会儿秦野要是再给我来电话,我就这么转告他吗?我答应他,一会儿把你的答复再告诉他。”
“他不可能再来电话了,你就放心吧。秦野正沉浸在与那位女子重逢的喜悦中,今天他整晚都高兴得跟做梦似的。”
“这我看可说不准,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我想他一定还会再打电话来。”
“秦野说他这回要上哪儿去?”
“咦?你说什么?”
“我是问,他刚才没告诉你那女子现在在哪儿?没说让他马上赶到哪儿去?”
“这,这还没听他说过。”
我一时又不知怎么说了,这件事还真忘了问。
“刚才我忘了问他要到哪儿去了,反正他说过要开车过去。”
“你以后做事得考虑周到点啊,我说石冈君,你既然担心那女人出事,起码得问清楚她在哪儿。”
我无话可说。
“万一秦野真的来电话,你就这么告诉他。孩子要是哭闹了,往他嘴里塞块糖就不哭了。不过她需要的不是五十日元的糖果,而是起码五十万日元的高档名牌商品。反正得给她塞多少钱跟咱们没关系。这些麻烦事咱们别管他,他们俩各取所需,双方都落得高兴。石冈君,下面我告诉你的事很重要,你赶快找张纸记下来。现在店里人已经多了,注意行动别太引人注意。”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我急忙掏出了小本子。
“好了没有?待会儿坐奔驰车来的那帮伙人里的那位白头发老者,有人要在店里或外头杀他。凶手是从外头进来的,具体人数还不知道,反正不是一个就是两个。要防患于未然,争取把凶手一网打尽。奔驰车到了以后,石冈君你做个手势通知店里的警察,让他们密切观察外头的动静。听明白了吗?记下来没有?”
“你稍等!……哦,行了,记下来了。”
“石冈君,你想上一趟厕所不?”
“咦?你说什么?哦,对,还真有点想去一趟。”
“那么你马上去一趟厕所,路过时把记下来的纸放在丹下他们桌子上就行。上厕所时间抓紧点儿,上完了赶紧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马上赶到你们那儿去。那么,咱们待会儿见吧。”
说完他挂上了电话。我马上把本子上记下来的这一页撕下来折好,挂上了电话。接着,我大步向厕所方向走去,路过时看了丹下他们一眼,只见他们个个都戴着墨镜,有两位还装着在看报纸。
6
我把椅子从屏风跟前往后挪了挪,选了个能看清楚厨房的位置坐了下来,视野左边一侧的角落里坐着丹下警官他们几个人。我也已经把御手洗说的事转告了中岛店长,他现在一定已经派了个人,打开后门盯着停车场的动静。
店里的顾客已经很多了,我坐的桌子旁边也有三个年轻女性坐着聊天。这个时间看来是晚餐高峰的时段,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七点。
我坐的虽然是一张只有两个座位的小桌子,但吃完饭老一个人占着座,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本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给我端来一杯红茶和几块小点心。我不时吃一点东西,但是这种紧张的时候,吃进嘴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味道。我悄悄扫了丹下警官一眼,他们到底见过的场面比我多,看起来倒还悠然自得。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丹下警官总是侧面对着我,看来他也不时用余光往我这儿瞧几眼。
我把视线转向屏风这边,只见脸色发青的中岛店长正向我跑来,边跑边用手轻轻指着停车场的方向说:“来了!来了!”一听这话,我不由得也紧张了起来,快步向丹下警官的方向走去,微微举了举右手,在不引起店里顾客注意的情况下,很隐蔽地向停车场方向指了指。
我看见悠然靠在椅子背上抽着烟的丹下警官已经注意到我的动作了,他们还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重重地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收到了我给他们的暗示。我还看见金宫和藤城两人把放在桌上的报纸又拿了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回头向大门口一看,有一个身材健壮的黑西服男子已经站在玻璃门外了。他先看了看餐馆四周,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收银台的女孩向他低头行了个礼,又说了些什么,大概不外乎说声“欢迎光临”之类的话吧。只见黑衣男子走近收银台,用手指着丹下旁边那张空桌,小声向女店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转身推开门出去了。我想他也许是先进来看看那张桌子是否空着。
我朝门口方向又看了看,隔着玻璃门的小缝,能看见一辆乳白色奔驰车正停在门口,车身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可能有人开门下了车。
刚才进来过的那位黑衣男子又出现在门口,他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接着又出现了一位白头发的瘦瘦的老头,穿着一身和服,紧跟在那位黑衣男子的身后。
黑衣男子推开门,用手扶住门边,然后态度谦恭地把老人让进屋。老人的步伐虽然很慢,但走路并不东歪西斜,看来精神还挺矍铄。接着黑衣男子也快步走进店来。
很快,又有一名穿黑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用手挡住正关上的玻璃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来。
老人走向最里面,经过丹下他们面前时,几位警察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很快,老人转过弯就消失在后面看不见了,后面两位黑衣男子跟着也不见了。我远远望见丹下的眼珠在转,看样子是在监视这几位的行动。但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那儿是一个死角,根本看不见这几个人。我想他们一定是坐在了离厕所最近的那张桌子旁边。这说明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御手洗所料。我回头往大门那边看了看,也许司机会把车停好后再进来找那三个人吧。
和我猜测的一样,一会儿,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一位年轻点儿的黑衣男子快步走了进来。由于和他离得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三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气息。
女服务员端着水向他们的桌子走去,我想过一会儿这位服务员还得再去一次为他们点菜,但等了很久也没见她出来。我不免有些担心,怕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转念一想,反正丹下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什么可疑情况他们应当能发现,所以我没必要轻举妄动了。
女服务员终于从墙壁后面出现了,她径直回到厨房前面的柜台前,向里面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看来已经为那伙人点好菜了。
女服务员旁边站着中岛店长,我等了一会儿插空向他使个眼色让他过来一下。店长带着满脸紧张的神情走近了我。
“那些人真的点了一份糙米粥吗?”我向他问道。
“还真点了一碗。”他回答说。
看来御手洗预计的还真对。
“是那位老人要的吗?”
“是啊。”
“那位老人真坐在那张沙发上,面向厕所?”
“没错,听女孩说,是那么坐着。那位女孩还说,老人刚坐下不久又站起来,用那部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
看来事情的进展正如御手洗说的一样。我不禁开始对这家伙怀着几分敬畏。他好像神仙似的能掐会算,把别人的心理和将要采取的行动都算得一清二楚。
“这个电话机还要用吗?”
店长指着我桌上的无绳电话问道。
“可能一会儿御手洗还会和我联系,还是先放在这里吧。”
店长点了点头说:“那好吧。”然后转身回厨房去了。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注意到黑衣男子他们要的菜已经陆续上了好几道。
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大意,因为极有可能接下来的某个瞬间就会发生杀人事件,而且就在我的眼前。
究竟将要发生的事件是以什么形式开始的?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来这里干这种事?御手洗说过,凶手是外面进来的,我的脑子里对下面将要出现的各种可能做了猜测,想了半天也没法估计哪种可能性最大。
远远看见丹下警官不时瞟我一眼,不知他是出于紧张还是想从我这儿得到暗示。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因为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我心里也完全没数,还巴不得有人来教我怎么办呢。我甚至觉得丹下警官的视线像针一样刺了过来。要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却如坐针毡,其中的难受可想而知。我又看了一眼丹下头顶左边的挂钟,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
桌上的电话小声地响了几下。其实电话就在我眼前,之所以听起来声音不大,是因为店里人多嘴杂,以及各种噪声。但此时电话铃那像秋虫鸣叫似的声音,在我耳里就像巨大的爆炸声。我急忙伸手一把将话机抓在手里,几乎把杯子碰翻在地。
“喂……”
“石冈君,那伙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三个穿黑西服的男子和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正像你说的那样,老人点了一碗糙米粥,现在正喝着呢。”
“到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呢。我看丹下警官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那好,你听清楚了,石冈君。一会儿要进来的人会是一身摩托车手的打扮。”
“什么?摩托车车手?”
