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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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萧士玮《春浮园全集》

一 小引

近颇喜浏览晚明人作品,无论诗文皆所慕悦。这倒并非受林语堂辈影响所致,实是觉得近来国家处境太像晚明也。

今请试论晚明之诗文。自明代中叶以后,那种四平八稳粉饰升平的台阁体即大行其时,文风已呈衰敝之象。挽救颓风有两条路,一是归(有光)、唐(顺之)的路,另一则是前后七子的路。归、唐力量小,官位卑,不足登高振臂为后生先唱。若非有清之方、姚为其揄扬标榜,如归有光的散文竟会泯没无闻也说不定。从唐荆川之影响之不及归震川大即可证明(当然文字优劣也是重要原因)。盖归、唐在当时,还不及唐六如、文徵仲一流人有时名也。

再说前后七子。大抵后人诋诃前后七子,多谓其作品是赝古董,或讥其无性灵。晚进不读书者,多凭耳食,屏七子书不观,仅知随声附和。好像前后七子一无可取,其毒或不啻八股者然。不知前后七子所以要复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必欲苛责,只能给他们加上一条“矫枉过正”的罪名。谓其一无是处,是不足折服七子之心的。因为那时文风之卑下,政治之窳陋,甚而做人处世之浇薄与趋炎附势,均非后人所能想象。读了前后七子的书,才能仿佛有悟地略知一二。他们都是饱尝艰辛世味,深谙个中甘苦的人,以为人心所以不古,端在斯文之弊。欲求返朴还淳,必先从诗文复古做起。主要倒不在于字句间摹拟,实希望陈义能高深一点。不过他们的办法既欠高明,眼界心胸又不及唐宋之韩欧辈之恢宏博大,路子又走偏了一点,动辄以口号相标榜,宣传吹嘘胜过了实践的成绩。加之一时互相抄袭剽窃之风既盛,原有动机反被湮灭泯没。无镕铸之功,但具模拟之迹。正如清人所讥,家有《弇州四部稿》盈帙,便可名家。到底坐在风气太坏,诚非七子初衷所能料及的也。

自前后七子一变而为公安竟陵(实际上是由公安再变而为竟陵)亦是当然的事。不幸的是,这又是一个矫枉过正,正如唯心辩证法学者所讲的“正——反——合”。不过明代国祚已衰,文化久已坠地,不等其“合”便已亡国。及真正的“合”了而且重新发扬光大,已到了满族统治的清朝,倒像替别人做就了现成的礼物。这颇像五四以还的民国时代。那些遗老遗少们的复古,固然令人啼笑皆非;而五四以后的新潮流,对文化虽有重大变革与贡献,却终嫌过于粗浅芜杂,评价前人与检讨历史处,复多流于武断。这一大的“矫枉过正”的浪头,直到三十年代初才渐归于中道,及于平正;而敌寇入侵又使国家大伤元气。只盼国运隆昌,能把文化的根基元气,重新培育起来,不要造成晚明的局面,乃吾民之大幸也。

晚明文坛继公安竟陵之后,文人另辟的蹊径又有两条,但大体上仍是踵武前人的。第一种姑名之为“林下派”,态度是消极的,而风格却清高,其渊源殆来自吴中,若唐六如、文衡山乃至归熙甫,都与这一派有关系。而代表人物则如嘉定四先生,与这里所要谈的萧士玮都是。其文风虽近于公安竟陵,而造诣却超过公安竟陵。不过公安竟陵胆子较大,敢开风气,故文学史上姓名比较响亮。而这些“林下派”作家,则恬静自适,虽亦以吟啸山水为特色,却不用来自我标榜,故反不及三袁钟谭锋头之健。然而这一派作家中有一极大遗憾,即其中往往出现少数心术不正或意志不坚的人。在国家岌岌可危时,虽亦具有一副忧国忧民的面目,一旦遇到造次颠沛,就难免动摇起来。如阮大铖、钱谦益辈,都曾一度附庸风雅,钱牧斋尤为萧士玮所推重。惟萧士玮死得太早,不及见牧斋变节,泉下有知,当亦引为遗恨。总之,这一派确有其可取之处。那种孤高的风度,尤值得今人取法。盖此日竞逐于名利之场者多,读其书以观其人,足以儆世。窃以为作为“林下派”的文士,虽公安竟陵两派的人亦未必有此境界。即以李长蘅的《江南西湖卧游图题跋》而言,其格调殆远过于袁中郎,虽然他们所谈所写者都是湖山烟雨。当然我们的春浮园主人更是个中翘楚。

另外一派的文士,姑名之为“牢骚派”,大抵是及见明亡以后的作者。他们为人虽不必皆属于正统派,气节却更为突出,如陈子龙、王思任、张岱诸人皆属之。他们的诗文风格比较泼辣奔放,胆识过人,所谈所写的对象,人事往往多于自然。有的作者如张岱,且于传统的绳墨有所否定,而态度则比较积极。即使不敢放言匡复河山驱逐满人,而磊块不平慷慨磅礴的心胸则丝毫不容假借。至少不满意当时现状的态度是很明显的。这也就是比前一派人的作品来得淋漓痛快,更易博人同情的地方。其实前一派中也并非毫无心肝的人,不过他们貌为闲适,其内心的痛苦初不减于后者,特较后一派中人表现得较含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