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VAD SELIM
1
直到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我才从冈山县的龙卧亭回到横滨的家里。一进门,我先倒头睡了个大觉,醒来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伤口也痛得厉害。我只好到伊势佐木町的外科医院请大夫瞧瞧。趁着近来事情不多,我想好好接受一段治疗,争取把伤彻底养好。出门在外时顾不上伤势有多重,可一旦回到家,心里却仿佛少了那股忍耐的劲头,处处显得像个病人。过了一段时间,伤势好不容易逐步有所恢复,左手打的石膏也拆掉了。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终日孤身一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整个人反而显得委靡不振起来,像是连生活的勇气也彻底失去了。久而久之,脖子和肩膀开始隐隐作痛,甚至连腰也伸不直了。每次想站起身,我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即便这样,也无法真正站直。见我弯腰驼背,俯身走路的姿势,不认识的准以为我是个老人,尽管实际上我离老人的岁数还差得远。我总害怕自己的人生就此告别中年,一步就跨入了暮年期。这种恐惧
让我不得不狠下心来,把要做的事情放一放,过一段康复性的疗养生活再说。
说起来,这点外伤并不像中风那么严重,说是康复治疗,总有点小题大做之嫌。由于想不出别的适当说法,也只好先将就着这么说。因为手臂上打过厚厚的石膏,时间长了,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总是又酸又疼。取掉石膏后,左手还一直硬邦邦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使不上劲儿。不管是吃饭还是写字,左手总是习惯性地悬在半空,那种姿势和吊着绷带时完全没什么两样,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好笑。
不但是手臂,连身子也习惯性地变得无法伸直,肩膀周围的酸疼也很厉害。我实在担心,这么下去弯腰驼背的姿势会被固定下来,因此托人介绍找了个大夫,每周一次试试采用点穴和针灸来治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第一次经历被人点住穴位后的酸痛,那种似痛非痛的感觉不禁让人叫出声来。好容易挨到做完点穴,浑身竟虚脱得站不起来,挪到家就像脱了一层皮。不过和点穴相反,接受针灸治疗倒让我觉得挺舒畅,每次只要脱光上衣,让大夫在脖子和肩膀上扎几根针就行。有时大夫还会在针上通上电源,这时就会看到针孔附近的肌肉在一跳一跳。治疗床的上方还安着一盏电热灯,照在背上暖烘烘的,我扎着针趴在床上,感觉还挺舒服,往往没做完就睡熟了,针灸结束后都得大夫把我摇醒。
啰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病情,事实上,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当年的秋天。那时我不但体力比原来差了很远,连精神上也显得有些委靡不振,结果,整个康复过程中一点儿正经事也没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和当时在龙卧亭认识的那些人有过一些来往。说到这里,读者们一定会猜,不会是指犬坊里美吧?关于这个问题,请原谅我暂时不能说。最近常有人拿这个问题来当面问我,写信追问的人也很多,我只能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答。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太要紧,干脆等以后有机会再解释。
左手的功能尚未彻底恢复,自然也很难用键盘来打字。即使后来除掉了石膏,有段时间里左手也还是没法用。人体的功能实在微妙,如果在床上躺上一个礼拜,好像就连走路也不会走了;而一只手要是一个月不使唤,甚至连文字处理机的操作也能彻底忘记。加上自从开始用键盘打字后,用手写字已变得不习惯了,因此一天到晚只能在家看点书消磨时光,或者找出以前留下的资料来收拾整理。
不用说,我手里的资料全都是御手洗在日本时留下的,大部分是记述我们一起参与解决过的那些事件,并不光是我个人的经历。不过其中却只有一件事是例外,那就是报道冈山县贝繁村那桩死人事件的剪报。据说这件事横滨的报纸根本没有报道,只有中部地区的报纸上登载过。有人把这些报道都剪下来,收集后用邮件寄给了我。这次正好趁着有工夫,把这些邮件和其他两三件资料,以及以前来不及处理的其他事件记录好好整理一下。
这些资料按照时间顺序分成几大本,整理完后我信手拿出一本翻了翻。这时,一张黑人的照片和几页剪报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接下来的几页彩图中,这位黑人也赫然身在其中。图片的纸质要比报纸好得多,因此这位黑人老头的忧郁神情显得特别传神。由于这个人我一时记不起来,所以拿起报纸的报道又读了读,当年收到这些剪报时自己那份惊讶和感动慢慢回到了我脑海中,同时也想起这个故事还未曾向各位读者披露过。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多了。
我所做的剪辑从内容上基本可分为两大类,其中之一是和案件有关的资料,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一点我想在此不必多说。这些案件按律师的专业说法,应当归为刑事和民事两大部分,但我并没有这么分,只是胡乱把它们夹在资料里。其中已经告破的刑事案件比重相当大,但属于民事部分的内容也不在少数。这些案件如果拿出来让读者看,我相信其中有不少会十分吸引大家的眼球,涉及古怪的世相百态,以及各种不可理喻的事件。
一些读者早就迫切要求我把它们整理出来,我自己也有心早点儿写出来以飨读者。但由于说出来后会披露事件中的关系人,所以只能用假名把他们的真名隐去,以免被控损毁他人的声誉。考虑到这些问题,有些事件的公布还有困难,所以这些资料还只能躺在抽屉里等待时机,就像酒窖里的白兰地需要时间发酵似的。今后如果时机成熟,我再挨个找机会逐件披露吧。
其余的一部分算不上什么案件,只能说是一些事情的经过记录。既不会伤害到别人的隐私和名誉,也看不出我的朋友在其中发挥过什么过人的观察推理能力,只是在我的脑海中驻留,久久挥之不去。
某些奇怪的事件是以其出人意料而让我恐惧,且从中可以看到御手洗令人称奇的问题分析能力。但还有些事情虽然并不大,却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几张报纸图片记录的事发生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正属于上面所说的这种类型。原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然而一旦从记忆的角落中拾起,一切又都历历在目。
2
自从我和御手洗开始交往以后,自然会频繁卷入那些发生的事件中去。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当时觉得多么阴森可怕的事件,时间长了以后,都会变成十分有趣的回忆。这就像一坛酸酸的葡萄汁,时间久了也能发酵成美酒一样。而且可以说,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残酷事件,时间一长就离我越来越远。也就是说,那些轰动一时的事件,在当时十分引人关注,但考虑到其中涉及他人的不幸,便不忍心把它立即披露出去。而时间久了以后再说起这些事时,这种顾虑就会少很多。就像我们现在喝午茶时谈论罗马帝国灭亡的情节,这种轰轰烈烈的大事现在也能成为轻松的话题。我们可以作为饭后茶余的闲话来说,无须顾及是否伤害古罗马人的感情。
这些事件回想起来虽然有趣,但每桩事件的趣味所在却大不相同。其中有些事情就像装入真空包装袋,无论过了多久,想起来时的感觉都如同刚刚发生似的。对我来说,下面要说的这件事就属于这种类型。我记得,那段时间里御手洗老是像在思考着什么事,对于我提出的所有话题都显得心不在焉。虽然总的来看他总是表现得相当冷漠,但那段时间他这个毛病格外明显,我说的任何事似乎都传不进他的耳朵。
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中旬,横滨马车道上已经到处可以听到迎接圣诞的铃声和歌声。现在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实际的感觉了,然而在当时我却真实地感到,我所居住的这间平凡的横滨住宅居然也和世界历史的前进紧密相连。那是个偶然发生的事件。一天上午,一个电话突然打进我们家里,一连串的事情就从这个电话展开。听声音来电话的人还很年轻,没有老成世故的感觉。据他自己介绍,他是横滨某高中的英语研究会的成员。对方显得有些惶恐不安,连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他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个星期天,他们计划举办一场叫“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演奏会。地点就在I街道的市民会馆里,目的是慰问在日本高中里读书的外国残疾学生。这场音乐会原定在平安夜举行,但由于当天学校放假,只能改在前一天。据说音乐会的方案策划、会场租借、门票推销、舞台布置以及打分卡片的设计等工作都是学生自己完成的,现在正处于准备工作最繁忙的阶段。我听了感觉十分奇怪,因为外国残疾学生的提法以前很少见,于是问他在日本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他说实际上人数还很多,尤其是一家美国人学校里还专门设有这种特殊班级。因为他们这个组织是由英语爱好者发起的,所以经常参加帮助残疾学生推轮椅等志愿者义务行动。当然一方面这也是为了找机会练习一些纯正的英语口语。对我这个不擅英语的人来说,这只能让我对他产生双重的敬意。
参加音乐会的都是高中生里的业余吉他手,其中既有摇滚乐队,也有流行乐组合,共计有十一个之多。当天举行的是一场规模不大的业余音乐会,采用由美国残疾学生派代表逐个评分的竞技方式,优胜者还可以得到组委会的奖状和奖励。
他还说,参加音乐会的有十一支队伍已经足够了,时间长度算起来也差不多。不管怎么说,参加者都是清一色的高中生乐手,水平也并不是特别高,加上这些队伍参演时都采用伴唱方式,并没有演奏爵士乐或者混合爵士乐之类具有专业技巧性的正规组合。但也许那些美国高中生们期望有点高,他们甚至提出,能邀请专业乐队或者职业歌手来参加那就更好了。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随声附和,他所说的内容连我这位乐盲也能听得懂,但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想求我帮他做什么。对方接着说,由于他们经费有限,无法支付专业乐手的出场费,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他们的这一请求只好不作考虑。但其中一个伙伴突然出了个主意。话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下面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好耐心地等着。
接下来对方话题一转,说组织演唱会的朋友们都喜欢侦探故事,石冈先生写的东西大家都爱读,所以都自称是御手洗先生的铁杆支持者。听到这里,我慌忙向他道谢。他一听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话也说得更随便了。他接着说,因此大家想了这么个主意,和石冈先生商量,看能不能请御手洗先生出席音乐会。这么说感觉挺冒失,因为听说他弹的吉他不比专业乐手差,而且他们付不了出场费,也知道先生每天都很忙,所以请不动他来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只好厚着脸皮打电话来试试看。听说那帮美国学生中也有不少御手洗先生的崇拜者,能看懂日文书的人还准备当晚用英语朗诵书里的故事。御手洗先生如果能出席,所有的人一定会非常高兴。希望御手洗和石冈两位先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我听他说完这些话,开始为如何答复而犯难。我这个人一向心很软,听了几句好话已经有点儿动心。对他们的殷切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更加难得的是那些外国残疾学生,他们本来生活得就很艰难,在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令我十分同情,所以我当场就答应了下来。我告诉他,这场音乐会十分有意义,我也表示最大的支持。我今天会好好跟御手洗说说。虽然知道他每天都很忙,但抽出一个晚上我想还是有可能的。因为相信能说服他去出席,我就把这件事直接答应下来了。
对方一听说事情谈定了,声音竟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的畏畏缩缩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在喊着:“太好了,是真的吗?要是你们能来参加,大伙儿还不知有多高兴呢。这对我们绝对是件荣耀的事!”说着他又把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我,还一个劲地说了不少自己不擅长的感谢话,连着道了好几次谢,才挂上了电话。
我马上就到御手洗的房间前敲了敲门,等他冷冰冰地答应了一声后,我推门走了进去。他正呆呆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我进来时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对于他的这副模样我早就习惯了,所以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我把刚才电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转告了他,没想到他听完后仍然一言不发,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他们很需要你的帮助。虽然不是让你去解决什么疑难问题,但是这件事缺了你也不行。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会因为学生们付不起出场费而不肯答应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那呆滞无神的眼睛转向了我。
“那当然,我不会因为钱而拒绝他。”
他边说边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过我的确没时间,要是改一天的话或许能想想办法,但就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抽不出空,因为有个重要客人要从美国来。”
说着他双脚踩到地面,慢慢伸进了拖鞋。我焦急地又问了一句,因为我知道他不像在开玩笑。
“来的是什么重要客人?”
