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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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柔弱胜刚强

王樵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天光大放,好不惬意。他本还装模作样,半半拉拉地起来,就怕王仪又候在门边,两道媚眼看得他身上起疹子。但这会儿却换了人服侍,几个文文秀秀的婢子没有多话,眼神也不敢往他这边乜斜。他问:“我该上哪儿拜见老前辈?”他心里头不爽利,连世伯翁也懒得叫了。

服侍的人恭敬地回道:“老太爷吩咐了,三少爷若是想起什么事要禀,小的们便引着去;若是三少爷没有事,便不必应这些俗礼了,请随处逛逛。”

王樵乐得清爽,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心想你想要我说的我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你便是提剑把我头砍下来,我也没法变得知道啊,因此乐得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着人服侍换了干爽衣服,这几日里终于打扮得有些人样,松垮垮在脑袋后束了髻,问那些下人:“你们这儿又有什么好玩?”他脚上伤口未愈,虽然能走动,却仍然有些不得劲。

那些下人回道:“此处山水秀丽,楼阁凌空,要是少爷想要凭望风景,当真一绝。但若少爷想看热闹,眼下族里家上凡习武的年轻人全在前头阁楼比试武艺,正是十二登楼的赛会,也是十分好看的。”

王樵虽然拳不能打脚不能踢,但十二登楼闻名已久,还是想要看看,他推门出去,那些人也不跟着,倒仿佛对他十分放心,也不担心他遁走。出了门,王樵方才哑然失笑:但见回廊外头百丈深渊,廊亭的外侧的地板半截都是悬空凿进山里的,一脚踏上便发出轧轧声响,要是胆子小点,都不敢在上头跑跳。就凭他这点微末功夫,别说逃跑,就是看风景,他都不能走出这悬空廊以外的地方。楼阁依托峭壁之势,险险而立。王樵缓步走了一圈,到处所见广厦高阁,极为伟美。尽头处却陡然一空,出现一道立仞绝壁,就像山被天工凿屺,截面光滑如镜,寸草不生,显然连造这楼阁之人也无处立锥,因此这儿便没有步道。隔了数丈之外的另一端,一座悬空亭台,仿佛生长一般向这边探出飞檐,亭阁建得极为精巧,振翅欲飞,几欲跨过天堑。王樵看了心想,果然这里作为武林世家的处所最恰当不过,光这悬空亭这一关便是天堑,普通人要想过去,极为费力。也不知道最初这悬空楼阁是如何建成的。

但习武之人,只稍有些功底根骨,要越过这道天堑便不甚费力。王樵站在这儿片刻,但见往来的青衣仆婢,都能端着食盒饭盒,施展轻功,轻易越过此道;倒显得站在这儿束手束脚的三少爷格格不入了。

王樵倒也不心急,只是站着看了会风景。目之所及,一片葱茏,都应着一个青字。他不觉自己在龙潭虎穴之中,反而想到,不知道武当山上,可有这般清静处所?若等到此间事了,两人终究得分道扬镳,那时虽然不在身边,但若日日得观这莽莽青翠,便也好似有他长伴了。

正出神间,突然身后一声轻咳,转头一看,一名男子正站在他身后,身形伟岸,轩眉长立,气势敛然,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他年纪约比王樵虚长几岁,但形容气度那就并非同日而语了,此时一笑,道:“贤弟有心在这儿看风景,雅致盎然啊,但是打算过去呢,还是不打算?”

王樵这才明白自己约莫是挡了别人的路,心道这人也定是十二家中的人,便侧身笑道:“世兄见笑了,小弟不会武功,瞧着这种断崖也只能望亭兴叹,看看风景了。”

那人一愣,旋即大笑:“不会武功?那你如何到得这边的山庄?”又打量了一下王樵,“贤弟是哪一家的门人,先前怕是没有见到过。”

王樵坦然道:“小弟姓王,单名一个樵字。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也许是有人背着我,那实在是厉害得紧了。”

那人笑道:“我姓薄,名字是上‘暮’下‘津’。贤弟是王家的人,我们十二家同系同宗,那也不分什么彼此了。贤弟要是想过去瞧瞧热闹,我便搭把手。”

