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哈佛教授讲经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文艺复兴

默里·安东尼·波特

Murray Anthony Potter

默里·安东尼·波特(1871—1915),语言学家, 1901年执教于哈佛大学。主要著作有《索拉布与鲁斯坦》(Sohrab and Rustam,1902)。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教皇在欣赏阿波罗雕像)

文艺复兴之前的那段时期,有时候被称作“黑暗时代”,甚至今天也依然如此。一个几乎不可避免的推论是:一段光明时期紧跟着一段黑暗时期。黑夜的面纱渐次揭开,世界因阳光普照而欣喜,带着兴高采烈的活力重新开始工作。但是,那段更恰当地被称作“中世纪”的时期,其黑暗多半要归因于那些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可怕名字的人视力上的昏蒙,而且,如果我们把文艺复兴时期称作光明时代的话,那是否仅仅因为魅力使我们目眩神迷呢?归根到底,文艺复兴是中世纪的后嗣,是一个常常要承载父母留下的沉重负担的孩子。

中世纪的沉重负担之一是蒙昧主义,而蒙昧主义是那种“阻挡启蒙,或妨碍知识与智慧进步”的东西。它并没有在中世纪结束的时候死去,而是活过了整个文艺复兴时期,它小心而警惕,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那些被它视为仇敌的人,当他们因为年迈或体弱而勇气低落时,便从埋伏处袭击他们,它在16世纪大获全胜。只要有人存在,蒙昧主义就不可能死去,迷信也不可能死去,恐惧,以及根深蒂固的邪恶激情,都不可能死去,即使它们暂时只是在蛰伏,但终究会更加猛烈地爆发和肆虐。如果你高兴,你也可以貌似有理地把文艺复兴时期描绘得比中世纪还要黑暗。马基雅维利、梅第奇家族和博尔吉亚家族,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以可恶的形式体现出来的罪恶。充分考虑到对事实的所有夸大和扭曲,可以说,文艺复兴并不是一个黄金时代,那些恐怖的戏剧,跟疯子的噩梦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它依然是一个光明的时代。太阳也有它的斑点,文艺复兴时期的光明因为混合了阴影而显得更加强烈。

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人主义

没有一个时代可以用一句短语充分地加以定义,但它是个好主意,提示了下面这个说法:文艺复兴时期是发现人的时代。补充一句很重要:它不仅仅是发现一般意义上的人,而且是发现个体。诚然,中世纪就有大量颇有个性的人。你只要想想大贵格利、图尔的圣格列高利、查理曼大帝、利乌特普兰德、阿伯拉尔和克莱尔沃的圣伯纳德就行了。新鲜的是:人们普遍认识到了个体的完美如此重要,并渴望使同时代人和后世子孙认为自己与众不同。

可以说——当然有一定的夸张——中世纪的人是柏拉图笔下的穴居人,终于成功地逃入了光天化日之下,于是,就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目之所及,一切都让他狂喜不已,并被视野之外的无穷远景所诱惑。好像现实世界约束了他,他必须去发现理想的王国,并且,他既生活在现在,也生活在过去和未来。

古典时代的复活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

学者们带着寻宝者的狂热,在法国、瑞士、德国、意大利和东方四处搜寻手抄本和古代遗物,他们的成功所激起的狂热,最大的莫过于他们发现了黄金国。他们对待自己的财宝十分慷慨,通向古代的大门一扇接一扇被打开,人们蜂拥着穿过大门,渴望更熟悉他们的偶像,渴望从他们那里获得他们的中世纪老师无力提供的信息。有些人是如此目眩神迷,如此温顺服从,以至于他们不是使自己摆脱奴役,而仅仅是选择了新的主人,不过,他们毕竟是更仁慈的主人。

早在安德鲁·朗格之前,彼特拉克就曾写信给那些死去的作者。谈到西塞罗,他说:“无视那段把我们分开的时间距离,我十分熟悉地向他致意,这种熟悉源自我对他的天才所产生的共鸣。”在他写给李维的信中,他说:“我真希望(要是老天爷允许的话),要么我出生在您的时代,要么您出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后面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个时代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好,而在前面一种情况下,则对我本人更有好处。”蒙田说,他从孩提时代起,就是在死人的陪伴下长大成人的,“他早就熟知罗马的东西,那是在自己家里有任何这样的东西很久之前;在认识卢浮宫之前,他就熟悉古罗马的主神殿;在认识塞纳河之前,他就熟悉台伯河”。

文艺复兴时期的好奇心

这种对古代的迷恋看上去似乎有些古怪,但这种迷恋并不排除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对身边世界、对自己、对国家以及对遥远和邻近民族的强烈兴趣。彼特拉克喜欢讲述印度和锡兰的奇闻轶事。他的血管里有吉普赛人的几滴血,但他害怕时光从他所钟爱的书中偷偷溜走,因此一直是一个“遥远的”炉边旅人的绝佳例证,他在自己的书房里漫游那些遥远的地方,免去了天气的风云莫测及旅途的艰难险阻。

蒙田“像鸭子一样喜爱雨和泥”,有着更强大的人格力量。他说:“大自然把我们置于这个自由而不羁的世界;我们却把自己囚禁在某些困境中。”“照我看,旅行是一项非常有益的活动;其时,灵魂不断地忙于观察新的未知事物,不停地使它能够接触到如此众多的其他生命、幻想和习俗所表现出来的多样性,让它能够尽情欣赏如此无穷无尽、各种各样的人类天性的形式,正如我经常说的那样,我不知道,在刻板的生活中是否还有比这更好的学校。”

因此,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从各种不同的来源获取大量的事实,并能够记住它们;关于他们无穷无尽的记忆,有很多东西可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们用这些事实材料来干什么。他们对事实的激情,难道就是守财奴对黄金的激情,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对那些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小珠子的激情?