御手洗站了起来,把头发用双手向后拢了拢,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对不起,我已经和人家先约好了,而且他只有那一天有时间,十分遗憾。”
他边说边走出了房间,我也跟在后面出来了。他从屏风边拐进厨房,在锅里接了水,搁在灶上点上火。我一直跟着他进了厨房,寸步不离地贴住了他。
“御手洗,他们可都是些天真无邪的高中生啊!”我对他说,“他们长期以来满腔热情地参加志愿者活动,而那些美国学生身处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加上身有残疾,生活得很艰难,一天到晚都坐在轮椅上。那些高中生为了对他们表示关心,才策划了这个一切自己动手的音乐会。他们全是没有任何报酬的,你难道就不能对他们的心意表示一点儿理解吗?”
“这我知道。喂,你帮忙递一下,袋装茶叶我够不着。我并不是不愿意去出席,而是没法在他们定下的那一天去。我真要去的话不但要弹吉他,而且还要发表演说,自己花钱买几张入场券都是应该的。但是二十三日这天是早就跟人约好的,看来已经很难再改变了。”
“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可能吧。”
“你根本没有提到过。”
“我的日程你哪能全都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非常重要的,你说对吧?”
“这我同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对你来说偶像歌手的唱片最重要,而我最看重的是边喝茶边思考问题的时间。请你能不能别妨碍我?”
“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对别人诚心诚意的请求千万不能拒绝吗?你说过吧?”
“我说过吗?”
“世界上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能比得上他们的诚意吗?你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早就和人约好了,这件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这么说,你的好些事情我也没听说过。比如前天你约森真理子吃饭那件事。这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总是在互相窥探对方中继续各自的生活,各泡各的茶,各做各的饭。”
“你别把话题岔开了。那你的意思是要拒绝那些高中生们的邀请了?那些英语研究会的成员都说喜欢读我们的书,而且都是你的铁杆支持者啊,连PTA的欧巴桑也很想见你啊!”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们。”
“难道学生们的盛情邀请还不够诚心诚意吗?”
“这不是是否诚心诚意的问题,而是我那时真的抽不出空。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了。”
“拒绝他们可不像是你的为人。要是有人出了一百万请你去演奏,而你拒绝了,我倒还能理解。”
“这是兴趣的问题。世界上总有能答应或不能答应的事,比如你的……”
“要是说我喜欢的偶像唱片,我完全可以扔掉!”
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所以先把它主动提出来。
“你要是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把那几位女明星的写真集扔了。我也不是只喜欢那些偶像歌曲,我也爱听披头士的流行音乐啊!平时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肯给我弹一回。今天我真的豁出去了,只要你肯答应那些高中生的请求,无论你让我舍弃什么我都能答应。”
“那么我让你把那堆录像带扔了你也干?”
御手洗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哦,原来那些东西也不对你的胃口……那好,你要是肯出席那天的音乐会,我就把它们全处理掉。”
“还有,占着书架的这两本书,什么《如何战胜自己》和《犹太人的生意经》也请你处理掉。”
“你对我喜欢的东西竟然都这么看不上眼?难道这次不肯出席音乐会也因为这个?不肯为那些高中生花那么点儿时间,因为你的兴趣和我不同?你这个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呢?”
“我可没那么说。”御手洗不耐烦地说。
“那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去露一面呢?”
“你就像只耳朵聋了的水牛,石冈君,只知道一股脑儿向前奔。你就不能坐下来喝杯茶冷静冷静?”
“不管你怎么说我,那都没关系。我请你无论如何别让我说话不算数,即便对方只是高中生,你也不能看低他们的志向。”
“音乐会的意义我已经很清楚了,石冈君,无论请求我的是高中生还是小学生,这一概都没关系。”
“那这么说你答应出席了?”
御手洗夸张地重重把头低下。
“不是告诉过你,我和别人有约在先了吗?”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学生们了,总不能让我违约吧?”
“实在不好意思,请你替我谢绝。任何事总有办得到与办不到两种。”
“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重要的?不把支持者们放在眼里的话,是要吃大亏的哦!以后我写的书再也没人买,我们俩只好喝西北风到处要饭去。你愿意那样吗?”
“要饭在美国还是个不坏的职业呢,还给发执照。”
“可是这儿是日本,御手洗,我对你说的是日本话。”
“要是混不下去我们就一起上美国去,花上一百美元买一部老爷车,晚上咱们俩就睡里面。白天找张公园里的长凳一躺,日子过得也一样逍遥。不行的话再开一家洗衣店,把人家要洗的衣物都收过来,洗干净叠好再给人送回去,那样不也挺好的?挣点小费也能活下去。”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想陪你玩。”
“石冈君,你不想喝一口?”
御手洗一边把壶里烧开的水倒进放着茶叶包的茶杯里,一边说道。水刚烧开,倒进去的开水溅出了许多水花,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不是说咱们总是各做各的事情吗?如果这次你拒绝我的话,以后咱们就这么过。我可不想再喝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人泡的茶;同样,今晚你也别想再尝我做的青花鱼味噌煮,你一个人煮碗方便面,拿回自己屋里偷偷吃去。”
“你这个人实在不懂事,把从美国来的客人扔一边,难道就不是薄情寡义吗?”
“要是他专门从美国来见你,我想不会只待一天,难道他二十三日早上刚到,二十四日早上又赶回去不成?要想见他,早一天晚一天不是也行?我想他应该有时间。就算二十三日一天,不,就算那天傍晚扔下他一小时,难道他还能杀了你?而那些高中生举办的音乐会只能在那天的那个时间里进行。如果你真的没时间,只需要到场露个脸就行了。你可以八点左右到I街道的市民会馆来,稍微弹一首吉他马上就回去。”
“我这位朋友真的太忙,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你要是知道原因也一定能理解的,所以那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他。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无论你说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没法同意你这样做。”
“那么,石冈君……”
他端着茶杯走了过来。我自然又跟在他后面。御手洗走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我也坐在了他身边。
“你让我稍微弹首吉他就回去,是指电吉他吧?还是那种普通吉他?要是普通吉他的话,音响效果很难调整。那些高中生他们行吗?可如果是电吉他,背景音乐又怎么办?要是弹电吉他的话,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弹,一定要请人来伴音。如果那样,又需要进行配合练习。就算找几个高中生简单弹几首慢四拍的爵士乐曲,起码也得先进行几次和音练习吧。总不能一次排练都不要,晚上八点一露面,八点十分就离开?所以这回还是去不成,请他们多理解。”
“你真是这么不近人情吗?你就是看不起那些高中生,所以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如果真有个专业演出团体请你参加正式的音乐会,我想你马上就会答应的吧?”
“你真以为有人肯出一百万,让我们吃喝不愁吗?你要是能看得见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大概就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反驳了他一句,“我知道你从前天起就一直坐立不安,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什么。”
“你要是知道我正在发愁,就不会说那些话了。我不否认,现在我正忙着呢。”
“所以才胡说什么美国来了一个朋友,这都是给自己找借口。实际上只想干你自己的事情,当然就没有心情理那些高中生了。”
“不是有没有心情,而是没有时间。”
“你那位美国朋友想来的话随时有机会,难道不是吗?而且你又是没家没业的人,想去一趟美国也不难,为什么非得约在那天晚上?”
“石冈君,你说的道理正相反。我和这位朋友见面的机会过了这一天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而高中生们的音乐会明年还可以开。我明年再出席怎么就不行?如果现在先定下来,我一定能答应。对于约定的事,我会遵守的。”
“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演奏家啊?你那位朋友比高中生们亲自筹办的音乐会更重要吗?”
“实在很抱歉,石冈君,我的回答只能是yes。”
“你怎么这么自私!”