“没错,他们戴着头盔,身穿皮革的连体服,脚上穿着长筒靴。或者下身穿牛仔裤,上面穿皮夹克。我想这种打扮的可能性起码百分之八十。”
“打扮得跟真的杀手似的?”
“是的。要是这种打扮的人进店里来就得注意了。多亏这家是S公司的下属店,因为他们规定,服务生必须在门口迎接顾客,再把他们迎到位子上坐下,对吧?如果进来的人不用人引路,那就更得特别注意了。我估计来人会直接向穿黑西服的那几个人坐的桌子走去。走到老人面前突然站住,然后拔出手枪就开枪。”
“他们要开枪杀人?”
“我猜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是用手枪射击,他们的暗杀目标就是那位老人。如果发现这种打扮的人闯进来,无论如何得先把他们按倒再说,争取在掏枪之前把他们制伏。无论有什么困难,这一点一定要做到。你告诉丹下警官他们,我们事先已经得到了这么可靠的情报,万一这样都没把事情办好,下次我有事就不找他了,干脆找几个童子军的小姑娘来办算了。一定得向他强调清楚。”
“咦?你说什么?”
也许是精神过于紧张,我连御手洗的玩笑话都没听懂。
“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刺客不会是单独一个人,如果露面的只有一个人,那肯定还有人在暗地里配合。这点千万别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尽量早点儿来吧。”
“你自己好好干吧,别指望有事我都在身边,以后让你一个人出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我正想叫他再等等,可是他已经挂断了。
我把话机开关关上,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紧张地思索着,用什么方式才能把御手洗说的话通知丹下警官他们。
我想站起来直接到丹下他们桌子去告诉他,这种办法既迅速又可靠。但就是怕引起店里人的注意。其他人倒还好说,如果惊动旁边那几个穿黑西服的人就麻烦了。
但是如果这些话让本宫或者其他服务员向丹下他们转告,又怕在内容上出现误差,只要经过中间人传话,实际上很容易产生听错或者理解错的可能。若是让他们转告一些小事还不大要紧,要知道这几句话万一传错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决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像上次一样请他们帮忙递字条。这样一来不但事情能够说清楚,而且也不容易出差错。
我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小心翼翼地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写了几行字。字还没写完,我突然感觉气氛有些异样,抬头一看才发现确实有事发生了。
只见大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位个子很高的男人,身穿黑色皮衣裤,头戴白色头盔,猛一看好像西洋的骑士打扮。下巴位置上还戴着一个向前突起的保护罩。
来人到收银台前和店员说了几句什么,但说话时连头上的头盔也没摘下。店员一边从收银台柜子边掏出一本菜谱递给他,一边低下头大声说了句“欢迎光临”。来人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地伸出右手制止了店员下面的话,然后又用手指着店里问着什么。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这时,来人已经大步向店里走来,估计他借口进来找在店里吃饭的朋友。
赛车手模样的人一直戴着头盔,甩下引路的女店员直接向黑西服男子旁边的老人走去。
来了来了!我紧张得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脑子直发涨,口干舌燥。
来人的步伐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似的,一步一步缓缓走过丹下警官的旁边,径直向后面走去。
他就是杀手!杀手来了!可是知道他是杀手的,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也只有我能够阻止他。
杀手的手已经伸进夹克里了,一定已经准备拔枪了。不得了!
“丹下先生,就是他!”
我的高声喊叫压住了店里乱哄哄的声音。
一瞬间,似乎店里整个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此刻全店的人目光一定都集中在我身上。
丹下警官不愧是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把推开身后的椅子站了起来,转身扭住了这名可疑男子。
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起初以为是手枪发射的声音,但一看才知道其实并不是。声音是被按倒的男子身体撞击在桌角上所发出的,紧跟着旁边的四位警察也迅速扑了过来,死死按住了那名男子。
没费什么大劲,丹下警官和四名部下就把男子按倒在地制伏了。皮衣男子虽然人高马大,但在五位如狼似虎的警察面前,终究还不是对手。
我赶紧跑了过去,站在他们身边,丹下手里拿着刚从男子手上夺下的大号手枪,正在翻来覆去地打量着。
被擒获的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身子还在不停地挣扎。几位身强力壮的男人打斗时衣服互相摩擦的响声,以及大口大口的喘气声交织在一起,显得非常刺耳。原来除了这儿,整个店堂里居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天花板上方传来的阵阵轻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播放着。
我赶到他们旁边时,另一边围着老人坐着的三名穿黑西服的男子正疑惑地扭头向这边看着,看起来他们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四个人还都端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几道恶狠狠的目光始终逼视着我们。
老人也朝我这边望着,这时我这才发现,老人的目光阴森而险恶,比那三个黑衣男子更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只瘦瘦的饿鹰在注视着猎物。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像是猜到了什么,正和旁边几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黑衣男子交换着狐疑的眼光。
“多亏你喊了一声,帮了我大忙……”
丹下靠近我,向我说道。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他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松了口气的满足。
“都不许动!”
一声吆喝把我们都惊呆了,连一脸放松的丹下也紧张地绷起了面孔。
糟糕!我不禁心里一跳,居然把御手洗交代过的,要注意另一名杀手的话完全忘在脑后了。
只见大门旁边的另一名皮衣男子用手臂夹住了收银台边女店员的脖子,另一只手用枪指着女孩的脑袋。
“赶紧把他放了!不然我一枪打死她!”
穿皮衣的男子发疯似的喊叫着。和前一位杀手一样,男子头上也戴着头盔,前面的挡风罩一直放到底,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浑蛋!”
丹下从牙缝里骂了一句。
“快点儿!快把他放了!”
男子用力勒了勒被扣为人质的女店员,扯着嗓子催促着,边说边用手枪紧紧顶住她的头。女孩的脑袋被枪顶得歪向一边,大声哭叫起来。
四名警察一边牢牢把杀手按在地上,一边不约而同地向丹下投来征询的目光,意思是:该怎么办?
丹下的右手在腰部附近轻轻摆了摆,低声说道:“放开他!”
“王八蛋!”
皮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地骂道。我这才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他像是后悔事情办砸了似的,居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想在谁身上出口气。
“还不赶快走!快点儿!”
