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字可藏山
几个人推拿太极一般聊了半宿,窗外高崖之上,风声猎猎,鬼魅似的呼号不已。王樵是心极宽、性子极淡的人,此刻长打了一个呵欠,道:“夜深了,世伯翁还请休息吧,晚辈长途奔袭,此刻已经浑浑噩噩,也不得不睡了。”说罢也不打话,径自去了之前自己先前被他们点中穴道时躺着的那张床,往上头一歪,呼呼大睡。他心道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们,就算提高警惕也没有用处,若你们要杀我,什么时候不是个杀呢?阿青倒是可能正急得团团转,然而我在这绝顶之上,就是想要传个消息给他也没有门道。与其两个人急,还不如一个人急。因此他心下一宽,沾上枕头便睡。如此这般在庐陵王家老少面面相觑之下睡了半晌,突然一个打挺坐起来叫道:“啊哟!”
三个人都给他吓了一跳,王仪急忙讨好上去,磕巴地说:“呃,三哥,想起什么来了?”
王樵问:“有吃的吗?”
呼啦啦灌下去一碗面,又倒头睡了。
王谒海气得翻白眼,大步走出堂阁,去了另一间大屋;两个晚辈都急忙跟上。王谒海一拍桌板,喀拉拉捏下一个角来,怒向两个后生喝道:“这小子目无尊长,欺人太甚,哼,要不是,看在他‘蓬心尘垢金陵王’的名号上,我便给他点家法尝尝!”
胡人杰道:“师公莫气。我看那小子当真稀疏平常。金陵王家业大族众,堂坊甚多,也许……也许……他的确没说假话。”
王谒海冷笑道:“稀疏平常?稀疏平常?!你若是全家死绝,一路逃难,被人拿了,你会怎么办?若这时候有位替你主持公道的师长出现,你又会怎么办?你难道敢有片刻合眼?你难道不会涕泪横流、大声求救?你还能惦记着吃不吃得下饭?”
两个后生面面相觑,王仪道:“爷爷这么一说,这小子看上去邪门得紧。他不会是假的吧?”
王谒海哼了一声,道:“他要是假的,那也倒好了,就怕他是真的,哼哼!这年纪便有这等心性,你们将来不会是他对手。仪儿,你恰才给他端水喂饭,贴身服侍,他可有正眼瞧你一眼么?”
王仪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王谒海又转向胡人杰:“你刚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许多,我们什么也告诉他了,你可见他朝我们吐露半个有用的字吗?”
胡人杰支吾道:“这个……后来他也说了许多。如何折返,如何救人,如何看见家里房屋被占,又如何逃来我们这里。”
“都是没用的!都是废话!”王谒海怒道,“他去洪水里救人?哼!他安什么好心了?不如问他为什么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要在这当口要出家?他救了什么人?他救了旦暮衙里的两个妖人!这还看不通么?这小子看穿了我们,反倒先拿话来抵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家里的宝贝!哼哼!这一招本事大得很!我若不说,那显然是帮不上他的忙,他自然不肯对我们交心。我若说了,说得不对不全,便叫他看出破绽。我说得十全十美,那便是觊觎他家的这个宝贝许久了,十分上心。无论怎么说,都给他看破了。”
胡人杰“啊”了一声,只觉得不好,却又一时想不通关节,糊里糊涂的道:“师公,但他的确没有武功,这总不能是假的。”
王谒海道:“哼,所以这家伙虽然有些小聪明,却也不必怕他。我就是要他忌惮我们,所以才对他直说。他如若是不交给我们,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仰仗?他随便往哪里一站,只要指认他便是王家遗族,便登时要被砍成肉泥,生吞活剥了。”
王仪先前被王樵无视,心下愤懑,对这个便宜捡来的三哥不甚看得上眼,这时候道:“爷爷,你又怎么能知道就一定是他?他家族上那么多人呢,武功高明的才更有可能。您想啊,武功如此低劣,被大哥拿住穴道就背了来,又怎么能保得住?我看啊,他不过是个顽劣不通,没心没肺的幺儿,武功都学不会,还有什么是能学会的?”
王谒海冷笑道:“你们以为那东西当真是什么宝贝了?武林秘籍?绝世神兵?不传之秘?嘿嘿!嘿嘿!”