饶是王樵对武林人士见识浅陋,却也知道十二家首席“钱塘浮浪”薄家的大名,这一路上来,喻余青也把十二家的事与他大概说知,其中绕不开的就是这位薄暮津——身为十二家中最年轻的家主,而薄家的声名又最为显赫,他如此年轻却与一群耄耋老人并列,显然会有人拿他吃劲。但他当真武功极为出众,有话说是十二家百年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虽然是声名赫赫的人物,但王樵性情散漫,公子爷做惯了,家里谁能拿他个老幺有办法,所以那些繁文缛节,懂倒是懂得,做起来却也嫌累。他这会儿也不与薄暮津客气,一拱手道:“如此有劳了。”

薄暮津便提了他后心,轻身一纵,带着王樵如履平地般跃至对面的亭廊之中,一个旋身这才悄然落下。王樵最烦的是轻功这个下地一转的卸力功夫,那些人滴溜溜转着,女娃娃们也都双眼滴溜溜看着,衣袂翻飞发丝舞动,果然是要道一声公子世无双,可是实际上总是很晕,尤其是不适合他这种顺道借荫的忝脸之徒。薄暮津把他放下,脸上也微微露出惊诧神色,他先前认为王樵至多不过是武功粗鄙,断不曾想十二家中真有丝毫不会武功的人。“老弟身在武林世家,如何能做到对武学一途没有丝毫染指?”

王樵笑道:“若但凡早课都睡过去,便能做到了。”

薄暮津也是大笑,道:“可惜睡过早晨,也逃不得晚上。”

王樵道:“那是因为世兄勤奋。若是你如小弟一般惫懒得宁愿挨板子也不想提剑,但凡说到口诀便要睡着,也不会有人逼你练功,浪费时间了。”

薄暮津引着他穿过回廊,往前厅走,一面道:“那贤弟来此,不是来钻营或是比较武艺的了?”

王樵虽然嘴上与他对答,心里此刻却是另一番计较。虽然这一路来,他与喻余青商议的全是如何仰仗庐陵王家的宗亲来替自家报仇,但他昨夜历经被劫试探猜忌和那位太爷明里暗里的授意之后,心里对自家这门宗亲已经不抱什么好感。然而人命关天,自身的挣扎在此间犹如蚍蜉,他终究是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不然自家族上分布各地的郡堂上仍有子弟,说不定仍不免要遭那些邪教妖人的毒手。三少爷平日从来不管这些闲散事,家里除了王佑稷,要是有什么事也自然是老大出马。他还记得有一次老爹不在家,老二在风月场上闯了祸闹大了,大哥慌慌张张去收拾场子的模样。大哥不是经得住大事的人,过了会儿又回来,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带着,说你二哥要给人打没气了,爹不在家,就我们俩,你得见他最后一面。

二哥倒的确快没气了,不是被人打的,而是被吓的;对方是个武林人,居然带了一伙兄弟来抢女人,拔出明晃晃的刀子就把王牧吓得软了,倒是两个女娘冲上去抱胳膊抱大腿,哭天抢地地叫着反正也不想活了。一场闹剧都搞不清楚究竟算谁戴了绿帽,老大去拿钱摆平了,气得嘴唇发抖;二哥则许天许地,叫老三万万不可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仨瞒着老爹做平了这事,架着吓软了腿的老二往回走,老大冷着声音说着今后的规矩,又心疼自己的私房钱;老二打着马虎眼,三个人都暗自觉得好笑。

而如今呢,他知道大哥不在了,却也没有哀悼,总觉得哪儿不真切,好像那不过是一个笑话,就像当年大哥说你二哥快不行了一样,也许只是看错了,也许只是瞎操心。而二哥呢,他二哥是没脾性的人,也许早早就躲起来了,逃过这一劫。

但他心底明明知道,若是他不管,怕也没人去管了。

庐陵王家靠不住,他便只能指望另外的几家了,那么身为十二家之首的薄家,自然是接下来的第一选择。三少爷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比他还高半头的青年,心道还成,看上去比那位老太爷要令人舒坦些。

但求人的话,他还真这辈子没说出口过。要是对着白发苍苍的长辈也就罢了,对这个年长不了自己几岁的平辈,三少爷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薄暮津自然不知道他心中这些弯绕,只是自顾自续道:“这十二登楼里,年轻人左右都是为了那东西来的。开口闭口都离不开登楼进境、武功较量,遇到个像贤弟这样放得下的,当真难得!”