在门口那位同伙的连声催促下,皮衣男子赶紧快步向门口跑去,透过头盔的缝隙,我看见男子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男子冲过同伙身边,用肩膀顶开玻璃门冲了出去。从他的动作来看,这名男子很年轻。
等同伙出了大门,用手勒住人质的另一个杀手这才转过身来,猛然把手里的人质向我们狠狠一推。女孩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她尖叫着扑向丹下,再重重地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和丹下都被撞得一个趔趄,几乎同时摔倒在地上。
等我们站稳后,丹下拔腿向门口追去,男子已经跑出了门外,玻璃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丹下警官带着四位警察,加上我,一起向门口方向拼命追去。正当丹下用身子撞开门的一刹那,只听见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最先跑出去的男子被一辆开进停车场的轿车撞了个正着。随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另一名戴头盔的男子惊叫了一声,停下脚步看了看。但是看来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扔下同伙,独自一人死命地向第一京滨高速路方向跑去。
丹下警官带着三名部下急忙向高速路紧追了下去,只有金宫一人转身朝倒在车头前不远的杀手跑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向哪个方向追。
“你也追上去!快!石冈君!”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朝我大声喊着。
“丹下一个人追就够了,其余三位都跟我回店里去,给我看好那几位黑衣男子!”
御手洗边推开车门边朝前方喊道。原来撞倒杀手的正是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丹下警官的方向追了上去。原先跟在丹下后面的三位警察看来还是听从了御手洗的安排,停下脚步转身往店里赶去。
然而第二位杀手跑得实在太快。丹下警官虽然体格健壮,但说实话,两条腿的功夫却不怎么样,我和御手洗两人不一会儿就把他甩下老远。
我很快就知道御手洗过分低估了这位对手,他跑得实在太快,而且又比我们俩年轻得多,加上凶狠异常。领着年纪最大的丹下和完全没有格斗经验的我一起去追,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御手洗!喂!御手洗,咱们该怎么办?”
我边追边问他。
“看来丹下这家伙好久不锻炼了吧?”
御手洗居然还能有工夫说句玩笑话。
“我们停下来等等他吧。”
他意外地放慢了脚步,还举起右手冲着丹下跑来的方向喊着:“快!加油!”
趁我们停下来的工夫,前头的皮衣男子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我实在不明白御手洗打的什么主意。
丹下喘着粗气,好容易才赶到我们身边。
“丹下先生,再加一把劲就能抓到他了,快把手铐准备好!”御手洗大声喊着。
“开什么玩笑,离他那么远,你怎么能抓到他?”我气得冲他直嚷。
眼看着前面跑着的男子向右一拐就不见了。
“现在开始,大家一起追!”
御手洗又大声喊道。我们三人只好拼尽全力,朝着男子拐弯后的方向接着追下去。
“丹下先生,快把枪让我用一下,快点!”
丹下掏出刚从凶手那里缴获的手枪,递给了御手洗。
拐过弯一看,男子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背向着我们,一只脚使劲地踩着马达。只见御手洗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出其不意地用枪抵住他头盔下露出的脖子。
“该结束了,把手举高点!如果不想让我在脑袋上留下个洞的话。”
男子重重地吐了口气,身子失望地向前一软,然后慢慢把手举过了头顶。御手洗迅速地一把揪住男子皮衣的前胸,左手伸进他内兜里把枪拔了出来,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枪“咚”的一声冲我扔了过来。我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捡起了枪。
“这他妈还是意大利进口的车,关键时候怎么打不着!”
男子不服气地骂了一句,乖乖地从车座上爬了下来。刚才使劲踩着马达的这辆摩托车旁边,还摆着另一辆也是意大利制造的大功率摩托车。
“想干这种事我劝你还是改骑日本产的。丹下先生,明天早晨到我家附近一起跑几圈怎么样?赶快把手铐给他铐上,他的手都伸累了。”
丹下警官好容易拐过弯来跑到我们身边,一边呼呼地喘着大气,一边给男子戴上手铐。他只顾着喘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两辆摩托车可不便宜吧?你尽管放心,警察一定会替你好好保管。这种摩托车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在你恢复自由之前,你这马达打不着的毛病我一定替你修好。现在麻烦你跟我回餐馆一趟吧。石冈君,你把这两辆摩托车的钥匙拔下来收好。”
“光拔钥匙就行?”我边问边把钥匙拔下来。
“没问题,这两把手枪就交给丹下先生了。咱们快点回去吧,不然又该有麻烦了。丹下先生,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至于吧。”丹下警官小声回答。
“烟还是得早些戒掉吧。哦,差点忘了,有件小东西忘记还给你了。”
御手洗装出刚想起来的样子,掏出了一个螺丝帽似的东西,塞进了皮衣男子的衣兜里。
“什么东西?”男子瞧了一眼问道。我和丹下也看着御手洗,不知他究竟回答什么。
“火花塞啊,你那辆摩托车上的。”御手洗微笑着答道,“不是告诉过你,我对这种摩托车太熟悉了。”
我们正往回S餐馆的路上走,一辆警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地超过了我们,车顶上的警灯一闪一闪,拐进了S餐馆的停车场。
等我们赶到时,那位被御手洗开车撞倒的男子已经坐在警车的后座上了,头上的头盔也摘掉了,两边各坐着一名警察把他死死夹在中间,正在问他什么话。车内的顶灯亮着,所以从外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看来男子的伤势不算太重。摘下头盔以后,他看起来和另一名男子一样,显得十分年轻。不知道的人看来,他甚至比丹下警官更像个好人。
看清楚是我们后,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客客气气地跑上前来,一左一右把皮夹克男子押走了。把杀人犯交给他们后,我和御手洗以及丹下警官一起进入了S餐馆。随着重重的关闭车门的声音响过,背后的警车发动起来,拉响警笛,沿着第一京滨高速路开走了。
S餐馆收银台附近,人群正排成一排,都是等着付款结账的。然而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原因,其实大家都想围过来,趁排队的短暂时间好好看看警察和几名黑西服男子之间的较量。
“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我们三人正向他们的桌子走去时,我听见其中一位像是小头目似的满脸横肉的家伙骂骂咧咧地高声嚷着。
“我们不也是被害人吗?你们有什么理由扣住我们不让走?”
他们周围的四名身材魁梧的警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约而同地向丹下投去求救似的目光。
“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御手洗声音洪亮地说道。黑西服中年龄稍大的那位耷拉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御手洗,如果换成孩子看到那凶恶的眼神,准会吓得大哭起来。
当初在远处看倒不觉得怎么样,走近了一瞧,这位老兄的相貌恐怕只能用长得很艺术来形容。脸上的肉鼓鼓囊囊的,遍布着凹凸不平的小坑,像橘皮一样粗糙,嘴唇上方和左边脸上各有一处很深的刀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如果他的眼睛这么盯着我,想必我会怕得话都说不利落。
但是御手洗的脑子像是构造非常特殊,对他的凶狠目光似乎毫不在乎,反倒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和警察之间坐了下来。
“来来,别急,有话先坐下慢慢说。”
说着他指着身边的另一把椅子向丹下警官让了让。看到我身边没有椅子,本宫飞快地跑回厨房给我搬来一把。
“你们真那么着急想回去了?你看看那边收银台排了多长的队,与其排在最后,还不如坐这儿咱们聊几句呢。”
“说什么呢,你?”
黑衣男子瞪眼威吓道。御手洗只是笑眯眯地举起了右手制止了他。
“好!好!请冷静一下。我们几个可是救了你们会长的命哦!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不但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连等待收银台空出来的时候陪我聊两句都不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一听这话,黑西服倒不吭声了。
“这么说来,今天的事惹各位不高兴了?那好吧,你们想走就请便,不过会长得稍稍留下一会儿,我有几句有趣的悄悄话想跟他说说。这些话会长一定会很乐意听的,你说是吧?”