“这只是我们的见解不同而已。”
“我是个演奏家,所以一切日程都不能自己决定,有事请和我秘书联系。明年年底我也挺忙,但到时候我会尽量想办法。——你不会这么对我说吧?还真了不起。打电话求我们的是高三学生,明年春季就该毕业了,所以明年不会再有这个活动了。”
“那实在非常遗憾。万一要是他命在旦夕,我会再考虑。只是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对不起,我的结论还不能变。这个世界上有些事能办到,有些事不能办到,只因为时间上不凑巧。”
“御手洗,所以你就……”
我还想接着往下说,御手洗抬起右手制止了我。
“这件事就先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只能反复争论个没完。不能办的事就是不能办,不管谁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坚持非让我去,实在是强人所难。麻烦你对那些高中生转达我的歉意,如果第二天方便的话,我到他们家里去坐一坐也无妨;如果他们想来这里玩,也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无论如何二十三日晚上我是去不了的。对不起,我有事该走了,晚上也许回来得晚,这个杯子你要不想洗,可以先放着,等我回来后自己洗。你做的青花鱼味噌煮看来我是吃不上了。”
御手洗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匆匆站起身来,转身取那件大衣去了。这家伙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冲着他的后背抱怨道:
“我现在心里有多失望,我想你大概不懂吧?”
听了我的话,御手洗什么也没说,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取了大衣后又出来了。他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慢慢披上那件羽绒短大衣。
“原以为你这个人会为了弱者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看来我真是看错了人。以后对你该重新认识了。原来你为了什么美国朋友,连真情都肯践踏。”
“你还不赶快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我墙上?”
“那些孩子都是残疾人,坐着轮椅,还是外国人。还有哪些人比他们更可怜?也许今晚是我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沉重的失望。”
“可怜的人世界上有的是。但我仅仅是一个人,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说完御手洗大步向门口走去了。
“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有多重要,我的眼中只看见你在堕落!”
由于太气愤了,我才这样说。
“这就是现实啊,石冈君。”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人都是会变的,不能老当圣人君子啊!”
说着他转身关上了门。
3
那时我真觉得太没面子了,给那位叫佐久间的高中生打电话告诉他结果时,我心中的惭愧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我傍晚七点给他家打电话,原以为他已经到家了,但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她告诉我,儿子在为筹备音乐会作准备,还没从学校回来。她还告诉我,这些天他们每天都忙到深夜,马上就要考试了,因此她非常担心。
听了这些话,我更加了解到这些学生为了能办好这台音乐会,付出了怎样巨大的努力。我甚至没勇气把御手洗不能出席这个坏结果告诉他。但是不告诉又不行,因此只能请他母亲转告,让他回家后再给我来电话,就把电话挂上了。我告诉她我姓石冈,原以为她已经从儿子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但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一句“是石冈先生没错吧”,看来像是头一次听说我的名字。
晚上十一点,佐久间终于给我来电话了。由于是第二次打电话,他的声音已经自然多了,和第一次通话时比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先说了声“听说你来过电话?”然后又告诉我,他刚刚才从I街道的市民会馆回来,舞台布置已经基本结束了,设定满分为十分,发给观众使用的评分牌也已经准备好了。今天还特意安装了一套评委亮分时能同时发亮的白灯,接好了电线。我呆呆地听着,如同在梦中一般,被巨大的无力感包围。原来我听说现在的高中生因为追求享受,许多人都学坏了,尤其是横滨一带,品行不端的高中生人数不少。然而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受到环境的不良影响,还完全是个单纯正直、充满朝气的好少年。
我对他说,你母亲很为你的考试担心。我不希望对他的热情迎头泼一桶冷水,所以不想一开口就把御手洗不能出席的事告诉他,而是希望在切入正题前先来上几句别的作铺垫。他告诉我,自己知道这件事多少会影响到学业,但学校为他写的毕业评语应当会很好,而且自己想报考的又是大学的英语系,做这些事也算是学习的一方面。另外御手洗先生也能来参加音乐会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学校,许多没关系的同学也都主动来帮忙。他们也跟他一样忙了一个晚上,而且大家热情都很高,他就更不能不努力了。由于这件事是他倡议的,所以今天和大家商量后,决定每人从自己家带几盆花来,把舞台周围布置得漂亮点。
听到这里,我那些话越来越说不出口了。回想起自己在读高中的时候,从来没参加过这么有意义的活动,而且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如果我在学习英语上多下点工夫,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提到英语就有一种自卑感。
他见我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倒主动问起了御手洗先生是不是已经答应出席。然而听起来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爽朗而充满朝气,看来他对我仍然深信不疑。大概他以为只要我答应下来了,御手洗的出席就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被他问得没法回答,心里对御手洗充满了不满和埋怨。
“真对不起。”我终于开口对他说,同时真心希望这种折磨人的时间早点儿过去,“御手洗告诉我,前一天或者后一天他都有空,但是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因为早就跟人约好了,所以实在抽不出时间。我原来没听他说过这件事,所以一直和他商量能否通融,但是他说无论如何也没法更改。虽然我已经答应过你,但是实在非常抱歉。我反复向他请求过了,但还是没办法。”声音虽然低,我还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然后我们俩同时陷入了沉默,我的心情也沮丧到极点。
“哦,是吗?”他愣了一会儿,才遗憾地张口说道。然后他又小声嘟囔着:“那样,大伙儿一定很扫兴吧。”我能感觉到,就像我在他面前一样,他一定也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丢面子。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他像个男子汉似的对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音乐会的日期已经临近,无法再改了,御手洗先生有他自己的安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当我告诉大家御手洗先生要来时,大家都觉得半信半疑。这倒也好。”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凉意。本来我就不该在他们的这次活动中间插一手,答应下的事还没能办好。
我急忙告诉他,虽然不能弥补我的歉意,但我愿意尽全力协助他,无论要求我帮着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请尽管说。不过我五音不全,也根本不会弹吉他,要是希望我表演什么节目的话我还真拿不出来。
“知道了,谢谢。”他的回答显得有些无力。我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席话,反倒让他不知怎么办。即使让我去帮点忙,也没有事情能让我插手。举办这类音乐会,我顶多只能帮着御手洗这个吉他手传几句话。即使我亲自出席音乐会,作为一个不懂乐谱,只会听听偶像歌曲,没什么特长的人,什么忙也帮不上。
最后他想了想对我说:“要不你就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吧?”咦?我一听又紧张了起来,就像心脏停止了跳动似的,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向来口拙,最不擅长在人前开口说话。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一会儿,都会十分不自在,更别提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几句什么话。所以至今希望我去作演讲的邀请,我都一概加以回绝。也许他认为我岁数已经不小,还是常被人称做先生的人,和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在大家面前说点什么应该不算是回事儿吧。
但是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又不好拒绝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下来:“当……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对音乐什么都不懂,志愿者的活动宗旨也谈不出一二,英语更是一句也不会说。能不能找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比如请个学校的老师来也比我强。如果是出于不好意思才让我做这件事,那是完全没必要的。我刚才说希望帮你们的忙,不过是指搬搬东西、验验门票这些事。”
我费尽口舌向他解释了半天,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这些体力活同学们早就有分工了,而且当天一个老师也不会来。”他的一句话就把我顶了回来。我一看已经无法再推托,只好把音乐会开幕式上讲话和担任评委两件事答应下来,才把这件事对付了过去。
他又说,这件事他刚才正想打电话问我。原来打算在御手洗出席的消息落实了以后,把这事情印在传单或门票上做个宣传,伙伴们都还在家等着自己的最后消息。所以放下电话后还要打电话告诉同学。石冈先生要出席的消息他们也打算在传单上印上去。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我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因此在心里暗地打定了主意,到台上后再向大家好好做个说明,解释说自己不懂音乐,然后再就劝不动御手洗前来出席的事向大家认真道个歉。
从他说话的口气我能听出,他刚开始打电话时的兴奋劲儿已经没有了。虽然表面上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现在心里有多扫兴,觉得有点愧对他。即使这样,他还是鼓足勇气,用无力的声音对我道了谢后挂上了电话。
从岁数上看,也许我已经足以做他的父亲了,可是我觉得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同时心里不禁对御手洗涌起更多的不满,他如此不近人情简直让我无法相信,也让我十分悲伤。我觉得御手洗变了,以前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因此,当晚开始我就存心冷落他,完全不想再为他做吃的。我自己做饭吃又觉得没意思,就到门口的小餐馆凑合一顿。原来买好了鱼,准备晚饭时做味噌煮的,我也把它收到冰箱里冻起来了。
就算御手洗现在回来,我也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因此早早地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先是看了会儿书,然后戴耳机听了会儿披头士的唱片。近来我尤其钟情于他们演唱的歌曲。刚认识御手洗的时候,他是个披头士的爱好者,在他的影响下我才慢慢喜欢上了这个乐队。御手洗原本爱听爵士乐,但对披头士却并不排斥。我多次听他提到过,他很欣赏披头士乐队中期以后的创造性。
听着音乐,我突然想到,要是这回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有人演唱披头士乐曲的话,我不也能给他们好好打分吗?其实我平时并不光听偶像派音乐,偶尔也听过几首英语歌曲,知道的曲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说实话,我喜欢听有歌词的音乐,而每次听到英语的曲子,甚至比听日语歌曲更令我兴奋。这的确是事实。同时即使听同一首歌,比起男歌手来,我觉得女性唱得更有魅力。遗憾的是,这一点完全被御手洗说对了。
而最近御手洗已经不怎么听披头士了,近来他常听的是摇滚乐或者爵士乐。以前经常听他用吉他弹奏自己改编的披头士歌曲,但最近无论我如何求他,他也不肯再弹一首了。在我看来,这种态度反映了他对披头士音乐的轻视,这也是我对他不满意的一个原因。对我来说,披头士是我唯一能听懂的英语歌曲。换句话说,对于拥有强烈英语情结的我来说,披头士音乐是我能听懂的音乐中唯一高档的东西。如果这些都受到这位朋友的轻视,真让我在他面前无法立足。
屋子的门开了,看来是御手洗回来了。我能听见他走进卫生间洗手的声音。(他这个洗手动作经常进行,平均每天要做好多次。他常说要人如其名。)此刻他径直穿过起居室进了自己的房间,也许是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因此对厨房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么一来我又多少感觉有点寂寞,心情相当复杂。他关上房门后就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了。平时他的屋里经常能传出不带扩音器的电吉他声,但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看来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别的事,心思没有放在音乐上。
我把耳塞式耳机塞进耳朵里,开始听披头士乐队的专辑《奇异的旅程》。最近这张专辑以及《白色专辑》系列的第四张唱片,除了那首《革命之九》外,我都很爱听。