一个事实就是一件令人愉快、有益健康的东西。给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带来永恒荣耀的是,他们重视事实的价值,劳心费力地要获得事实,并因此牢牢抓住现实。他们再也不会仅仅扫视事物的表面,正如但丁所说的那样,他们会用头脑里的眼睛刺透骨髓。比但丁晚二百多年,马基雅维利曾抱怨,他的同时代人都喜爱古物,却没能获益于其历史中所隐含的教训。但马基雅维利的话并不十分公道。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都是温柔的园丁,在他们饱含爱意的悉心照料下,每一个事实,每一个理论,每一个暗示,都在萌芽、开花、结果。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丁为贝雅特丽齐去世悲痛

诚然,他们当中有些人认识到了时代精神中那种多面性的局限。皮埃尔·保罗·弗吉里奥在回顾了学术研究的主要分支之后,声称:文科教育并不意味着熟知所有学科。“因为,即便是透彻掌握其中一门学科,也足以视为毕生的成就。我们当中大多数人必须学会满足于适度的能力,就像满足于适度的财富一样。明智的做法或许是,从事那种我们发现最适合我们的智力和品位的研究,尽管有一点倒是真的:如果我们不能认识到一门学科跟其余学科的关系,我们就不能正确地理解它。”这些话很可能是今天写下的。它们很有可能同样适用于文艺复兴时期;然而,在这样一个时期,这些话似乎有些谨慎,几乎是过于胆怯,这一时期有那么多人不仅是成就斐然的学者,而且是声望卓著的作家、精明能干的公务员或政治家、艺术鉴赏家、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只要他们想做,似乎就没有他们做不了的事。

发现的时代

每一种兴趣都得到了利用。在他们追求完美的过程中,他们需要一个更丰富的环境。文艺复兴时代是一个大发现的时代,是迪亚士、哥伦布、瓦斯科·达·伽马、韦斯普奇、卡伯特父子、麦哲伦、弗兰西斯·德雷克等人的时代,跟仅仅满足于永不安宁的好奇心比起来,这些人的旅行是抱着一个远为艰难的目的着手进行的。

哥伦布在伊莎贝拉女王面前游说

同样实用的是对天空的研究。长期以来,星星一直被认为是天空中明亮的灯塔,是引导人类走向其终极目标的先知和向导。它们的影响(或善或恶)决定了个人和民族的命运。一个审慎的人,理应向它们请教,他研究大自然的隐秘作用,不仅要理解它们,而且要让它们服务于自己的目的。虽然有过很多失败,但要说文艺复兴时期是浮士德的时代的话,那么,它也是哥白尼的时代。

在研究周围的世界、天空、过去和未来的时候,文艺复兴时期的人觉得自己的研究对象是某个被创造出来的东西。而他自己则担负起了创造者的角色。为了逃离这个纠缠不休的世界,他便创造了田园牧歌中的阿卡狄亚,那是成人的童话王国。它几乎已经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但它曼妙的乐曲和醉人的芬芳依然在空中飘荡。另一个对现实世界不满的表达更实际一些,这就是理想国、太阳城或乌托邦的创造。

对美的崇拜

爱美之人如今都对文艺复兴时期的乌托邦退避三舍,但实际上那个时代的人对美抱有一种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的喜爱。美是他们的骨中骨、肉中肉,是一位永远受欢迎的宾客。但丁在他的第一篇颂诗的序言中说:“颂诗!我相信,很少有人正确地理解你的意义。你对美的表达是如此精微而复杂。因此,如果你碰巧走到那些似乎并不能正确理解它的人面前;那么,我请你务必再次鼓起勇气,对他们说,啊,我亲爱的听众:‘请注意,至少,我是多么美丽。’”他们会注意的,而且,很多文艺复兴时期的人在对美的崇拜上走向了这样的极端,以至于他们总是作践自己,卖身给她。大多数人依然保持了心灵的健全,尽管饱受怀疑的折磨,屡次三番被绊倒,但他们成功地使自己值得跟上帝交流。

最后,有人可能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文艺复兴时期是否不止是一个暴风骤雨的时期,不止是中世纪与现代之间的一个连接纽带?像很多时代一样,它也是一个过渡期,但它还是一个有着辉煌成就的时期。如果有人怀疑这一点,他只要回忆一下那份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单中的几个名字:彼特拉克、薄伽丘、阿里奥斯托、马基雅维利、拉伯雷、蒙田、卡尔德隆、洛佩·德·维加、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在他们的行列中,但丁以他跻身于维吉尔与荷马的行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沉静而威严的自信,取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