御手洗又抬了抬右手。
“请不要对我解释说会长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一点我和你们知道得一样清楚。所以,我看是不是先叫辆出租车把会长送回去?这不是为了我们方便,而是为了你们方便。然后咱们再慢慢坐下来好好聊聊。我这个主意你们看怎么样?你们比我还清楚,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和这位老人本来就没关系,另外,让老人熬夜对他可不大好啊。”
“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让我们走?告诉你,别不识趣,多管闲事!哼!”
另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子嚷嚷着。对于他这种拙劣的表演,连御手洗也深感吃惊:“喂喂,各位,我原以为你们做事要更高明点儿,这也太让我失望了。看来你们还不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吧。你们要是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们就不得不对你们不客气了。”
说完,御手洗站起身来,向黑西服们坐着的位置走去,他的动作竟让这些流氓紧张得不知所措。
“丹下先生,还得麻烦你再叫两辆警车来,看来咱们得帮几位老兄把横濑会长送回惠比寿他家里去了。咱们好不容易救下他的命,不让他早些回家可不像话。”
御手洗说完,我还不知他要干什么,没想到他径直走过黑西服他们所坐的位置,来到公用电话旁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塞进电话机,然后拿起话筒拨了几个号。
“喂,我是S餐馆的人啊。我就是店长,现在你们横濑会长受了重伤,看来已经快活不成了。他说有些话要对你说,请你无论如何赶来一趟。哦,你说你的电话号码啊?是和会长在一起的几位告诉我的,请你马上来一趟行不行?好的,好的,还请多关照。”
御手洗把话筒放下了。
“一会儿这位横濑新会长就该到了。我想他赶来的概率超过七成。在座的各位可别往坏处想,他要看见你们这模样,准想找别的比你们更懂日语的人说两句。喂,丹下先生,是不是交代那两辆警车到后头躲一躲?”
御手洗又返回座位,和丹下警官擦身而过,这次轮到丹下打电话去了。
御手洗坐好后,向收银台方向看了一眼,客人几乎走光了,店里还在看热闹的没剩几个人,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御手洗回到座位后一直没有说话,看来在等丹下警官打完电话。
“其实这次事件的起因就是这位握有绝对权力的老人得了痴呆症。”
待丹下警官放下话筒后,御手洗又开口了。丹下也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这件事你们可干得不高明,别管老家伙怎么糊涂,怎么好战,要阻止他,办法还不多的是?何必想这种要他的命的办法呢?看来这位东床快婿在你们帮会里没什么发言权啊!
“喂,丹下先生,你也坐下来好好听听。今天我到处跑实在太累了,没力气从头到尾对大家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允许我明天慢慢说,今天只能向你讲个大概,真想早点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这几位礼貌周全的先生都是总部设在惠比寿的‘E联合会’组织的主要干部。这个组织是搞不动产和楼房出租业务的公司。当然这些话只是糊弄外人的,他们干的是什么行当,说出来吓死你。这一点我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吧,看他的西服颜色就很清楚。这条道上的人近来很吃香,聚集了不少有想法能干事的人。事件的起因我刚才也提到过了,目的是想把坐在那儿的老会长,也就是这位老绅士送上死路。”
听到这里,那几位穿黑西服的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无非就是“你有什么根据”、“胡说八道”之类的。
“请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因为你们舍不得掏打出租车的钱,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不过各位请放心,会长的耳朵有点聋,只要各位说话小声点儿,他肯定什么都听不见。可别因为一时冲动,影响了各位的大好前程,要是再赔进去一条命,那可就不太值了。
“我说得没错吧。刚才逮住的那两位年轻杀手,就是各位仁兄雇来的。这件事等他们自己先坦白了,你们再承认也不迟。你们和我都清楚,想干掉会长的确不容易,可以说,除了这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地点了。横濑会长整天待在惠比寿总公司十一楼的办公室里,要说兴趣爱好他只有两个,一是到屋顶菜园浇浇水,二是拿根球杆在屋里练练高尔夫。除此之外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电视,每天早晚有高级酒楼的人专门送饭来,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过日子。加上窗户上全加装了防弹玻璃,连墙壁都包着厚钢板,除非从天上向他扔炸弹,想要他命的人只能干着急。外面的人想杀他虽然没办法,内部的人想除掉他,办法却有的是。但是完事以后对外头不好解释,内讧杀人的名声可不好听。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既能除掉老家伙,又能不留一点痕迹,甚至还能把事情嫁祸给其他帮派。不是说老会长整天不出门吗?不,偶尔还是有机会的,他有时会光顾这里——S餐馆。
“老会长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这儿的糙米粥。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劝,每星期二、五两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喝几口。我想喝粥也许只是一个方面,主要还是他想出来走一走,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回来喝粥他都叫上这几位主要干部陪同,坐奔驰车一起逛一逛。这既是他接触外界的唯一机会,也是外面的人干掉他的好时机。我说得没错吧?今天晚上的课是不是先讲到这里?石冈君……”
御手洗说完站起身来。
“喂,你着什么急!”丹下慌忙按住他说。
“对啊,你急着走什么!”我也在一旁插话道,“好多事情你还没向我们说明白呢!”
“可是,这几位今晚可是头一次来的啊!”中岛店长犹犹豫豫地说。一旁的本宫也重重点了点头。
御手洗又坐回座位上,露出少许不满的样子抱怨道:“你们吃饱喝足了让我陪着聊,我可是整整跑了一整天没进过水米啊!有谁能体谅我有多辛苦?”
他的话让大家一愣,想想倒也真是。在座的除了黑西服们,我们对这件事的背后情况真的一点儿也不清楚,所知不如御手洗的千分之一。表面上看他还挺愉快,实际上为了调查这些事他想必已经累坏了,这我能清楚地看出来。
“这些事问不问我不大要紧,不是还有这几位在吗?想知道什么,问问他们不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事情都是这几位早就策划好的?”
听到丹下警官这么说,御手洗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这件事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的计划刚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但这并不是全部。这个事件背景相当复杂,里面的道道非常深。可以这么说,这样的事不是这几个脑袋瓜能想出来的。真正想出这个计划来的人,正是现在刚进停车场的这辆车子上要下来的这位。各位请先往这儿躲一躲。石冈君也请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得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中岛店长,请你把他请到这边来。”
不一会儿我听见背后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中岛店长把一个矮个子男人领到了我们面前。
他抬头一看老人居然安然无恙,惊吓之中几乎想拔腿逃出去,但是晚了,金宫那有力的大手已经紧紧拧住了他。
“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E联合会’候任会长横濑春明先生。智商高达一百九,毕业于T教育大学的高才生。”
听御手洗这么说,我不禁吃了一惊。横濑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瘦巴巴的像是没吃过饱饭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黑道老大。他看起来很年轻,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打扮就像学校的职员;白衬衣上面套着一件灰色毛背心,外面穿着件茶色的夹克衫,嘴唇上留着刮过胡须的痕迹,一双惶恐不安的大眼,眼珠子正神经质地不停打量着周围。
“横濑先生的计划实在太完美了,不能不佩服。”
听到御手洗这么说,横濑不免大吃一惊,他站直身子猛然向我朋友鞠了一躬。
“你们的运气实在差了点儿。如果不是这位外强中干吓唬人的老爷子得了这种现代病,我看你的计划早就实现了。”
大门推开了,几位穿制服的警官大步走了进来。
“哦!警车已经到了。”丹下警官说着站起身来。
“那么各位老大,请分乘两辆警车到我们户部警署走一趟。别打算隐瞒什么,知道的都给我好好说清楚。别忘了我早就全盘了解了,别想吞吞吐吐,弄得大家面子不好看。
“丹下先生,我今天租车的费用和撞坏车的那点维修费,麻烦你们署替我报销了吧。还要请哪位开奔驰把会长送回家。”
“那我去!”其中一位穿黑西服的男子大声嚷嚷着说,“和我们律师商量好之前不能把我们带走!你的话完全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能拿出来的证据一个也没有。如果以为凭这些就能定我们的罪,你们也太天真了。如果没人能举出证据来,你们凭什么要抓我们?别理他,我们走!”