不可思议的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最近一有空我就听披头士乐队的曲子,可是一直没想到过,今年是一九九〇年,恰好是约翰·列侬被枪杀的第十个年头。而且那件事正巧也发生在十二月。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因为这件事我以前完全没想到过。
我还记得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好像是一九八〇年的十二月八日。那时我认识御手洗已经三年了,一起搬到马车道来住也已经过了两年。这么看来我和他的交往已经很久了,披头士音乐也是和他一起住以后才慢慢熟悉的。
那年十二月的这一天,御手洗让我帮他买些立体声收音机的零部件,因此我一个人到了秋叶原的电器街。按照他的购买清单,我在电器街上逛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到马车道的家里。我刚推开门就从御手洗口中得知约翰·列侬的死讯。看来列侬的死让他受到很大的刺激,正交叉着双臂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其实谁得知这个消息大概都会这样,一时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么熟悉披头士乐队,也没有那么入迷,因此受到的打击还不算太大。换句话说,那时的我还不具备感觉深受打击的资格。这件突如其来的悲剧似乎和我关系还不大,并没有比其他人的死讯更让我吃惊。
列侬的死给予我的打击,是在经过了许多年,当我慢慢喜欢上披头士音乐以后才逐渐到来的。虽然这是个十分不幸的事件,但是如果考虑到八十年代那个史无前例的背景,我又强烈地意识到,当时发生这种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说又是必然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在那个危机四伏的时代里,不用说是他,我自己随便哪天丢了性命也不奇怪。
总之,约翰·列侬的死留给了我许多感触。我或许错过了一个悲伤无语的时刻,一个和众多歌迷共同分担这个悲剧的打击而流泪的机会。我真正认识他,并产生狂热的崇拜晚了许多年;翻开他留下的照片,体验他逐步成长的辉煌并对他满怀尊敬也晚了许多年;真正感受到他的死带来的悲伤同样晚了许多年。简单地说,我喜欢上披头士的经历就是如此。而今天,十二月八日已经过去了,约翰·列侬去世十周年的日子,我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体会着。
4
我与御手洗之间的冷战二十三日为止还在继续。之前的几天里我和他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如果我们是夫妻的话,大概就算是家庭内分居了,但是看来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一个。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机会再和他争论是非。每天上午十点,我起床出去活动时,我这位朋友已经出门了。我傍晚回家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不出来,到我快要睡觉时才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我甚至连和这位自私的同居伙伴见上一面,为他的不讲情面争执一回的机会也没有。
看起来御手洗似乎特别忙,我有时都怀疑他是否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无颜见我。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他并不是那种做事老让人担心的人。也许在他看来仅仅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已,连被我骂过什么话他都没往心里去。
那位姓佐久间的高中生之后还来过几次电话,就当天的活动流程和我商量。他提出当天派人到家里来接我,但我考虑到自己又不是那么有身份的人,加上I街道市民会馆的地点我认识,所以虽然距离不算太近,我还是告诉他会自己走过去。于是他告诉我:“那样也好,当天的音乐会定于晚上五点开始,预计要持续三小时,那么请石冈先生下午四点半到旁边的小礼堂来宾登记处。”他还说当天会在那间借来的小礼堂等我。
说着说着,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小声问了我一句:“御手洗先生现在在家吗?”看来他真的很想和御手洗说上几句话。虽然御手洗冷淡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但他对御手洗的喜爱仍然没有改变。我对御手洗相当了解,如果不和他一起生活的话,看到的净是他好的方面。我告诉他御手洗出门去了。对方说了声“是吗?他果然还是不能出席了吗”,明显地表现出很遗憾。至于御手洗那种恶劣的态度,我是决不会让他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场音乐会虽说是由高中生们筹办的,但出席的听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学生家长,也就是参赛乐队的亲友团。我想如果这样的话,开幕式的演讲就不能随便乱说。他还提到,这次演出的乐队中有四个是由美国人学校的学生组成的,而且评委里除了石冈先生外都是外国人,学生家长中也有许多外国人,所以希望在演讲时能夹杂着说一些英语。我一听就有点急了,马上就回绝了他的请求:“开……开什么玩笑!这根本就不可能,我不会为准备讲话去受那份罪!”
随着音乐会开幕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练习开幕致辞。我先在稿纸上把想说的写下来,记住以后再背出来。一想到开幕当天脚下黑压压一片观众的脑袋,我就慌得忘了该说什么,慢慢地连食欲也没有了。我一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于是打定主意还是拿着稿子当场念,不要管形象好不好看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作家中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善于演讲呢?许多作家往往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许多人也认为演讲是作家工作当然的一部分,我对于这一点却怎么也不理解。作者和读者一样不过是普通人,不是说能出几本书,自然就会在人前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我只要想到这种场面,就紧张得像要死了一样,哪怕只三十秒钟的开幕致辞(实际上也许都用不了那么长)就已经把我吓成这样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是学不会作什么演讲了。这么说来,我也许不适合当作家。不,不是也许,而是真的不算什么作家。我根本就当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充其量只能把我的朋友御手洗的工作记录下来,为他的推理过程作一番注释。我并不具备领导能力,也不会人模人样地召集一伙人,向他们灌输思想和主张。在这一点上我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我肯定可以这么说。
终于熬到了二十三日的早晨。因为过于紧张,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仅仅是在开幕式上说几句话我就紧张成这样,要是换成正式的演讲,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平常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起来了,因为我晚上没睡好,所以还想再躺一会儿。我把脑袋裹在被子里,就这么闷闷不乐地躺着,再出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我这间小房间没有窗户(也许以前住过的是位摄影家,故意把窗户堵上后做成暗室了),想睡懒觉倒是正合适。平常这么一躺下去,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但缺点是很难知道外头天亮了没有,赶上必须起早的时候就难受了,所以我在房间里准备了两个闹钟。
我在半睡半醒中躺了好久,突然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渐渐清醒过来,蒙眬中不知道这声音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我睁开了眼,但没起身,顺手打开了床头的电灯开关,两眼盯着天花板。再次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我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于是急忙跳了起来。由于天气还冷,我披上床头柜上的睡袍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着:“来了!来了!”
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瘦瘦的黑人。我吓了一跳,担心来人不会说日语,但转念一想,既然这儿是日本,生活在这儿的人不可能一点儿日语都不会。
来人戴着一副墨镜,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很高档的皮夹克。比起其他外国人来,他个子不算太高,看起来高矮也就和我差不多。我首先想到的是今晚要举办的音乐会,也许来人与此有什么关系。但看来看去又不像,起码他的岁数已经不适合当中学生的家长。虽然黑人的岁数从外貌很难判断,但来人肯定已经是个老人了。
“啊!”我向他招呼了一声,由于太紧张,我还缩了缩脖子。他脸上没有笑,只是用沙哑的嗓音朝我“嗨”了一声。接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来人嘴里吐出一大串英语。我实在一句话也听不懂,十二月大冷天里居然急出一身汗。我不但听不懂他所说的话,甚至连听清他发的音都很难。因为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每句话都像是费了很大的劲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说话时呼吸很困难,好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别说他说的是英语,就算说的是日语我也无法理解。听了半天,我竟一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呆呆站着,他也只好无奈地苦笑着摊开两只手。他的动作多多少少伤了我的自尊心,让我再次跌落到自卑的深井里。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因此尽最大努力稳住自己。听不懂英语是我自己的错,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
突然,他向我身边伸出一只手,这个动作吓了我一大跳,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手按在门把上拧开了门,又探身向屋里瞧了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高档法国淡香水的气味。
接着,老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微微对我笑了笑,又慢慢地歪了歪身子,意思似乎是说:算了,没办法,回去吧。由于过度紧张,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他该不是找御手洗来的吧?想到这里,我问了一句:
“你来找御手洗吗?”
不用说,我问的是日语。但看来他听懂了,“嗯”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你稍等!我到他屋里看看就来。”
我还是说着日语,边说边往御手洗房间跑去。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英语都忘了怎么说,简直不可思议。我使劲敲了几下门,但是屋里没人应答;推开房门一看,屋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一边淌着汗,我一边快步跑回大门旁。我不知道怎么来告诉他,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啊!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在,他不在!”
我尖叫般反复说着,还使劲地挥着手,做出的动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正在这个时候那家伙回来了。
走廊里传来一声爽朗的招呼声,御手洗那熟悉的脚步声正从楼梯方向传来。黑人老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急忙走下楼梯向他迎去。看到他的出现,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虚脱了。
御手洗和黑人并肩进了屋子。看起来两人的岁数整整差了一辈,但关系却很亲密,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御手洗用英语给我作了介绍。这时黑人才摘下了墨镜,露出极为犀利的目光,我被这样的目光震慑住了。这种目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简直就像是印度预言家。这时我才想到,这位老人之所以要戴墨镜,主要是想遮住这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吧。
我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低下了头。这时他伸出右手想和我握手,这个和外貌不相符的亲切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呆呆地伸手和他握了握。他仿佛把我的心理变化看了个透似的,对我微微笑了笑,但笑着的时候目光仍然那样锐利。不知为什么,被他注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臂,对我的恭敬态度似乎很有好感。我知道自己很难在生人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
御手洗请他坐在沙发上,那个黑人用略显蹒跚的脚步向沙发走过去,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石冈君,帮我泡杯红茶来!”