胡人杰和王仪都大感惊讶,胡人杰急道:“师公,您刚才跟这小子说的不是什么‘凤文’么?”他书念得少,文字粗浅,因此只听得一个“文”字,便觉得一定与什么书本秘笈有关。“您当时对他说,‘那些妖人在找的,是一部‘凤文’,佑稷贤侄没有对你说过么?’,难道这是骗他的?”
王谒海笑道:“这倒真不是骗他。我们十二家对外时自然都如此声称。也是因为这其中玄妙,没法用言语形容。唉,总之这‘凤文’不是一本书。它与我江东十二俊,以及每隔五年便要举行一次的十二登楼有关。你们都参加了登楼会,自然知道,这里头有两样东西,是我们举办这登楼之会的真正用意。”
王仪道:“是,那是‘龟数’和‘龙图’两样秘笈。但凡在十二登楼中拔得一甲的三人,便可登至顶楼,一窥这两样十二世家殚精竭虑共同参成的绝学。”
王谒海点头,目光放远,缓缓道:“每一届都有三人登楼。但秘籍却只有两样,难道不会大打出手?其实最早是有三样。另一样便是‘凤文’。但‘龙图’是武功图谱,‘龟数’是术数之理,而这‘凤文’——”
胡人杰两眼放光,叫道:“难道凤文是内功心法?”
王谒海呵呵一声,哂笑道:“所有人都这么想!但凤文实际上却是……无字天书。”
两个年轻人都面面相觑,以为师长是在说笑话。“无字天书?那是说翻开是空白的吗?”
王谒海却不答话,只是转而问王仪道:“仪儿,若是今年的登楼由你拔得头筹,上得楼去,你说你是要拿那‘龙图’好呢,还是‘龟数’好?”
王仪讨好地笑道:“那还用问?孙女不精数理,自然还是记载武功精要的‘龙图’最好。学成之后,便是十二家的首徒,替爷爷爹爹、世伯世叔们光大门楣。”
王谒海道:“是啊,你明白,人杰明白,大家都明白这个理。每每登楼上去三人,三人都要争‘龙图’,鲜少有人会愿意看一看‘龟数’,更遑论凤文。龟数倒不是不愿意学,据祖上所说,其数术变幻之间,才是武功变数的渊源,而武学套路,都不过是形式;若懂得渊源,自可以随心所欲,创造形式。因此大家即便是硬背,也会将龟数背下。但说到真正领悟透彻的嘛,嘿嘿,我也活了这么些岁数,倒是也没见着学了这‘龟数’之后,功力大进的。所以现在一辈也都惫懒了,上楼顶去争的到底都是龙图。”
胡人杰心痒难搔,不待听完便问:“那这凤文,难道便就此失传?怎么又到了金陵王家手中?”
王谒海道:“这本就不是秘密,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你们也知道,龟数龙图,是我十二家的武学圭臬。无论如何,学会了总没有坏处。但是唯独这‘凤文’,别说无从学起,便是学会了,非但没有好处,而且是大大的坏处。”
王仪和胡人杰尽皆瞋目失笑:“那还留着它做什么?我们又为什么要抢一样坏东西?把它毁了,不就好了。”
王谒海道:“现在与你们说了,你们自然也不懂。等你们上得楼顶,就明白了。嘿嘿,不是我十二家中顶尖的儿郎,又怎么能上得到顶?我只是和你们说罢,这凤文虽然极其凶险,但关系着我十二家的鼎盛气象,因此必须要有人习得。”
“但从现在起往前倒推数十年,都没有任何一位年轻后生习得过。在我还年轻那会儿,这世上最后一个登楼在册、继承了凤文的人,便是金陵王家的王潜山了。这么多年以来,再也没有第二个。”
王仪笑道:“可是爹爹,这些年我们登楼比试,从来都只用争龙图龟数,没有凤文啊。”
王谒海道:“当时老一辈人深受凤文之害,都想抓紧甩掉这个包袱,谁也不愿意继承。据说当年王潜山出来担当,说既然是让他得了,也是天数,从此不再麻烦我们,只愿金陵王退出十二登楼,他自会在自家门徒之中,择人将凤文传下去。”