“难道还想回去后在律师指导下统一口径?然后再出钱收买几个胡说八道的证人,从头编排事件的情节?你们就别白费劲了,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你们若真要这么做,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送你们上‘那个地方’去了。不是警察署,而是警察医院。反正你们在哪儿招供效果都差不多。”
御手洗越说越严厉。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脑子有毛病吧?”
其中一位黑道老大叫骂着站起身来。其余几人也围拢了过来。
“我把那个塑料袋一打开,你们各位可就来不及后悔了。你们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御手洗也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抓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什么玩意儿?你这是!”
黑西装们又是一阵吆喝。
“至于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嘛……”
御手洗说到一半,解开了手里的口袋,把右手伸了进去。只听见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搅得沙沙直响。
“哦,里头装的像是什么粉哪。”
他掏出右手,伸直一个指头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有种植物的气味啊。到底是什么植物呢?这可得好好猜一猜了。”
御手洗又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再感觉一下,像是什么花粉吧……看来也不是别的,像是杉树的花粉哦。”
御手洗的话刚说完,一旁已经热闹起来了。
“还不住手?快把口袋扎住!”黑道干部们一起惊慌地大声怒叫着,又转向丹下警官求救,“赶快住手!”
“那你们还不赶紧照他说的做!”丹下对那几位吼道。几位警察过来把三个黑西服围在中间。
“早这么老实的话不就好了?”御手洗转身对我悄悄说道。
“这些花粉你从哪儿弄来的?”我小声向他问道。
“那全是吓唬他们的。就在那边的公园里随手抓了几把沙子。”御手洗顽皮地小声说。
7
一阵敲门声响起来。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丹下警官站在门口,来的只有他一人。
这已经是次日的上午十一点了。御手洗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正和早些时间到这里来的本宫在一起,就着红茶啃面包片当早点。一见丹下警官来访,本宫赶紧站了起来,拍了拍落在裤子上的面包屑。
“坐下,坐下别动,好好吃你们的。”丹下警官伸出右手制止住他说。
“不,我已经吃完了。”本宫说。
“御手洗先生呢?”
“把这几口茶喝完就行了。”我的朋友回答道。
“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看样子你还很累。”
“睡得很熟。E联合会那几个家伙坦白了没有?你请坐这边的沙发上,我马上就过去。”
“我先到那边等你。说实话,他们要是不肯坦白,我怎么有空上你这儿来?他们和赶去的律师商量过以后,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但是他们说的有些事,我们完全听不明白,所以我还得上你这儿来请教请教。咦,这位不是昨天店里的那位?”
“是,他叫本宫。”
“换掉工作服差点认不出了。”
“这件事就是从他来我们这儿开始的。他告诉我们,S店里的便池被砸坏了。”
“便池被砸坏了?”
“对啊。昨天晚上不是又被砸坏了吗?每回砸坏的都是同一个便池。”
“他们为什么要来砸坏同一个便池?”
“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到这里来的。御手洗先生,你不是说过,等丹下警官来了就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御手洗,是不是那位得痴呆症的老人,什么会长那位,一来店里就会把便池给砸坏?”
听我这么说,御手洗不禁笑出声来,也许是我突发奇想的解释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哈哈,石冈君,你的解释倒挺有趣!”
御手洗看来很高兴,竟一直乐呵呵地搓着手笑个不停。被他这么笑话,我当然很不高兴。
“石冈君,你想过没有,一个痴呆老人每次一到店里来就砸坏一个便池带走,这简直是个神话故事啊。然后再把便池碎片带回自己家阳台上收藏起来,这听起来不大可能吧。老人跑进厕所里去,过一会儿抱着一个便池出来,也未免太引人注意了。而且他们昨天是第一次来,这你也听店长亲口说过了吧。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本宫。
“好,现在我简单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
说着,御手洗站起身来,向丹下警官坐的沙发走去。本宫也坐到他旁边,只有我还站着。
“大概的事情经过我昨天都说过了。这家叫E联合会的公司是二战结束以后在新桥一带起家的黑社会组织,五十年代初又搬到了现在的惠比寿继续活动。在新桥时他们取名叫川田组,现任会长横濑源一郎在战后东京还是一片废墟时,就已经在道上十分有名了。此人能打能杀,凶狠异常,黑道上人称‘机枪源’。在那个年代出道,现在还活着的也就剩下他了。
“现在的E联合会就是这么个组织,这些年改头换面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而且看来效果还不错。他们旗下的房地产部门,到前年为止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收益,仅在东京都范围内,他们经营的出租楼房就达到了十九栋。金融高利贷部门也很赚钱,而且和他们做生意的人里,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他们就是当年让人胆战心惊的川田组了。也许是世道变得太快,原来他们的形象已经完全改变了。
“但是从你们昨晚碰见的那几位公司高级干部身上就能看出来,他们的名号和挣钱方式虽然变了,但是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他们还做着不少见不得人的买卖,因此和另一个黑社会组织——池袋的K组有着长期的利害冲突。而这个K组也不是好惹的,照样是战后复兴前就起家的老资格黑社会,也是E联合会长期以来的竞争对手。这家K组一直挖E联合会的墙脚,经常派人跟他们捣乱,但是程度又掌握得恰如其分,让人觉得在生意场上不算太出格。这种捣乱的确能让E联合会日子不好过,这么下去公司的经营也会出大问题。于是E联合会会长,这位脾气暴躁的‘机枪源’忍无可忍,已经向下属下达了对K组全面开战的命令。
“实际上他的神智已经丧失了一多半,但是仍然还掌握着公司的经营管理大权。从黑社会的组织机构来说,不但遵从封建的严格等级制度,而且要遵守儒教的忠义仁孝观念。会长的命令下级必须无条件服从,无论出于什么情况都不得违抗。所以底下的人都知道,一旦和K组正式开战,自己这个组织的末日就来临了。现在已经不是靠打打杀杀的时代了。至今费尽心血奋斗了几十年才打下的基础和社会信用,很可能会就此毁于一旦。可是无论部下怎么解释,这位痴呆会长就是听不进去。所以这些人实在没办法,只能私下里商量出一个对策,也就是说,反正会长也来日无多,不如早点打发他见阎王爷去。因此E联合会的主要干部统一了认识,打算请两个年轻杀手对老人行刺,这才引发了这次的一系列事件。他们商定,几个主要干部陪老会长出去吃饭时,让那个杀手突然闯进来开枪把他打死,然后这几个人假装没有反应过来,等杀手逃跑后再慌忙装作去追,但是最终还是追不上。整个情节编排就是这样。虽然几个兼做警卫的干部显得不大光彩,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会长外出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等会长一死,E联合会就会装出十分愤怒的姿态,对K组提出严重抗议,使社会上相信此事是K组的人干的。到那时,K组被人诬陷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申明不是自己干的,而E联合会将见好就收,假装吃了大亏不服气,时间一长就过去了。整个设定的情节就是这样。计划的组织者不是别人,正是昨晚来到店里来的那位横濑春明。他是横濑会长的独生女晓子的丈夫,也就是横濑家的上门女婿。想不到当年这位打架不要命的黑社会老大,倒招了一位头脑这么好的女婿。我说的这些大家都听明白没有?”