王樵心中一奇,心想他作为十二登楼的家主之一,居然把登楼赛会的彩头满是嫌弃地说成“那东西”。他这趟来路上也没少受喻余青的补课,也知道十二登楼的赛会规矩,那是每五年间,十二家中便要办这么一场十二家族后生晚辈比武切磋的赛会,而集合十二家武学之大成的秘笈便在楼顶,若是能胜过每一层各家选拔出的守楼人,然后再在同辈较量间获胜,最终上到顶层,便能拿到那秘笈云云。

但王樵觉得秘笈什么即便拿到手也还得自学,太过麻烦。完全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赶着上趟,万一费九牛二虎之力拿到手却学不会了或者不想学了怎么办?这法子实在是太过上进,不是他的路子。但这么一个万众瞩目天之骄子的薄暮津会看不上眼,那就奇了。

说话间,薄暮津已领他到了楼中正厅。这里是楼中第六层,大厅正中腾出一片空地,正有两位子弟在中央比试,有一位见证坐在高台的长椅上,那人生的肥面大耳,此时坐没坐相地歪在扶手上头,模样好不耐烦。四周都围了些人在观战,指指点点地比划讲解。

薄暮津道:“啊,今日是胖仲子做主持。贤弟只能在这一层看了,下去几层倒是方便,但要再上来,可就得凭本事打才可以。”王樵连忙摆手:“我就是瞧个热闹。久闻大名啊,如今方得一见。我也好去和——”他的话卡在了一半,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人可以述说这回事了,怔怔地接不下去话;他陡然间感到自己非常非常想要喻余青就在跟前,就在他身边,这样就不是他一个人在承担这些该死的烂事儿。他至少可以讲给阿青听,阿青永远也不会腻烦他那些唠叨闲话;或者他明明有话却什么都不说,只有阿青不会追着问他非要一个答案。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在厅堂中下场比试的人。十二家的武功在百年世交之中不断比试交流,融合得身法套路极为接近,他瞧着那些相似招式使将出来,都觉得比喻余青不如;有时轻微一晃,觉得眼前一花,便似看见他就在眼前,但下一瞬便想:这些人又怎么能和阿青相提并论?

正恍惚间,突然听得楼下群声耸动,一片声喝道:“什么人!”

“胆敢擅闯十二登楼,不要命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朗然笑道:“我不是要闯。但各位师兄师姊也不问一声,也不听我分辩,上来就打……”

那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但听得下头砰砰乓乓,拌合着不知多少人哎哟、唉呀的叫喊声,呠嗙扑通地挨个摔出去。扰得这一层众人尽皆大惊,连中央比试的两人都相互跃开停手,一齐往楼下看。虽然隔着一层楼板,他们也只得望眼欲穿,虽然各自都想看看到底下面出了什么事,但大家都凭本事打上来的,谁也不愿意轻易下楼去,待到要上来时又得费一番功夫。

见眼前场里的人停了手,那胖仲子掀开肿眼皮,拧眉怒道:“做什么?不打的话都给我下楼去!”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那些子弟都不敢再分神,当中两个又重新端起架势。

薄暮津对王樵道:“兄弟在此稍待,我要下去看看是什么人敢来此地撒野。”这临安十二登楼,自古是以他钱塘薄家做东道主,因此遇到这等事他也推脱不得,虽然年纪轻轻,却得去出面主持。说话间已经身形如风,一眨眼便施展功夫下楼去了。王樵只觉得心中像被什么攥住似的一紧,暗道:“阿青寻我来了!真的是他不是?”一面想着能见到对方,哪怕早一刻也是好的,缓解心中焦渴,巴巴地想着是他得好;一面却又怕分说不清之时群敌还伺,自己尚未摸清这十二家中门道,他来了兀自陪自个一起陷进去,便又想着不是他得好。

就在思想之间,但听得啊哟几声,又几人被受重击,听声音居然撞破栏杆,跌出楼外。王樵放眼一望,见这楼阁外侧走廊连着阑干,倒是能看见下面。他想也许能从这里望见喻余青,便匆匆脚步绕过照壁,迈过中央二人演武的场所,心急之下也顾不得礼仪,顺手拨开挡道的诸多世家子弟,只顾奔到阑干处探头往下去看。