胡人杰奇道:“他安什么好心了?这么做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王谒海冷笑道:“是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我们十二家自祖上十二俊起,就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如今也自然同气连枝,一心同体。他这样讲时,大家只觉得他身怀大义,要替我们消灾祛难,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门独自承担,退出什么的,自然是再也休提。谁料得到王潜山却是真把这无字天书参透了,并且不知怎地给他化成了一副危害万端的邪道本领。他在江湖上作恶,如今如此,也算是报应不爽。只是这‘凤文’却是我十二家的祖传,他金陵王家怎样不算,凤文如今我们却必须收回来,不能落到其他那些邪道狂徒的手中了。”
王仪笑道:“爹,可是十二家少了一家,岂不是变成了十一家?听上去不大好听呐。”
王谒海道:“谁说少了?这位三少爷不是在这儿嘛?他们陡然遭此变故,呵呵,所以爹才让你和他多亲近亲近。将来你做了一门家主,呵呵,那可就和爹爹平起平坐了。”
王仪喜道:“是。”言谈之中,已经丝毫不将王樵放在眼里。女子要做家主,那可得等丈夫死了才行;但此刻三人的神色,倒是似乎王樵此刻已经命不久矣。王谒海道:“那小子也就现在能拿个把式。这会儿给他睡吧,等他醒了,再听他如何说。嘿嘿,他如果这一觉睡过还想不通其中关节,老夫可要给他个下马威尝尝了。”
而此刻喻余青跟着两个孩子,正在漆黑的山道上摸索。谁带走王樵了?石猴儿说,您跟我们走,一定没错。
男孩拉着女孩,气喘吁吁地抹着石板往上;没多久便变成女孩扯着男孩,呼呼呼地走得带着风声。“我和玉儿成天搁着城里,就盯着往来客商生人下手。这些日子来的武人倒多,但他们都去了一个地方。若是你那位朋友也和他们有关联,那一定是在这‘十二登楼’上了。”
喻余青心想,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身后兴许有人一直追着,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十二家登楼客的地盘,倒是不怕邪道妖人在此撒野。可再一想,如果是十二家的人请王樵去,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就算紧急,王樵也至少不会不告而别。但眼下更无他法,便是要救人,他也得先上得楼去,会见各家家主,把这其中是非曲直,一一道来。
石猴儿说:“您是要偷偷地去见呢,还是堂堂地去见?”
喻余青问:“这其中还有什么分别?”
“有啊,分别可大了。如果偷偷地去见,”石猴儿指着山路月色里一处小道,“我们得从这儿绕上后山,多走二十里山路,从一个没人知道的鸟道进后山石缝钻过去,前几次我和玉儿都这样混到里头。如果光明正大地去见,那就得去打那登楼的赛会。这赛会公子想必知道的了?”
喻余青道:“我的确听过,却从未详询过到底怎么个比法。但我这次去见那些前辈,不是去打架比武的,伤人和气。到了门口,我让人通报便是了。”
石猴儿挠挠头解释道:“啊,你原来不知。这十二登楼,却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宽阔的高楼,极其罕见,有十二层那么高。据说有什么家族相传的宝贝,放在顶楼,要是能赢,就能去继承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绝学之类的。而这十二家的家主,据说都住在半山的绝壁之上,要上那绝壁,便至少要打过六层,才能从楼中的悬空亭上借力跃过去。”
喻余青道:“那是从这楼上走快一些,还是我们绕山路快些?”
石猴儿一伸舌头,道:“若是这楼上没人挡路,那当然是条极快速的捷径。那楼可是削了山壁,直建而上,没有半分盘旋山路。但一路打上去,可就费事了。”
喻余青笑着说:“我只是去禀明缘由,倒也不见得非要就打。若要打时,想来也是走直道快些。”那男孩儿吐了吐舌头,不再劝他,只对玉儿道:“公子要从正门走呢。你怕不怕?”
那姑娘转头瞧了喻余青一眼,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问道:“去揍他们嘛?”
喻余青问:“你想要揍他们?”