“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们听明白了,可是还有不少事没对我们说吧?”
“全说过了。”御手洗答道。
“那便池被人砸了好几回又是谁干的?那位出现在秦野大造面前的神秘女子又是谁?你不是说过,这两件事的关联就像政治和贪腐一样密不可分吗?”
“我是说过。这桩事也是横濑春明想出来的计划的一部分。刚才我把他的整个计划都说过了,事情本来非常简单。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做起来往往就不如说起来那么顺利了。正当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不凑巧时机上出现了些问题。”
“时机问题?”
“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仅仅因为这个问题,就使得这桩起初看似简单的杀人计划变得复杂起来了。你说的那两件看似互不相关的事,都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如果能再等上两三个月,可能对他们来说就会顺利得多。可是这位老人下的开战命令十分强硬,完全不许他们再拖下去。所以逼得这些人急于动手。如果不尽早把老人干掉,那么这个打着大企业旗号的E联合会将要面临土崩瓦解,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危险。”
“可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老人带着几个手下,每周的星期二和星期五都要到S餐馆来喝粥吗?找准这个机会开枪把老人干掉,那有什么复杂的呢?”
“石冈君,你别忘了,这些人原来一次也没来过S餐馆的这家店,昨天晚上他们是头一次来。”本宫在一旁对我说。
“咦?哦,你说得对。可那又怎么样呢?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石冈君,之前他们每周去的可不是这家川崎的S餐馆,而是另一家店。”
“不是这家S餐馆的店?”
我和丹下警官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究竟去了哪儿?”我几乎是大喊着问道。
“石冈君,那天我们俩不是一起看见的吗?就是电视里的下马小公园旁边的S餐馆啊!”
“下马小公园旁边那家店?哦,就是驹泽大街沿线那家,电视里提到什么树被人砍掉的那条新闻报道里出现过的……”
“正是那儿。”
“那么……那么……御手洗,那又为什么?你是说,横濑会长带着几个主要干部,每星期二、五都跑到那儿喝糙米粥……”
“是的,石冈君。凡是S餐馆,不管哪家店的菜谱都是一样的。”
“都为什么偏偏昨天晚上要到川崎这家店来?”我追问道。丹下和本宫虽然没出声,但看得出他们也想问这个问题。
“石冈君,昨天晚上他们可是要准备杀人的,仅仅是动手之前被我们制止了而已。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跟这一点相比,揭穿谜底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可别把其中的先后顺序弄错了。”
“不会弄错。但是现在我们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个问题,快点儿告诉我们!”
“御手洗先生,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特殊原因,他们不能再上目黑区那家S餐馆去了?”本宫也插嘴问道。
“正是如此,的确出现了实在无法再去那家餐馆的特殊原因。但是这位老人偏偏是位罕见的、十分固执的人,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就像行星绕着自己的轨道似的,他的生活方式必须保持一成不变。如果稍稍改变一下他的习惯,老人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甚至还会出手伤人。这位老人可够厉害的吧?
“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老人必定要带上那三个家伙当保镖,坐上奔驰车到目黑那家S餐馆去,而且每次都要选择那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不但如此,他每次坐下来稍微喝口水后,马上就会站起来,到旁边的电话机给住在世田谷的女儿家打个电话,听听孙子的声音,然后上个厕所,解完手后再慢慢喝一碗糙米粥,最后回惠比寿的家里睡觉。这一套一成不变的日程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自认为这就是他长寿的秘诀。这些行动稍微改变一点儿也不行,而且谁劝他也不听。
“既然这样,驹泽大街那家S餐馆不能再去了,那就只能另找机会派杀手把老人干掉。可是昨天晚上我就说过,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老人的住处布置得像个要塞,而目黑这家店又出现了实在无法再去的原因。遇到这种情况,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石冈君?”
“要是我,就只能放弃杀他的计划了。”
“可是这样又不行。这一来就得陷入和K组的全面火拼,这家所谓的优秀企业将会因此崩溃,几千名公司员工将面临走投无路的局面。”
“我明白了!”本宫兴奋地说道,“这么看来,之所以选择我们店,是因为这两家店的内部配置、装修和结构相同。也就是说,厨房和厕所的位置是完全一样的,对吗?”
“说得对!这两家店不但店内面积、房子的形状、周围的环境都相似,而且还是按照同一张设计图建造出来的。不但大门和店里的布置完全相同,连墙纸、窗帘的布料、墙上的挂钟、椅子的形状也一样,总之里面的一切都像一对双胞胎一样难以区分。”
“哦……”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丹下警官也激动地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说:“原来是这个原因!”
怪不得御手洗昨天在电话里像具备透视能力似的,逐一告诉我该如何行动。原来我待着的这家店和他当时待着的目黑的那家店,无论内部结构还是摆设居然完全一样,他只要看着目黑店的样子就知道我这边的情况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不但店里的布置一样,连两家店的外观、门口的感觉、停车场的大小也都一样。而且门前都有一条公路经过……”
“那就是第一京滨高速路和驹泽大街。”本宫说道。
“从惠比寿到目黑这段路与跨过多摩川大桥到川崎去的路相比,后者虽然要远一些,但是想瞒骗一位痴呆老人还是很容易的。”丹下说道。
“只要借口说遇上道路施工,不得不绕道,很简单就能把老人糊弄过去。”本宫接着说。
“现在明白了吧!这一连串事件的起因,就是老人平常爱去的那家S餐馆和另一家同是S餐馆的店完全相同。想出这个好主意的,就是那位当女婿的横濑春明。由于他是以入赘方式进入老人家的,所以根本无法劝阻老人放弃向K组宣战的命令。”
“这个问题终于明白了。但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理由引起的,我们还不知道呢。川崎店里的便池为什么会被砸坏?”
“石冈君,难道你还猜不出,只有那个便池是这两家店唯一的区别吗?”
“咦?”
“那个儿童用的便池只在川崎店才有。除了它以外,川崎店和目黑店的厕所内部几乎完全一样。只要把这个碍眼的便池砸掉,就让人看不出两家店之间的区别了。所以在把老人带来以前砸坏它不就行了?”
“哦!”
丹下警官和本宫同时惊叫起来。听他这么一说,我们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不光是我脑子笨,笨的人还多着呢。
“把厕所的便池砸坏,就表示执行计划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但是E联合会的人马上又发现,砸坏的便池很快被修好了。也就是说,这家店的便池一被砸坏,马上又会恢复原样。摸到这个规律后,昨天一听说便池又被砸坏了,我就知道,这回的行动一定会在数小时内开始,所以我才会那么着急。”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老人虽然到川崎店来,但他自己误以为来的是目黑的S餐馆?”