他一探头,正见着底下约莫第三层的位置,有两个人被踢出了楼阁,嗷嗷大叫,身子飞在半空,虽然知道这些都是会家子,单单楼上跌出应该伤不了他们,但也当真惊险万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又有两人追袭而来,踏阶而出,越过阑干的同时已过了一招,身形一轻一重,一上一下,两方坠去。王樵禁不住一声轻呼,身旁其他人也叫出声来:其中右首一人正是薄暮津,他武功走大开大阖的路数,钢劲有力,虎虎生风。一招不得,旋身下坠,却顺势拽起先前落下的两人背心,将他俩向楼上掷来。这手凭空功夫端得力大无穷,只是这一借一错,救得了人,自个反倒向下跌去;众人正是因此惊呼。而王樵喊的,却是另一边事,恰才在空中和薄暮津对了一招的瘦削青年,鬓后一束细发葱茏,面如皎月,靥如春风,不是喻余青更是谁?这时见他双脚往檐上一挂,整个人便似飞鸟一般,轻轻盈盈地落定了身姿,转头时正和王樵视线相错,瞧见彼此,各是心中一安,脸上紧绷的神情便不见了,只是相视一笑。喻余青伸手一探一抖,将廊上檐前的帘子拽落,反身一旋,缠在自己腰间,手上华帘一长,愣使得这绸绢软物暗藏劲力,嗖地追薄暮津而去,后发先至,往他足踝上一缠,便阻了他下坠之势;同时双脚连环,正中那两个被薄暮津掷上来的子弟腰间,将他们再度踢回了楼内。这一刹那功夫端得妙到毫巅,兼顾左右,一霎时便接了三人,身法之俊看得人目眩神驰。在这楼上的人恐怕除了王樵,没有不会功夫的,这时候那还禁得住,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那两人哎哟着摔回地板上,捂着腰臀瞪大眼睛,知道自己被人坑耍,但听着彩声,却又敢怒不敢言。

薄暮津得到这一丝借力,已然阻了颓势,抬眼才算看清了拽着自己的男子,刚才一错手间两人只换了一招,但也能看出对方实力不俗,更无害人之心,当下笑道:“你倒好心。”

喻余青也笑道:“这位师兄见谅了,小弟听说这楼下去了要上来可麻烦得紧,本就是一场误会,不想累了各位师兄的比试。既然悬在半空,那也不算是下了楼,但愿没有耽误正事。”

说罢手腕一抖,一道纯正劲力送出,身子侧翻一旋向下,那先前扯落的帘子绕过阑干的扶手作为支撑,此消彼长,借力将薄暮津向上送出。薄暮津虽然单凭自个也全可以踏檐而行,跃上高楼,但眼下知道这是对方承情,也不点破,顺着那绢布劲力往上一送,当下便觉得腾云驾雾般,轻飘飘便越过了四楼。心下赞叹:英雄少年!这年轻人怕是只得十八九岁,内劲收放却如此自如,亦刚亦柔,若他不是十二家中的子弟,这脸面可丢大了。

喻余青翻身下坠,让了一步,是给薄暮津面子,也是对刚才踢飞两人致歉;但那两个被他如皮球般踢飞出去又踢跌回来的子弟只觉得丢了老大脸面,谁肯甘休?都提剑在手,趁着他旋身下坠时不备,猛地刺出。薄暮津看得真切,原本已经纵身上了六楼,此刻急叫道:“都住手!”

薄暮津因为年岁甚轻,和诸多后生晚辈都平辈论交,因此他虽为家主族长,众人其实并不给他面子,就因为年纪太轻,根基太浅,无法服众;而在其他家族的长辈面前,他又同样因为年幼资浅,说不上话。眼下他叫停时,那些人哪里肯听,都红了眼暗道,我们来这儿比试武功,也不为了贪图什么楼顶秘笈,只是要在晚辈之中不输了家族阵仗,而且还要借机博个名头。十二登楼能上到顶的人少之又少,但凡能过得六楼以上,都很值得吹嘘一番了。而眼下他们不过强自出头,居然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子打得落花流水,传将出去,哪还有脸面在?因此抢上前去,就为了找回场子,非要让这小子吃吃苦头不可。这一下两柄剑去得又快又准,周围人非但不予阻拦,反倒都笑起来,一劲地呼喝造势,都是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派头。这几日他们打这登楼的赛会,长辈眼皮底下看着,谁敢造次,一群年轻人都憋得狠了,眼下趁乱喝闹,全做游乐。

喻余青原本还对十二登楼颇怀好意,自己打小显露武功天赋之后,往来的长辈若是通晓武艺,总会喜气洋洋地说要举荐他来参加这场赛会,因而虽然种种顾虑之下无法亲来,心里头那也是颇为神往,心道有一日也想要开开眼界,见见外头世界大小;平日里若是习武练得轻慢骄纵之时,父亲也总拿这事来压他一头,道你小子莫得意忘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单十二登楼你便打不过去。