御手洗声音洪亮地对我这样说。听口气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一听反而从紧张中解脱了出来,竟忘了还在和他赌气的事,马上一溜小跑奔向厨房,专心致志地为他们泡起茶来。
我把盛着茶杯的盘子端上来的时候,他们俩正说着什么事。茶喝了一半左右时,他们似乎谈完了话,一起站了起来。看来他们两人又要一块儿出门去。老人向我抬了抬手算是告别,我又不知所措地畏缩着低下了头,不知是表示不用谢我的茶,还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反正当时我除了这个动作,几乎忘了还能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大门“咚”的一声撞上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宁静。我感到虚脱似的坐在了沙发上,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呆呆坐了一会儿后,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正确的英语。“请稍等”应该是“Just moment”,可现在想起来已经太晚了。我脑中又冒出一句:“My friend is out now!”如果那时候能想起来多好,现在再想它有什么用?一到想起来没用的时候,英语单词反而一个个地冒出来,这让我十分懊恼。就这样,这两句“Just moment”和 “My friend is out now”,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弄得我脑袋直发晕,又悔又急。(顺便说明一下,准确地说应当是“Just a moment.”)
我记起来了,御手洗说过二十三日有个朋友要从美国来,看来就是这位黑人吧。因为他早就和他约好了,这才没法给高中生们的音乐会当嘉宾。看来今天两人像是得在东京和横滨逛上一天了。这几个钟头里他们到底会上哪儿,去干什么呢?来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御手洗要这么重视他?这个朋友真这么重要,以致不顾高中生们的纯真希望和我的友情,非要整天陪着他?从外表上看,也许来人不是一般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理解御手洗为什么要这样做。
紧张感慢慢消除了以后,我又重新记起了对这位朋友的怨恨。因为其中掺杂着对自己刚才不争气态度的不满,而使这种怨恨更加复杂。刚才来了人时一筹莫展,见到他回来后竟有了一种解脱感,心里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摇头摆尾地跟在他后头,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是冷静下来后我又想了想,这种气多半应该对自己生。我不得不承认那些错确实都怪我。并不是御手洗答应人家后又反悔,他和那位黑人原本就有约在先。答应别人后又没做到的倒是我自己。真正见到御手洗的客人后,我才终于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不知道客人的身份,但是对方毕竟是老人,而且身上透着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事已至此,我只能尽全力帮助学生们把今晚的音乐会办好。御手洗的日程已经定下来了,硬要他出席看来是强人所难。既然不能指望御手洗,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自己尽力把他的一份补上,尽量减少哪怕一点点的失误。
5
我来到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的接待处。在写着“学生团体自治音乐会”大字的横幅下,摆着一张铁皮桌,旁边坐着三名女学生,桌子上还放着些宣传品。看起来学生们都很拘束,很紧张地忙碌着。虽然他们没有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都是高中生。
女学生的身后站着两三位男孩子。我走近时他们一齐转过身来微微对我行了个礼。其中一位男孩急忙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他是位皮肤白皙、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看上去显得很小。从他的样子上,绝看不出他已经读高三了。
“您就是石冈先生吧?”他开口问道。
和我一起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位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其他人都走近桌子递上门票,请女学生撕了一角后拿了张宣传品就默默进去了,在这些人中间他认出了我。
“哦,是的,我就是。”
听我这么说,他马上说道:“我叫佐久间。”接着又把我介绍给了其他同学。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对我行礼,使我觉得不好意思,似乎他们把我当成校长一样的人物。佐久间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宣传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评委石冈和己(作家)”也赫然印在上面。我回想起上午接待外国人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来。
I街道市民会馆共有大小两间礼堂。小礼堂大约能容纳三百名观众,小而紧凑,装饰得很漂亮,我十分喜欢。以前我曾经来这里听过几回讲座,都是些不大出名的文化界人士举办的,顶多坐上一半的人,显得十分安静。
因此既然这场音乐会是在这间小礼堂开,我原先估计出席的观众人数顶多不过如此,加上演员都是高中生业余歌手,或许出席的人比我估计的还要少。但是我随佐久间从后面进入会场后,发现虽然距离演出时间还早,里头已经基本坐满了,而且和我差不多时间入场的观众还在不断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今天显然要满座了。据佐久间介绍说,今晚还有报社记者来采访。我不禁害怕得腿有些抖,不管如何努力抑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
台上的幕布还没拉开,所以看不见舞台上的布置到底如何。陪在我身边的佐久间君介绍说,舞台后方搭了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和植物,看起来就和盆景展览差不多。我一想到一会儿就要站在上面,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致开幕词,就觉得十分紧张,心虚腿软,也忘了该和他说些什么。我试图在脑子里把一会儿要说的话想一遍,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也想不起来。我一想,反正也没关系,一会儿掏出稿子来照着念就是了。
佐久间君一直客客气气陪我说着话,从见到我开始,他就一直边说话边对我低头鞠躬。我想刚才自己的心虚一定被他发现了,心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这样,我始终觉得他对我还是很感激,尽管御手洗来不了,像我这样的人能出席他也很高兴。
佐久间把我领到舞台前面的第一排,我的位置在面对舞台的最左边。我向右边瞧了一眼,只见排满了一行轮椅,足有二十多辆,显得十分壮观。每辆轮椅前都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几张评分用的牌子。每张桌前还装有一个白色的电灯泡,我的座位前面也有。卡片上的数字写在白纸的正反两面,看来都是学生们手工制作的。
轮椅的后面是一排帮着推轮椅的人坐的椅子,其中有些是志愿者,也有残疾人的亲属。这些人里,日本人和外国人大约各占一半,他们的手就搁在轮椅后方的扶把上。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坐在轮椅上的都是外国人。他们的脑袋基本上都不能伸直,而是歪向两边。在我看来他们的样子既像在睡着,又像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看了让人十分心疼。我想到为他们服务的志愿者们付出的艰苦劳动,不禁为他们的献身精神而深深感动。我觉得今天能参加这个活动实在有意义,而且暗暗下决心,今后也必须多为他们干些什么。
会场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了,我往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想到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我的心又不知不觉地咚咚跳个不停。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肩,回头一看,佐久间正站在旁边的过道上。
“石冈先生,一会儿开始以后我先上去宣布开幕,然后您就从这儿的台阶上去,站到麦克风前面。”
他的话说得十分自然,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后来我向他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他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会长,平时经常在同学们面前讲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我只会反问他一句“咦,开始了”,就不知说什么了,心里的焦虑感逐渐升级,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连自己也听得见,甚至忘了答应一声或点一点头。
向我交代完后,佐久间就从那个台阶上了舞台中间。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后,我马上又紧张起来,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真想扔下他们偷偷跑回家去。
佐久间往麦克风前一站,热闹的掌声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讲话,态度不慌不忙,就像在我面前说话时一样,声音和语调十分平静自然。我暗暗思忖着,讲话就得像他这样。
他正在说明举办这个音乐会的宗旨和目的,我看到他手上一张纸也没拿,完全是即席脱稿讲的,让我大为震惊,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来了。佐久间说起音乐会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然后又怎么一步步把它变为现实,其中大家经历了哪些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难,内容既风趣又生动。他的讲话经常引起全场的热烈反响,而每当这时我就更加担心,开始为自己糟糕的讲话技巧而畏缩。
他说到了这些身患残疾的学生平常所饱受的辛酸和痛苦,说到了个别人对他们的漠视和不关心,说到了他们自己转着轮椅上街的艰辛和劳累,说得既动情又不伤他们的自尊,丝毫听不出有半点紧张。我从心底感到佩服,甚至觉得既然他已经说得这么全面,就犯不着再请我上去啰嗦一番,让我上去讲话反而会对会场的气氛起负面作用。正想到这里,只听他话锋一转:
“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我们横滨的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担任我们音乐会的评委。”
听见这句最让我紧张的话,各种复杂的感觉向我袭来,几乎让我直接昏过去。我既非有名也算不上作家,甚至连被人称为先生也不够格。
“下面,我们请石冈先生为大家致开幕词,有请石冈先生!”
暴雨般的掌声在会场内响了起来,就像利剑般直刺我虚弱的内心,让我紧张得竟然无法站立。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世面,并且在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管当时会显得多么绝情,不该接的事本来就不能接。当初如果回绝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么难堪——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药也不解决问题,不上去说几句话,今天肯定连家也回不去了。我狠了狠心站起来,颤巍巍地正想向前走,不料绊在桌脚上,身子一歪,差点儿一头栽在那里,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我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心里的紧张一浪高过一浪,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真算是白活了,在外人面前居然这么不争气。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没有做过出头露面的事,乐器不行,唱歌不行,学生辩论会更不会让我去,别说学生会主席、干事,连个班干部都没当过,更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
但是,刚才在桌脚上一绊,倒像是歪打正着,脚底下似乎有了点儿劲,总算可以往前走几步了。我心里直呼万幸,如果刚才不绊这一脚,没准上台阶还得摔下来,严重点的话,连后来的音乐会也开不成了。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第二天横滨各大报纸第三版上登出大新闻——作家石冈和己先生音乐会致辞中摔下舞台,骨折入院。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伴随着一片掌声,连我的鞋踩在舞台地板的声音也听不见,感觉就像踏着一片云,做梦一般站在麦克风边。旁边的佐久间君向台下介绍了我一番,可是我连一句也听 不见。我定了定神,从上衣兜里掏出了讲稿。好看不好看先不管,没有讲稿我在众人面前肯定讲不了话。
我对着讲稿正要念,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麦克风,麦克风嗡地一响,朝下面前排的轮椅砸去。多亏一旁的佐久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麦克风,我的洋相才没有出成,可也把下面前排的人吓得不轻,掌声马上消失了。我心里急得很,只得双手发抖把讲稿挡在脸前。我希望会场别太安静,吵吵闹闹反而更好,因为那样我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反正说的都是废话,听得清听不清没什么差别。
好容易把目光落在讲稿上,这才发现出了大纰漏。我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真想大哭几声。这究竟怎么回事!灯光打向舞台另一面,我手边黑得看不见,加上写的字又太小,一个字也读不成。我后悔得真想拍脑袋,当时把字写大点该多好!想到了也是马后炮,此刻补救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台中央。
我偷偷向台下扫了一眼,下面黑压压一片净是脑袋,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看见的只是脑袋、脑袋和脑袋。无数的脑袋汇成一片海,大家都静悄悄地不做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太恐怖了!