“正是那样。”
“原来是这样!我可真没想到。”我大声说。
“不单是你,我也完全没想到哪!”丹下那粗嗓门喊得比谁都响。
可是我马上又怔住了。
“你等等!御手洗!那位秦野的事和这边餐馆的事又有什么关系?那位神秘的女子又是谁?”
“石冈君,有些事自己也得动动脑筋。这本是很简单的逻辑应用。”
“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投降,“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就赶紧告诉我吧。”
“我看你一点不动脑子,光摆出一副考虑过的样子。”御手洗冷冷地对我说道。
“到底那件事和昨晚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大有关系了。”
“为什么?这实在想不明白……丹下先生,你知道吗?”
我问了问丹下,发现他也满脸的无奈。
“大家都忘了到川崎店去要跨越多摩川大桥这件事吗?过了多摩川大桥,行政划分上就不属于东京都了,而是属于川崎市。”
“哦,对,是属于川崎市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石冈君,你怎么一辈子都长不大啊?总不能活了一辈子,什么事都要别人为你提供答案吧?”
“要是有时间我会好好考虑的,但是我现在只想早点儿知道谜底。”我回答说。
“人生中什么时候才叫做有时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自己开动脑筋想想为什么!你先好好回忆一下老人的行为习惯。我不是告诉过你,他到了S餐馆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女儿家打电话听听孙子的声音吗?”
“嗯,这倒是……”
“一进了川崎市,电话区号不就变了?如果从川崎市的S餐馆打电话,接通的就不是东京都,而是川崎市和她女儿家同一个号码的另一家了。”
“哦,对!对!是这样的。在川崎市拨同一个号码,那接通的就完全是另一家了。”本宫附和道。
“哦,是这样。那他们怎么办了?”
“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既简单又可靠的方法。他们先找到和老人女儿家电话号码相同的那一家的主人,想办法把他骗出家门,再让横濑春明偷偷潜入那儿等电话。老人的电话打来后,可以用今天女儿带孙子到游乐场玩累了,早早就睡下了之类的理由来搪塞过去。明白了吗?”
“哦,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和老人的女儿家电话号码完全一样的,川崎市的那家就是……”
“就是秦野大造的工作室。”
“是这样!”
“如果赶上这家是普通住家就麻烦点儿,但恰巧是音乐家的工作室。只要派那个谜一样的神秘女子到他那儿去,让她把秦野引到外头,剩下的事对横濑春明来说就很简单了。也许正是横濑春明事先调查过这些情况,才最终制订出这个计划。
“一九九一年,东京的电话区号改为了四位数,但九〇年前仍然还是三位,和川崎市的区号位数相同。所以当时这个计划是可行的。自从区号变成四位以后,如果还按照原来的号码挂过去,那可能会自动舍弃最后一个号码,而把电话接到川崎市的另一家去。所以还必须寻找拨打这个号码能接通的另一家。
“实际上,他们上个星期就曾经准备过实施计划,就在谜一样的美人给秦野打了电话,让他到品川的宾馆来找她的那天。当天E联合会这一头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实施计划。然而意外的是,有三位秦野的学生来工作室找他,这就造成了麻烦。因为想把四个人同时带离工作室比较困难,所以只好临时中断了计划,延迟到昨天晚上进行。正巧,本宫告诉了我便池被砸坏的事,这才阻止了杀人凶案的发生。”
“是啊,对他们来说也实在不凑巧……那么,那位谜一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秦野做出那些令人费解的举动呢?”
“这也属于太容易找到答案的谜题——如果这也能算谜题的话。在地下室餐厅里假装昏倒,目的就是让秦野把上衣盖在她身上,好趁机把工作室的钥匙弄到手。那位假大夫其实就是横濑春明扮的,好让女子把弄到手的钥匙交给他。
“女子陪秦野在横滨盘桓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秦野住处公寓一层的‘咖啡艺术’,在这里再次遇见了假大夫,这回碰面的目的是让横濑春明把取完印模的钥匙再还回去。喝完咖啡回到工作室门口后,女子之所以主动投怀送抱,是为了趁秦野不备,把钥匙塞回他的口袋里去。像秦野这种多情而又怜香惜玉的男子,在这位用心险恶的女子面前,不像个傻子似的被耍弄那才怪了。”
“哇……”我心里不禁冒出几分对秦野的同情。
“石冈君,这种人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我想你大概也有过这种经历,这是很普遍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女人表面上和你爱得死去活来的,背地里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世界上的事情可真有趣。”
御手洗又在说他那些谜一样费解的话了。
“你可真不简单,从那几件没什么特别的现象中居然能发现这么大的事情。”
“这次由于时间紧迫,不得已干了一些重体力活儿。其实说到底,这还算是比较简单的案子。主要是因为知道了对方家的电话号码,之后一切都变得容易起来了。你想,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事情吗?”
“咦?……哦,对。你知道横濑春明家的电话号码后,从那儿入手……”
“按照秦野工作室的电话号码,我假托建设部的名义打到东京的同一个号码上,想查一查是谁家,但不巧没有得手,最后还是委托警视厅的朋友帮我查清楚的。然后就依靠他提供的相关资料自己到处跑,再加上一些表演技巧,才查清楚背后的情况。但是那天只留给我四个钟头的时间,真把我累坏了,今天得慢慢听几段瓦格纳的乐曲才好。丹下先生,这一切你已经全明白了吧?审问时可别被他们蒙混过去,争取让他们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本宫,你也放心了吧。以后要是再碰上这种有意思的疑难问题,还可以随时来找我。”
“请稍等,御手洗先生,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呢。为什么那伙人不想在目黑店动手,还要费那么大劲把谋杀现场选在川崎去?”丹下问道。看来本宫心里同样的疑问也没解开。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紧盯着御手洗,等着他回答这个问题。
“哦,是这样的。目黑的S餐馆旁边不是有个小公园吗?那儿种了一棵杉树。”御手洗又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回答道。
“杉树?杉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几位干大事的人物,全都患有严重的花粉过敏症。”
“花粉过敏?”
“发现那里新栽了一棵杉树后,他们还专门派人去那儿想把树砍了。他们几个的过敏症确实不轻啊。但可惜刚动手就被附近居民发现了,结果才没砍成。没办法,他们才把计划实施地点改到川崎店来。”
“你知道他们怕这个,那天晚上才用沙子装在袋子里吓唬他们,对吧?”
“丹下先生,如果他们几个不老实,你也可以用这一招试试看。看来得了过敏挺难受的,那几个家伙估计什么都肯招。”御手洗笑着说。
8
那以后,那位著名音乐家秦野大造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
“那么你老挂在嘴上的IG什么,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当天傍晚,家里就剩我和御手洗两个人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那是IGE。”
“IGE又是什么呢?”
“这是指人体血液里含有的物质,学名免疫球蛋白E。”
“免疫球蛋白E?”
“对,这是现代医学最尖端的一项研究。通常认为是引起人体过敏症的最主要原因。”
“是类似于病毒之类的东西吗?”
“不,完全相反。这是一种人体抵御异物入侵,保护身体不受螨虫、花粉、空气中的粉尘等细小物质伤害的重要防御武器。但如果体内这种物质分泌过多,反过来又会破坏自己体内的组织,这就叫做过敏反应。目前这项研究还处在论证阶段。
“以最近发病率较高的花粉过敏症为例,这是目前医学界的一大研究难题。不管是食物过敏,添加剂过敏,还是特殊物质过敏,目前为止发病的机理和原因仍然不很清楚。尤其是支气管炎,也就是所谓哮喘病,近年来患者人数几乎增加了三倍。而且这种体质还有可能遗传给下一代。通常认为,IGE物质分泌过多的人即属于过敏体质,可是光从遗传学上寻找原因,还不能解释很多现象。我对这个问题已经得出了初步的研究结论,但是这不是几句就能说完的,所以今天咱们先不细说了。”
“那究竟免疫球蛋白为什么能引发人体过敏呢?”
