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柏拉图与罗马斯多噶学派

查尔斯·波默罗伊·帕克

Charles Pomeroy Parker

查尔斯·波默罗伊·帕克（1852—1916），古典学家，哈佛大学希腊文和拉丁文教授。主要著作有《拉丁文著作手册》（Handbook of Latin Writing，1897）等 。

在波斯战争之后的那一代人当中，当苏格拉底长大成人的时候，任何一个雅典公民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不管他多么穷困。苏格拉底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时间自由地耗费在思考真理上，跟这种自由比起来，挣钱毫无价值。当时，希腊世界有很多鲜活的思想，在伯里克利治下，雅典不仅正在赢得它的庞大帝国，而且发现，一些伟大的思想家，或者说至少是他们的思想，很喜欢来到雅典。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在那些年里广泛活跃于各个领域。他们不断发现关于治疗技艺的真理，他们在天文学上做了大量富有成效的工作，他们在音乐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他们研究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另外一些学派的哲学家在研究火、风、水、土，声称它们互相演变，就像我们说固体融化为液体、液体分解为气体一样，也像某些思想家认为气体原子是由电单位组成的一样。另外一些哲学家则对天空的辽阔无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说，发现真理的唯一方式是把宇宙设想为一个巨大的不变球体。还有一些人信奉原子理论，所谓的原子，是一种极小的、看得见的坚硬物质的球体，它们通过结合或分离，创造了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

毕达哥拉斯在讲课

苏格拉底与阿那克萨哥拉

苏格拉底热衷于研究所有这些理论，他最后听人说到一个名叫阿那克萨哥拉的哲学家，此人说，思想创造了世界；但在他看来，阿那克萨哥拉似乎并没有显示思想赖以发挥作用的理性方式。在苏格拉底看来，理性的思想总是试图获得某种实际的善。仅仅显示一个有形的事物如何改变为另一事物，或者使另一事物进入运动状态，并没有理性地说明这个世界。阿那克萨哥拉尽管谈论思想，但在苏格拉底看来，他似乎没有触及理性活动的核心。而苏格拉底，一旦捕捉到了思想是一个原因这样的暗示，就决不会把它搁置一旁。研究理性活动的本性，就意味着仔细研究人，研究人的思维。

苏格拉底在讲课

苏格拉底与毕达哥拉斯学派

伯里克利时代对人以及跟人类生活有关的一切都有着极大的兴趣。苏格拉底喜欢与人交谈。这使得他跟毕达哥拉斯学派尤其有共鸣，后者看重人的灵魂，并说人是永恒的。毕达哥拉斯——上个世纪该学派的创立者——把弟子们组织成了一个兄弟会，通过宗教信仰、简朴生活和高尚思想的纽带，使他们互相联系在一起。这个兄弟会试图影响并改进他们所生活的那些城邦的政治生活。在苏格拉底那个时代，他们已经放弃了政治，但从未失去对宗教和人类的兴趣。他们所做的工作不仅在治疗、天文学、音乐和几何学领域；他们还想发现正义、美、生命和健康的本质。这样的本质似乎赋予了人类生活以全部现实。说来也怪，根据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设想，这些本质以某种方式跟几何学混在了一起。事实上，我们自己也倾向于把正义说成是正方形的东西；但我们的这种隐喻，在他们看来多半是现实。不同的形式或形状，立方体、球体、棱锥体、三角形、圆和正方形，在他们看来似乎就是世界的本质，他们用希腊文单词τδεα（那年头，这个单词的意思就是“形”）来表达他们的本质概念；在这个意义上，他们试图找出美的理念，节制的理念，或健康的理念。苏格拉底对这一思路很有兴趣，下定决心要找出这些“理念”。但他对毕达哥拉斯学派所抱持的那种对事物的几何概念很不满意。他想与人交谈，想按照人类思想中所反映出来的那个样子来研究生活，并希望因此更清楚地厘清现实的概念，它们将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实际的帮助。一件东西因为其本身的美而被认为是美的。什么是美？对一位希腊思想者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发现完美的生活可能也值得我们努力。一件行为因为其自身的正义而被认为是正义的。什么是正义的本质？我们和苏格拉底一样想知道。苏格拉底发现，这样的探究令人迷惑，并陷入一种绝望。