这一瞬间,简直是我一辈子中最难堪的时刻。我的讲稿念不下去,只能使劲回忆讲稿里写着的内容,当然,和我当初料想的一样,想了好久一句也想不起来。我终究还是不适合上这种地方来讲话,这一点我以前就想到过,现实果真如此。我真后悔答应下来这件事。
我咬了咬牙,争取再努力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点儿什么。我把讲稿贴在眼睛一公分前的地方又看了看,结果还是不行。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念。”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上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原来大家都以为我故意开了个小玩笑。笑声中厅里的灯呼啦啦全亮了,舞台和整个大厅变得像白昼一样。我眼前的讲稿像泡进显影液的底片一样,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上面的字一个个映入了我的眼帘。
“哦,真对不起,现在能看见了!”
由于太过高兴,我不由得喊出声来。观众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实际上我这句话不能不说,因为我当时对管照明的人的感激,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最近因为眼睛老花得厉害,光线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字……”
我把平常的实际感受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场内却爆发出一阵欢笑。我已经慌得不得了,哪里有能力再说笑话,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说过大实话。所以我不知道观众为什么那么爱听。
“我叫石冈和己。”
我首先说道——不,是首先念道。如果不看讲稿,我还真忘了自己叫什么。
“今天承蒙邀请出席,实在不胜感谢。本来想叫我的朋友御手洗一起来,但他要带美国来的朋友到东京和横滨去观光,我劝了半天也没能把他请来。”
我读得结结巴巴的。在家不知道练过几百遍,但奇怪的是练习的效果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讲稿上的内容就跟没见过似的,所以就和第一次念差不多。我简直像小学生在读作文,但观众们反而觉得有意思,不时发出一阵阵轻松的笑声。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带来参加,所以这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活动今后请多多举办。但是下次再叫我来也没什么用,我对吉他的弦位只知道C、Am、Dm、G7几个,爱听的音乐也只有偶像歌曲那么几首,唱歌的本领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上次头一回跟人去唱卡拉OK,我只管自己唱自己的,伴奏放完了我还没唱完。所以下次再请我来帮忙,一定要让我收门票。如果不行,我就搬乐器,反正出力的活我都能干,千万别让我再当评委了。”
我满头大汗地一口气读下来,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原因是观众笑得太厉害,场内乱作一团。他们为什么这么笑,我实在不明白。
等我念完稿子回过神,只听见热烈的掌声响成一片。我跌跌撞撞在台上走了几步,又急急忙忙走下台来,但是掌声却越来越热烈。回到座位上我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佐久间君又登上了舞台,站在了麦克风前。
“石冈先生,谢谢您。真不愧是专业级的好老师,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风趣幽默的演说,以后我一定多努力,争取能像先生说得那么好。”
说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下面音乐会就正式开始了。听了石冈先生那么风趣的讲话,我们的音乐会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的话音刚落,幕布就拉开了。我的讲话真那么有意思?我不禁这样怀疑着。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但不知为什么心情还挺不错。
6
幕布拉开了。果然像佐久间君说的那样,舞台后面搭着五层高高的架子,上面摆满了花和植物的盆景。架子放在舞台左右两边,中间位置被留了出来,从那里能看见后面挂着的蓝色布帘。表演者们抱着乐器掀开中间的布帘走出来后,就从放着盆景的架子中间留出的通道走到舞台中间。舞台上布置得就像是盆景的展示会。摆满盆景的架子前放置着电吉他演奏用的扩音器和架子鼓等音响设备。舞台左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块三角形的木板,上面写着“一切靠自己的学生音乐会”几个大字,旁边还悬挂着许多白色和粉红色的纸花。处处体现出高中生们独特而朴素的风格,我认为他们做得还真不错。
第一组演员掀开蓝色布帘来到舞台中间,这是由两名女生和一名男生组成的乡村音乐演唱组合。男生担任吉他手,三个人围在麦克风前。男生先把对着吉他的麦克风调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就开始伴奏。但是前奏弹完,该女生们唱的时候,她们由于过度紧张而没有开口。没办法,只好再从头开始来一遍。我一看大家上台都和我一样紧张,倒觉得放松了不少。就算这个小厅面积不大,可也是一场真正的音乐会,对这些学生来说,以前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在这种正式场合演唱。
说实话,演奏者们到底实力如何我是听不出来的,也许我还沉浸在刚才手忙脚乱地发表开幕致辞的气氛中,没有一首歌听起来有熟悉的感觉,也不知他们唱得到底是好是坏。只不过在遇上有的乐队声音太小,听不出在唱什么歌词,或者在明显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下来之类失误的时候,我适当降低点儿分数,就这么凑合着给他们打着分。
这些高中生们在评委席上安装的装置很有创意。一支乐队表演完之后,作为主持人的佐久间会通知一声:“下面请各位评委打分!”这时评委坐席旁边的白色灯泡就同时亮了起来,各位评委举在手里的分数牌全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乐队毕竟还是业余的,表演中经常会出现歌唱不下去、伴奏跟不上,或者中断了以后从头再来等现象,但我也觉得其中有些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是美国人学校的摇滚吉他手表演得最好。首先他们的英语发音非常好听,这倒是理所当然的,唱词连我也能听得很清楚。日本学生中演唱民谣的乐队比较多,也没有打击乐做伴奏,光是表情拘谨地把歌唱完。相反,外国学生们的摇滚乐中加入了架子鼓等乐器后,音量就显得特别大,加上演唱风格自然而投入,因此我给他们打的分总是比较高一些。
日本高中生的乐手们虽然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是留给人的印象却十分可爱。其中大部分乐队是清一色由女孩子组成的,这些乐队中一般只配有一两把普通吉他,采取合唱方式演唱一些民谣风格的歌曲,歌词也都比较简单。
然而其中也有几组完全由女生组成的摇滚乐队。尤其有一支乐队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吉他手是位来自美国人学校的学生,打扮得花哨而怪异,一开口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觉得她们看上去完全像支专业的乐队,简直不相信她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于是我给这支乐队打了个满分——十分。她们不但表演水平出众,而且几名女孩子都长得特别漂亮。
我一边认真履行评委的职责,一边也偶尔会向右边看上几眼。我发现这些坐在轮椅上的评委们不时开怀大笑,有时还用手跟着打节拍,看得都很高兴。但是我们觉得水平很高的美国的摇滚乐队,他们自己给的分数却不高,反而给日本女学生组成的合唱乐队打出高分。
过了一个多小时,演出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佐久间君宣布休息后,台上的幕布放下了。我大大松了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正想闭上眼睛养养神,却听见后面有人小声在叫我。我吃了一惊,马上站起身,看到有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向我围了过来。其中一位帮助推轮椅的日本女性正在叫我。
“哦,什么事?”
我答应道。原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轮椅上的白人青年想跟我说话。他口齿不大利索,发音很模糊,但还是拼命用英语不停地说着什么。
“他的话您可能听不大清楚吧?”推车的那位女性志愿者对我说。实际上即使那位白人青年的发音很清楚,我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在问,今天晚上御手洗先生一定不能来了吧?”
听到他这么问,我又开始感到压力很大。而且这时许多坐着轮椅的人都围了上来,我一看,那二十位左右坐轮椅的人差不多全密密麻麻地围在我身边,连旁边的通道也被堵得严严实实,甚至影响了通行。听得出来,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无法自由表达,但是想问的问题全是一样的,都在关心御手洗到底能不能来。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为自己解释。
“各位,实在对不起大家。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想说服他来,但是因为今天有个朋友从美国来找他,这件事是早就预订好的。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也许都没问题,但偏偏今天他无论如何脱不开身。我争取了好几次还是不行,虽然知道大家都十分期盼,但都怪我这个人能力不够,所以还请大家多原谅。”
我低头向他们鞠了一躬。有这么多年轻人想见到御手洗,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志愿者们把我的解释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听后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看见他们的样子,我心里十分感动。
又有一位坐轮椅的人想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话一样听起来含含糊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子把他说的话翻译给了我。
“前年的秋天,你们是不是去过一趟柏林?”
“是啊,我们去过。”
被问到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回答着,同时心里也在想着,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时另一个人又问了句什么,志愿者同样翻译给我听。
“日本也有我们这样因为服错药而致残的人吗?”
“也有,虽然人数不多,但是肯定有。”
他听了我的回答后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很早就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心。美国有不少这类案例,但听说日本也有,他十分惊讶。”
我点了点头。正因为他们不得不在轮椅上生活,所以对服药引起的副作用以及相关的治疗问题比一般人更关心。但是更让我吃惊的是,连我们的行踪他们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幕间休息完全成为他们向我提问题的时间。
“石冈先生!”有人用日语在身后大声对我喊道,“我是横滨新闻报的记者。请问今晚御手洗先生能来吗?”
一听又是这个问题,我只能暗暗叫苦。看来连报纸也关心起御手洗的动向来了。
“哦,他说只有今天来不了,有位美国来的朋友来找他……”
我只能又解释了一次。这里几乎成了我为解释这个问题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他说的这位朋友到底是谁,能告诉我们吗?”