“说起这个问题,我估计凭你的专业知识很难完全弄懂。简单地说,如果外部的异物入侵体内后,淋巴里的巨噬细胞就会捕捉这些异物,同时向T细胞提供情报反馈。T细胞会根据情报,向B细胞发出指令,要求增大免疫球蛋白的分泌量,这种免疫球蛋白物质会随着血液的流动被输送到全身,附着在皮肤以及人体黏膜组织的肥大细胞表层,并指挥肥大细胞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会诱导血液中的白血球等成分通过血管壁,聚集到指定位置,对入侵的异物发起攻击并将它们消灭掉。但是如果动员的兵力过多又没仗打,反过来这些散兵游勇又会对自身的体内组织造成破坏。这种因过剩而形成的对自身的破坏,可以认为就是过敏。”
“这些话我完全听不懂。”
“以前,人体内曾经寄生过蛔虫等大量寄生虫,那时候人体内免疫球蛋白的数量和需求可以说是大体平衡的。可是现在日本的城市人口中,由于体内寄生虫已经逐渐被灭绝,造成了专门对付这些体内寄生虫的专用免疫球蛋白失去了用武之地,反过来它们倒开始在体内捣起乱来。
“由于都市化的进展,混凝土建筑和水泥路面大大减少了土壤对花粉等过敏物质的吸收;另外由于空气流通不畅,其中滞留了大量细小粉尘等可吸入颗粒物,尤其是汽车排放的废气等因素危害极大;再加上城市人口中工作压力过大,睡眠时间减少等特有的生活方式上的原因,近年来过敏症的发病率大幅提高。
“可以说,这些过敏症实际上是自然界对人类过分发展都市型文明而敲响的警钟,因此我认为,这不仅是医学研究上的课题,也是涉及人文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问题。最近我经常在思考这件事,所以不断接触到‘IGE’这个词。凑巧的是,这一系列连续发生的奇怪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一看到池田(IKETA)、五本木(GOHONGI)、远藤町(ENDOMACHI)这几处相关地点,竟发现它们的第一个字母分别是I、G、E。我在这个偶然现象的引导下,在短时间里居然破解了其中的谜团。昨天中午我之所以大吃一惊,正是这个原因。”
“啊?”
我虽然对此仍然一知半解,但还是从心底佩服他。从偶然接触到的专业医学用语里,他居然还能引导出人类生活中广泛存在的重大社会问题。
“东京这种都市将来究竟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由玻璃和混凝土块构成的这个社会里,已经清楚地听到了一部分不适应这种文明进步的人发出的不协调的哀鸣。你和丹下先生也许更关心的是黑社会E联合会会长遇刺未遂这件事本身,以及与此相关的黑势力争斗等社会现实问题。但对我来说,我倒觉得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有趣。这个事件的背后,也折射出在都市化急速发展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人体无法适应这种变化的现象,并由此带来诸多问题。
“唉,先不说这些复杂问题了。大自然虽然向我们人类敲响了警钟,但是我们俩还算是可以不受花粉过敏症危害的幸运儿。是不是咱们先出去走走,到外头花粉纷飞的都市街头散散步呢?”
御手洗说完站起身来。
外面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夜晚。我们走出住宅,来到马车道大街上。扑面而来的温暖春风里夹杂着一股什么植物散发出的甜丝丝的香味。
“御手洗先生!”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马车道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郎,正站起身款款向我们走来。
“噢,原来是你。谜一样的女子又现身了。看来今天就你一个人来。秦野先生到哪儿去了?”御手洗问道。
噢,原来是那个女人。我暗自想着,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她在我们面前缓缓站住了。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她的身材显得苗条而动人。她的手里拿着一方深色的手帕,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这掩不住她惊人的美貌。
“昨天晚上我们还见过面。我想,以后我和他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听起来你可真无情啊!所以他才那么扫兴。”
“还是先生你理解我。”
“你胸前别着的是丽西施牌的万代兰吧?”
“是的,你知道它?”
“这种饰品从一九六〇年起就已经成为了新加坡的国粹。从五十年代开始,新加坡人就发明了这种在石斛兰的鲜花上镀金的技术。因为我在新加坡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种产品多少知道一些。怎么,你打算和横濑春明分手了?”
“是的。今天起我已经决心和他断绝一切关系了。我打算自己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因此想来这里和先生道个别。我也是先生的崇拜者之一啊。”
“那你太客气了。你打算到哪儿旅行去?”
“还没最后定下来。但我打算去新加坡、印度、埃及和加纳。”
“这么说你的英语应当不错了?对了,你以前干过和这些有关的工作。”
“我想陪先生散散步可以吗?到那个拐弯处我再打车回去。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半途而废,英语也只会说一些日常会话。以前也想过学习声乐,但是最后也没能坚持下来。另外我还学过一段时间的表演,可是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不是还干过几年空姐吗?”
“是啊,可是也只干了短短四年,而且考了几次日航都考不上。”
“所以你才到新加坡航空公司工作去了?”
“先生什么事情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没打算把我交给警察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提它了。不过,你养的那条西施犬怎么样了?”
“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换了个地方住。这条街上花粉太多了。横濑常患花粉过敏症,听秦野先生说,他前天起也犯病了。”
“看样子你也花粉过敏?”
“是的,现在我不停地流眼泪就是这个原因。每年春季我都不想在日本待着。为什么这种病患现在增加得这么快呢?”
“这就像是给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添了一道谜一样的装饰。你和我一样,如果没有了谜题就很难活下去。如果光是那么碌碌无为地活着,人生也就太没意义了。这个国家能吸引我的时代已经彻底完结了。”
她突然冒失地问道:“我旅行回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如果你在旅途中遇见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请尽管来找我。”
“要是没遇见呢?”
“你和我一样,不可能不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哦,出租车来了。”
御手洗朝出租车挥了挥手。车子减慢了速度缓缓停在我们身边。脚下扬起一阵白色粉尘似的东西,我一看,那竟是掉落的梅花花瓣。
“那么,祝你旅途愉快!”
“我会再来找你的,御手洗先生。一定会来的。”
出租车的后门打开了,那个女人突然高声喊道:“旅途中我会一直盼着回来见你,我是个软弱的女人,要是失去了目标我会活不下去的……”
由于激动,她的话咽住了。御手洗也一时无语,只是默默地冲她点了点头。
“好的,你放心走吧。”
“谢谢你,御手洗先生,我会给你来信。谢谢你,再见!”
她坐进车子,车门已经关上了,还能看见她在车里不住地行着礼。车子开走了。
“我想,她现在一定很伤心。”御手洗说。
“看样子是那样。她就是横濑春明的女人?”
“是他的情人。看样子她真的下决心离开他了。也许秦野先生的心情也和她差不多吧?那位横濑春明我看也一样。看来世界上连悲伤也会像花粉过敏一样蔓延啊。走吧,咱们到海边走走去。”
话刚说完,御手洗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