玉儿点点头:“他们不好。”
“怎么不好?”黑夜之中,月色黯然,山路艰险,他还带着两个孩子,即便是武功高也不敢走得太快,好在这一路坡缓,那女孩眼力极好,攀爬跳跃身手矫捷,倒是她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扯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夜里极静,这时候聊天说话,倒是颇为解闷。
玉儿道:“他们打我,我打不过。又不给我吃的。”
石猴儿也连忙说道:“是我们偷了东西,被捉住了,被那些人一通好打。他们自个儿输了,往我们身上撒气。唉,都是大家子弟,吃点他们剩饭剩菜,又怎么了?忒不讲理,张口便叫我们小混蛋,小讨饭的。将我们从楼上踢下来。”
喻余青笑道:“这一次你们干脆随我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石猴儿连忙摆手道:“公子爷进去是做正事的,若是他们看到我俩,羼杂不清,那可误事。我带公子爷上去以后,再和玉儿偷偷绕去后山,暗中帮公子爷看护。”
喻余青听出他遮掩的意味,但眼下王家的事迫在眉睫,他也不认为两个小儿能帮上什么忙,便道:“那儿说不定有什么危险,你们送我到跟前,便自己回城里去罢。”
那两个小的相互看看,石猴儿正要开口答应,玉儿突然说道:“那这枚玉你不要了么?”说着还伸手护住头上那小小一块。喻余青失笑,这会儿要是还强从女孩儿身上拿来,诸多不美,虽然是王樵送他的,但王樵送他的东西也多了去了,要在老家时,单算玉石的发扣发筒他都戴不过来,更莫说各种环佩琅珰,腰带靴履。便开口说道:“你便戴着罢,什么时候戴腻了,配你衣服不衬了,或者你猴儿哥哥给你买新的了,再还我不迟。”
石猴儿大为感激,他脑筋不坏,这枚玉看上去并不像价值连城那种,但喻余青愿意拿其他所有的金银来换,可见对他的价值,这会儿说给他也就给了,那是心地极为坦荡的人,并且没有半点看他们不起的意思。他深深一躬道:“还请问公子大名!将来石猴和玉儿也好寻你,待我们长大了,必定还报恩情。”
喻余青笑道:“这有什么恩情了?我问你们买个消息,所以付了银钱。后来路上作伴,就做了朋友。我叫做喻余青,长不了你们几岁,也是给人家家里做下人的,不是什么公子爷。如果你们看得上,叫我一声青哥儿也就得了。”
他们赶了一夜山路,眼前渐渐晨光熹微,泛红的边儿在山脊的轮廓上露出一道角。临安城边的山不高,但绵延山路,九曲十八折,一会儿下谷,一会儿上峰,若非是熟悉的人,进了怕不容易出来。这会儿将将转过隘口,便见着一栋极其华美的楼阁,依山之势,歇在层云之上。太阳微微透出的霞光从山后照来,勾出一个雄浑开阔的飞檐廓影,仿佛天上楼阁。
喻余青回头对两个孩子道:“好了,知道地方,接下来我一个人走了!石猴儿,你可要照看好妹妹,这山里路险,仔细被狼吃了。”松开了他俩的手,朗然一笑。阳光在他脸颊勾勒出一道亮白的细线,梳长眼睫往下一抿,弯得便似初晨天空里尚未落下的新月。他身形甫动,施展的正是王家独有的轻身功夫芙蓉颭,一阵惊风似的向前掠去,倏然便不见了。
过了一会,石猴儿才道:“青哥儿功夫果然很好。我们要练到这一层,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唉,玉儿,你要不是有时候疯疯傻傻,想必也很快的。我就要差得多了。”
玉儿却直了双眼,道:“要怎样才能那样?”她在地上来回地跑跳,“这样?不对,那也不对。”跑累了坐下来说,“石头,这个人好好,又漂亮。我不是玉儿,他才是玉儿,玉做的人儿。难怪人要给他送玉,我却得偷来。”
石猴儿拉住她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疯女儿却站起来道:“走,我们从后山绕去。我还要再看看,再多看看……要怎样才能那样?”她脑袋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所以从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即拔足飞奔。
石猴儿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问道:“‘那样’是哪样啊?”玉儿心智不全,形容不出,只是扭头歪颈,挤眉弄眼,动作古怪。石猴儿笑道:“怎么,你也想像青哥儿那样好看?”玉儿点点头,又歪头细想,一拍手道:“有了。”奔出数步,一个回旋跃起,竟看上去有八九分像芙蓉颭的功夫。她不过是刚才将将看了那么一眼,这会儿便能学得有八分模样,真可谓是天生根骨。石猴儿道:“玉儿你不用心急,待你长大了比他更好看些。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好看的。”玉儿却道:“我不要叫玉儿!你也管我……管我叫玉哥儿!”石猴儿急道:“不是这样像!你是个小囡,怎么能叫哥?那多么难听?”玉儿嬉笑道:“我觉得青哥儿名字好听,每个字都好听!”她跳跃着跑在前头,石猴儿气喘吁吁地追,却也没有落后。两个孩子一路打闹,身形灵动,似猿似雀,在漫山林叶碎影之间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