“这个人是谁我还真不知道。”
“那你见过他的这位朋友吗?”
“我吗?我倒是见过一面。”
“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位名人吗?”
“人长得很瘦,是位黑人老头,但看来不像是什么名人吧。”
“要是我们身边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找御手洗先生帮助解决吗?”一位推着轮椅的女人问我。
“那当然,只要是御手洗感兴趣的事件,我想他都会很高兴帮助解决的。”
“在横滨除了发生过黑暗坡事件以外,还发生过别的什么奇怪的事件吗?”另一位志愿者模样的人在一边插嘴问道。
“当然有了。”我答道,“但还不到能够发表的时候。”
“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见到御手洗先生吗?”另一位女性问道,不知道是坐轮椅的人还是她自己想问的。我告诉她当然有可能了。
“如果大家真希望能见见他,作为今晚缺席的补救办法,他说过明天或者后天可以来这里一趟。”
“那太好了,是真的吗?”她高兴地喊道。
其他女性的脸上也泛起了笑容。其中一位说道:“这些人全都希望能见见御手洗先生。”
听她这么一说,轮椅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都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也一样想和大家见面。”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演出开始的铃声响了。他们这才停止了询问,对我默默行了个礼,从位置远些的人开始,慢慢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离我最近的那位志愿者也转过身去站在一旁。
幕布重新拉开了。担任主持人的佐久间君再次站在舞台上,介绍了下一个演出的乐队,表演又继续下去。这又是个民谣风格的乐队。看来今天演唱民谣歌曲的特别多,也许是音量较小,平时便于练习的原因吧。
当了近两小时的评委,这会儿我可以说得心应手了。紧张感已经消失,总算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放下心来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中场休息时的那些事。这么重要的时刻御手洗竟然不出席,确实让人觉得无法原谅。之前我还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过,但见到大家盼望的样子后,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心情,甚至为此感觉十分自责和不安。大家那么希望能在这儿见到他,但这家伙竟然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我怀疑他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批人。想起来我原先对此也同样缺乏认识。那家伙这么不近人情,可是大家明知道这样还是排着队想见他。对于这些热心的粉丝们,他怎么能如此不看在眼里呢?如果换成我是御手洗的话,我一定会努力创造条件满足他们的愿望,付出多大的牺牲和损失都不能推托。不管人的名气有多大,那都是短时期的事,根本没办法永远保持。在大家认为你有名的时候,更应该放下架子让人感觉到你的诚意,不然很快会被大家抛弃的。那家伙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另外,佐久间君在电话里对我说得很对,演出的乐队都以唱歌为主。虽然在两段歌曲之间也能听到吉他的独奏,而且有几个美国组合中的吉他手还弹得相当好,但是这些无伴唱演奏的时间非常短,也见不到有什么特别高超的技巧。演唱民谣的乐队大多没有什么独奏,乐器的构成也十分单调,仅仅配有一两把吉他。摇滚乐队也都仅配备吉他、贝斯和鼓,键盘乐器基本都见不到,演奏本身缺乏变化。这种场合尤其需要御手洗来表演几首纯粹的吉他曲让大家听听。
但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音乐会仍然按照程序一步步进行着。最后一组摇滚乐队的表演也结束了,我又为他们打了个满分。由于这次采取的是评整数分,后面不再设小数点,所以我担心会出现几支乐队并列第一或第二的问题。但由于评委人数比较多,合计总分后再计算的分值都相差很大,所以同分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决出第一、二、三名也很顺利。会场上没有准备什么盛大的吹奏乐来谢幕,只是由佐久间君读了读获奖的乐队名单和成员的姓名。得第一名的是日本女学生组成的民谣风格二人组合,第二名是美国人学校的一组摇滚乐队,第三名也是一组美国学生。遗憾的是,我十分看好的那支化妆很独特的乐队没有进入前三名。作为评委之一,我感觉很难接受。我想她们如果能灌唱片出来卖,我也会买来经常听。
获得前三名的乐队依次走到舞台上,从佐久间君手里接过奖状和用彩带包裹着的奖品。他们领完奖都向台下深深鞠躬,佐久间君让他们说几句获奖感言时,得第一的女孩只说了一句:“谢谢!”第二、第三名获奖者说的都是英语,我当然还是听不懂。
音乐会顺利结束了,坐后排的几个急性子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场,会场也开始变得嘈杂,但我总觉得有点儿不满足。虽说早就知道参演的都是些业余高中生乐手,水平不如专业队,但总是感觉比预期中缺了一些什么。
舞台上佐久间君正在发表闭幕演说:
“谢谢大家出席今晚的音乐会。谢谢各位家长和兄弟姐妹的光临。我们的参赛选手水平有限,准备得也不够周到,但是我们大家都很努力,不觉得有任何遗憾。美中不足的只有一件事,本来我不准备在这里说,但是不说出来又觉得憋得难受,那就是不能在这里听到御手洗先生为大家弹几首吉他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能亲耳听到他的精彩演奏。”
正说到这里时,舞台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吉他声。这是分解和声后的琶音和弦技法,音量非常大,有些原先站起来准备退场的人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舞台。
从舞台后那块蓝布后头继续传来响亮的电吉他声,我似乎看到了那把熟悉的Gibson—335的琴头。定睛一看,从掀开的蓝布帘后面出来的,竟是御手洗那飒爽的英姿。随着几节华丽的独奏,他从盆景中间的通道慢慢走到了舞台中央。而今天早晨见过的那位黑人老头也跟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红色小号。
御手洗走到麦克风前,扬起搭在琴弦上的右手,用英语向大家大声喊了句:“你们好,我的朋友们!”
当时我还不知道,会场里有人专门负责录音,所以把这一切都完整地录了下来。后来也正因为得到了一盘复制的录音,才能把当时的情景描写得这样准确。御手洗那天的讲话完全是用英语,我现在能把这些记下来,全靠反复播放录音并一点点翻译和修正。
“我来晚了吧?能赶上和大家见面真是太好了。”
暴雨般的热烈掌声回荡在整个会场上。我也和大家一样忘乎所以地使劲鼓掌,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了心头。御手洗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右手握住了佐久间的手。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也一定和我们一样激动。
“今天的音乐会开得很成功,没能赶来听一听实在遗憾,但是我的朋友一定已经替我好好欣赏过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无论多么吝啬的人也会在这一天给所爱的人送上礼物。今天晚上大家都是幸福的!下面,我的一位老朋友要为大家表演一首曲子。这位朋友非常了不起,他是世界顶级的小号大师。不过他今天只能为大家演奏一支曲子,因为他实在太忙了,吹完这支曲子马上就要动身回美国去。但是我想有这支曲子也足够了。今天晚上经历过的这一刻,一定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回忆里。他的名字就是——希瓦德·萨利姆!他是为了出席这场音乐会专程从美国赶来的!”
御手洗用左手指着那位老人。老人举了举手里的红色小号,轻轻向大家摆了摆手。观众席上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御手洗的吉他里流出了优美的和弦声,那声音从容不迫,一个个音符像时钟一样准确地流淌出来。观众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黑人稍稍向前俯了俯身,把嘴对住了小号的号嘴,前端向地面慢慢地垂下。小号里传出的先是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我备感疲惫的心房。
突然,他的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号管笔直地指向上方,一连串欢快激越的旋律过后,号管又转向了前方的观众。强有力的高音从小号中飞出,仿佛在鼓舞着我们奋力向前。
其间,御手洗一直以急速的琶音与号声相互呼应,高低有致,堪称珠联璧合。悠扬的乐声显得那么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享受。纵使没有键盘乐的配合,仅仅一支小号和一把吉他,奏出的声音竟然如此浑厚而层次丰满,仿佛有一个乐队在幕后伴奏。这么美妙的音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与此同时,音乐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了我心灵深处的怀旧情绪。虽然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但音符组成的如诉的旋律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和熟悉。这究竟是什么曲子?
“啊!”我不禁轻轻叫出了声。在老人俯身面朝地面,吹奏出一连串激越的音符时,我猛然想起来,这不正是那首披头士乐队演唱的《永远的草莓地》吗?我很熟悉这首歌啊!接着,老人的小号声又低沉了下去,音色那么优美,婉转悠扬的旋律仿佛直接冲击着人的心灵。乐曲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土地和原野,一片花草和绿荫在面前徐徐展开,令人如痴如醉。我感到浑身的疲惫和创伤、忧郁和委屈,一瞬间都融化在温柔的乐曲中,全身充满了振奋和勇气。
老人的演奏越发潇洒自如,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地,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他时而转过身去低声演奏,时而俯身扭动着腰肢,也许是长时间的站立已使他劳累了,时时变换着姿势。和早晨见到他时一样,他上身穿着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下身穿一条黑白相间的阔腿格子裤,显得十分时尚。在直立和俯身时,那黑白两色的图案产生了炫目的效果。
这时我才明白,这位老人一定是位优秀的小号手。虽然我对他们二人的交往还一无所知,但御手洗一直惦记着这场音乐会,因为这位老人也是个音乐家,所以干脆拉他一起来出席。
老人立起身来,嘴唇离开了吹奏口。他已经一口气吹了好久,看来打算歇口气了。我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老人的手中挥动着那支红色小号,频频对御手洗点头致意。仅仅从老人的谢幕动作中也能感觉到,他的艺术造诣决不是业余音乐人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
接着御手洗的独奏开始了。他刚才还只是轻声为老人伴奏着,但这时的吉他声却大得出奇,连地板都仿佛在震动。一扇沉重的门在他的琴声中缓缓打开,一阵阵旋律向我们迎面扑来。我的心被这股旋律强烈地撼动着,似乎自己胸膛中也有一扇门被乐声推开了。我的心里有如重重波涛翻滚,顿时变得不再像原来的自己。真不可思议,我的心灵已经在琴声得到升华。
这时御手洗的吉他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来,汹涌的气势就像一片雪崩把我埋没。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排山倒海般的声符竟然只出自一把吉他。这种令人窒息的享受是我从不曾领略过的,而御手洗竟然能弹出这么动人心魄的独奏,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没少听过他的琴声,但如此让人神往还是第一回。御手洗的吉他中似乎有一种巨大的能量向观众扑来,大家的身子都紧紧地靠在椅背上,被他的琴声所压倒,动弹不得。
这种震撼和感动用我手中的笔不足以表达其万一。从低音到高音,他心中的音符随心所欲地从吉他中奔腾而出,仿佛在自由的天空行走般挥洒自如。听众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睛紧跟着他舞台上的脚步。
老人手中举着小号,似乎也愣住了。我想他也一定没想到,吉他在御手洗手中竟能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他也听得如痴如醉。
暴风雨般的独奏停住了。御手洗只留下一小节《永远的草莓地》没有弹。四周一片宁静,老人正露出满口白牙对他笑着,但看上去却更像是苦笑,并竖起了大拇指对御手洗比画着。明明看见御手洗的手没有动,可是我仿佛觉得乐曲还在我的脑际回荡,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
然后老人又举起了小号。《永远的草莓地》的主旋律再次在大厅中漾起。他缓缓地吹着,如同宝石绽放出光华。这真是个千金难买的瞬间,观众们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影响到那美妙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感觉到灵魂在天堂自由地飞翔,渐渐融入那无垠的宇宙中。我甚至无法理解世上竟会有如此曼妙的音乐。他和我们同样生活在世间,为什么独有他能拥有如此惊人的魅力和技巧?