但眼下见这两人武功平平无奇,却青天白日之下暗箭偷袭,旁边更无一人阻挡,喻余青就把他们看得低了。心道若是你们这种水准,便往上翻十层楼高,又有什么好忌惮的?他自习武以来便罕逢敌手,可在王家始终是外姓子弟,所以处处忍让藏锋;如今心头傲气上冲,见对方长剑寒光陡出,冷笑一声,身子尚在半空,却将手臂往那帘布上一缠,哧地一声,便将那两柄剑缠做一块。剑尖如此锋利,居然割不断这绢绸布料。两人大惊,急忙举剑回夺,这力道一发,喻余青趁机借力,带得全身轻飘飘地好似全身没有重量一般,形如芙蓉照水,旋落在三楼的阑干上。他身上本缠着那帘子,这么一转,那长帘层层散开,全都沿着那两柄剑身绞到那两人身上。两人原本还顾得上怒骂呼喝,渐渐却觉得气短,才知道大事不好,只知道那帘子逐渐收紧,气息是出多进少,偏偏旁人还看不出来;想要出声呼救,一张脸却憋得通红,居然挣脱不得。朝身旁师兄弟低声唤道:“救……救命!这小子要……要……”但那几近的几位子弟都怔怔看得呆了,端得是从未见过如此姿容俊绝的男子,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弟子,立刻觉得先前自己遇到过的男子都如同泥里捏出来的一般,哪里还顾得上去理?听着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也是充耳不闻。

喻余青故意显露一手功夫,心道便是要叫你们服气。有几个人想抢上来助阵,这时候看着那两人滑稽模样,也各自生怯,不敢妄动。这时候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贤弟,这招‘芙蓉颭’的轻功,真是用到极致了啊!佩服!佩服!”正是薄暮津。喻余青略微一愣,朝他看去。他这一路打将上来,其实没少用到本门功夫,但恐怕王家太久没有出现在十二登楼上,更何况自从做了生意,寻常也不出来江湖走动,所以他这些招式年轻子弟之间一概不知。薄暮津看来并没有长上几岁,居然一眼看破,这见识便不同。他说话间将手往那帘子上一搭,那被裹住的两人登时觉得缓了口气。

薄暮津环顾四周族中弟子,冷了面孔,喝道:“都撤了剑!”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女弟子当先收了,其他人却还犹豫。喻余青自登楼来,本就不是冲着比武,为了不误伤同门,是以一直都没有拔剑出鞘;此时微微一笑,道:“师兄好眼力。”手下一撒,那帘子登时委顿在地,两人一时脱缚,急忙挣出身来,大口喘气,才听得呛啷、呛啷几声,那帘子撒开,众人这才尽皆骇惧:适才那两柄被裹住的剑居然碎成数截,掉在地上。

这一招柔劲功夫,绵里藏针,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薄暮津也看出这是金陵王家的柔功“弱水三千”,如此特别的功夫断不能走眼。他心中大奇,暗道:“金陵王已经少说数十年没有在十二登楼里露过面了,怎么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个俊俏后生?”

王樵探头看得脖颈酸痛,终于听底下话声渐隐,也不再有打斗之声,心下稍安,正在思索等薄暮津再上来时与他如何分说,这时台上那个胖子主持不耐烦地抻开眼皮叫道:“别打了,停手吧,心思不在上面,更兼左右都是碍眼,都不行!再去练十年再来!唉!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

中间那两个弟子都是一怔,面色尴尬地跃开。他们适才也被打斗声吸引,都想去瞧瞧热闹,但也知道如果手上停了,这位挑剔的裁判不会放他们好去,因此虽然在打,却打得十分敷衍。其中一个还要分说,道:“仲子叔,我们再好好打过。”那胖子呸了一声,嫌道:“你就使出十八般吃奶力气,你叔叔我一根指头也能把你推个窟窿。别丢人了,叔叔心疼你,舍不得斗大的巴掌招呼你!”说完兀自吃吃地笑,可整个武场里头却没人敢出声应和。那俩名弟子只好收剑行礼,灰溜溜地下场。

胖仲子环顾了一圈,其他人都不敢对上他眼神,都想让别人先上,自己好养精蓄锐,一时间比武场居然空了。胖仲子冷笑道:“都是没种的怂货。喂,那个眼生的,嘿,说的就是你,”他肥胖的手指指着王樵,众人急忙都向两边散开,“就你了。这一轮便从你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