苏格拉底的使命

大概就是在这一时期，有一天，由一些对当时的生活高度敏感的势力所控制的“特尔斐神谕”对询问者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这一宣告让苏格拉底本人十分困惑，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知。他热切地询问各种各样的人，想看看他们能否给他带来智慧，他很快发现，他们关于事物真正本质的观念混乱而矛盾。他认识到，他的使命就是要厘清人们的思想。这是理性思考的第一步，要清楚地界定我们的思想，并就我们的言辞所指称的事物的本质属性取得一致的意见。

苏格拉底与柏拉图

柏拉图的《申辩篇》、《克利陀篇》和《斐多篇》戏剧性地（用柏拉图的话说）向我们呈现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它们全都与他生命中最后的岁月有关，在这一时期，他的思想可能正处于最成熟的阶段。很有可能，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某些思想进行了发展，推向了其逻辑结果，从而超越了他老师实际上所说过的话，并赋予他的思考以趋向。但除了阅读这些对话录之外，我们几乎没有更好的途径进一步接近真正的苏格拉底的本质。例如，他看上去似乎觉得灵魂是永久性的事物；灵魂的本质就是活着并赋予生命；正义、克制、虔诚、美，以及诸如此类的理念，是赋予人类世界以实在的永恒本质。《斐多篇》中想象力的更高飞翔，以及整个理论的完善，大概属于柏拉图；很多人认为，这部对话录中的哲学全都是柏拉图的。我们很难把他的思想从他老师的思想中分离出来；两者实际上是一场人类思想的伟大运动，这场运动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影响的一条路线可以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看到，后者尽管有种种不同，但他受到了真实本质学说的强烈影响。苏格拉底的影响的另一条路线可以在斯多噶学派的哲学中看到。

芝诺与斯多噶学派

斯多噶学派的创立者芝诺是塞浦路斯人，大概是个商人，在某次航行中遇上了海难，由于这次表面上的灾难而转向了哲学。那年头，想成为哲学家的人都喜欢去雅典，距离苏格拉底两三代人之后，有一天——故事这样讲道——当时正在雅典的芝诺在一位书商的摊位旁坐了下来，书商正在大声朗读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Memorabilia），这本书记述了苏格拉底的一些谈话。芝诺十分感兴趣，于是向书商打听，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生活在什么地方。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名叫克拉底的人从旁边经过，克拉底是个好人，也是个穷人，仿照苏格拉底的生平塑造自己的生活。书商指着他说：“跟着此人。”芝诺于是站起身，追随克拉底而去。结果是，苏格拉底对最高理性、人类灵魂、人生价值和自由的信仰，深刻地影响了芝诺的学说。如今，我们还可以从斯多噶学派的哲学中找出其他的影响。这一学派的科学、宗教和逻辑学说都非常重要，它们的发展饶有趣味。但毫无疑问，你都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苏格拉底的思想对这个著名学派的影响。

罗马的斯多噶学派

爱比克泰德

四五个世纪之后，爱比克泰德（一个奴隶，后来成了自由人）和马库斯·奥勒留（罗马皇帝）在他们关于人类生活的思考或谈话中展示了旺盛的思想火焰，这一火焰是在苏格拉底那里点燃的，薪火相传，历经数代。我们往往把斯多噶学派想象成这样一些怪人：他们压制了自己的所有情感，带着严肃的面孔和悲伤的心灵在这个世界上走来走去，尽自己的力量承受烦恼。但古往今来最优秀的斯多噶学派哲学家都非常关心人的本性和人的自由。他们研究人，并发现人的本性本质上是理性的。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事情是看到这一理性精神失去自我控制，迷惑于徒然的奋斗，试图通过屈从于外部世界来找到幸福，为那些不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激动不安，从而陷入混乱。但对于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总是试图拿出真正的干劲，庄严地予以处理，因为他们觉得，人的理性精神类似于善的力量，而正是这种善的力量，创造并推动了宇宙。在这一点上，他们与苏格拉底殊途同归。奴隶与皇帝跟雅典的自由人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