但是这种想法绝非嫉妒,也并非产生了自卑情绪,而仅仅是出自音乐的角度。因为我此刻才知道,音乐中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太了不起了,太棒了!今天我能坐在这里,能亲耳聆听他们的演奏,又是多么幸运!我从心里感谢上苍。还有什么能比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呢?
当我回过神来,音乐已经停止了。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竟然忘了鼓掌。台上的两人互致着微笑,御手洗的左手轻轻按在琴弦上,当我们终于相信演奏已经结束时,才一起使劲鼓起掌来。
刚开始时掌声还很稀疏,声音也不大,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了鼓掌的大军,掌声也越来越热烈,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响下去。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老人缓缓走近了麦克风,观众们这才渐渐停止了鼓掌,会场上重新又静了下来。老人把红色的小号搂在胸前,把嘴凑近了话筒,用他沙哑的嗓音说着英语。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我在马利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我闻见了海浪的气息,各种水果的芳香令人陶醉。那时的我是多么幸福!我能像鸟似的自由翱翔,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瞬间,也令我终生难忘,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的朋友们!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我会在上帝的乐园里等候大家!”
说完他转身离去了,很快消失在蓝色的布帘后面。御手洗紧接着走近了麦克风,用日语说道:
“今晚的音乐会终于要落幕了,如果能让各位感到高兴的话,将是我最大的荣幸。石冈君,我们快点儿一起回家喝一杯热乎乎的红茶怎么样?”
7
这个夜晚的经历是给我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御手洗刻意安排的,但这真是我最希望得到的。我钟爱的披头士乐队的传世之作,竟被他演绎得如此完美,并把这份礼物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送给了我,以致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深深陶醉于音乐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这一首《永远的草莓地》在我心目中也成了世上最优美的音乐,我的最爱。之所以我现在总喜欢用“无与伦比”来形容它,是因为我后来真正理解了这支曲子的意义。
从那以后,御手洗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当我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和真相,我对这位朋友的种种不满和怨恨也烟消云散了。日子很快又变得和以往一样。圣诞节过去了,新年过去了,春去夏来,光阴如梭,我几乎要把一九九〇年底的这场风波忘掉了,因为一九九一年开始,我们又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件。
我现在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了。那是九月三十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御手洗不在家,当时他一直待在国外。那天的早报上刊登了一条不起眼的新闻:一位美国著名的爵士乐手二十八日病逝于洛杉矶的一家医院。他的名字叫迈尔斯·戴维斯,死因是肺炎、呼吸障碍和脑中风综合征。据报上的记载,他死于洛杉矶圣莫尼卡镇的圣琼斯医院健康中心,享年六十五岁。
报纸上还登载了迈尔斯·戴维斯晚年的照片。看到照片的一刹那,我心里受到的震撼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整个身子都僵直了,仿佛停止了呼吸。突然,在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里听到的激昂的小号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了,我心里紧张得几乎无法自持。那低沉而婉转的音乐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伴随着我读完这段令人震惊的消息。照片上的他此刻仿佛就坐在我身边的沙发里,一边喝着我为他泡的红茶,一边静静地听我读这份报纸。
那时我已经多少知道了迈尔斯·戴维斯这个名字,但我从不知道他在世界音乐界中如此伟大和有名。报纸在报道他去世的消息时所用的标题是“本世纪最后的巨匠离世”。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相信,如此伟大的巨匠竟出现在那个小街道的一群业余音乐爱好者中。看来御手洗在向观众介绍他时所说的“世界最著名的小号手”决不是信口开河,也没有一丝吹捧和玩笑的意思。这是对他最恰如其分的、名副其实的评语。我暗暗希望这条消息不是真的,但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又在我眼前清晰地出现。我想起了他留给观众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充满不公和歧视的世界上,我们才更要努力去实现最好的自己。”一定是得知这场音乐会是为同是说英语的残疾学生举办的之后,引起了这位黑人大师心中的共鸣,他才会分文不取地无偿献演吧。残疾人和黑人都能体会到社会对他们的歧视和排斥,想到这里,我对这位大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并为他的离世而深深动容。
在震撼后的空虚中度过了几天后,我来到大街上,买了许许多多报道迈尔斯辞世以及介绍他光辉历史的杂志和刊物,读过后我才了解到他无人能及的天才和他的任性与孤僻。他的桀骜不驯举世闻名,一生中从未对人道过一声对不起。他不会讨好别人,也不善与人交往,甚至有人评论他是“目空一切的皇帝”。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我还记得他从我家告辞时的情景,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又挥了挥手,是那么亲切而温情;我也不相信傲气十足的人能与小街道上的高中生为伍,放下架子出席他们的音乐会。坐在我房间里那位老人的谦虚和有礼,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
据那些刊物和杂志的报道和消息,他最后一次来日本是一九九年底。这么不善交际的人偏偏对日本情有独钟,这是围绕他的不解之谜之一。据说他晚年疾病缠身,声音沙哑也是咽喉息肉手术引起的。为此从一九六七年起他曾经有六年时间说不出话来,而八十年代初复出乐坛后他却频频访问日本,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在东京后乐园“巨蛋球场”举办的“约翰·列侬追悼音乐会”上的演出。
迈尔斯在高中生们的音乐会上只演奏了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曲子,但是这次访日无论对他本人还是他的乐迷们都是最后的告别。仅仅过了十个月后,老人就在洛杉矶的医院里安静地去世了。他的家住在纽约,但在洛杉矶的马里普海岸边有一幢别墅。据说这幢别墅离他去世的圣琼斯医院仅几步之遥。
我再次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只小鸟。”他说他在“马里普海岸的波涛间飞翔,闻到了海浪的气息和各种水果的芳香”。我现在才知道马里普原来是他居住的别墅所在地,没想到那天的讲话竟是他留给日本乐迷们最后的遗言。如果他是在结束了“巨蛋球场”演出后第二天参加了我们的音乐会,那么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住在东京的宾馆。也就是说,在东京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小鸟。我想那也许就是个征兆,他在自己喜爱的日本预见到了自己死后的归宿。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御手洗那天无论如何都要见他。御手洗十分清楚迈尔斯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也预想到这次会面即将成为最后的告别,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也正因为这样,他当晚的独奏才如此动人心魄。那支曲子虽然很短,却是御手洗倾注了全身心的情感,为伟大的朋友弹奏出的一曲送别,也是他给予朋友最后的礼物。
我虽然不知道此时御手洗身处何地,就算他在遥远的海角天涯,也总能得知这位老朋友的噩耗吧。对于这位大师的逝世,世界各国都会在报纸和电视上提及,而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悲伤和感慨一定远胜于我。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和这位大师成为朋友的。但我知道若没有他的推荐和说服,迈尔斯这样的巨匠绝不可能知道并出席学生们的音乐会。因为他是世界顶级的爵士乐手,据说他无意演奏时,即使成堆的金钱摆在面前都毫不动心。而我的朋友御手洗却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成功说服了他,让这位本世纪最后的音乐巨匠同意无偿出席横滨一隅举办的业余音乐会。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两人之间的交情又为什么这么深?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曾有过怎样的亲密关系?这些对我而言只能成为巨大的未解之谜。
无论怎么说,约翰·列侬的杰作《永远的草莓地》是我最喜爱的曲子,百听不厌,绝非其他乐曲可比。不管我身处何地,耳边只要响起这首乐曲的优美旋律,思绪就会被带回那个不寻常的横滨之夜,舞台上世界巨匠迈尔斯和我的朋友御手洗的潇洒身姿。这次偶然翻出资料册里迈尔斯·戴维斯的照片,自然更加引起我深深的怀念。
我在他的遗照下用英文写上了他的名字:“永远的MILES DAVIS”。当我写下他姓名的英文时,终于明白了御手洗在台上介绍大师时使用的隐语。也许由于经纪人的要求,或者与唱片公司合约上的限制,那个晚上无法公开大师的姓名,于是御手洗想了个主意,倒过来读大师的名字。我听他介绍他的朋友叫做希瓦德·萨利姆,那不正把“MILES DAVIS ”倒过来写得出的“SIVAD SELIM”吗?御手洗确实把大师介绍给了我们,而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介绍迈尔斯时他说过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