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纲·宋辽金元文学(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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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 轼

苏轼一生经历了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是北宋文学最高成就的杰出代表,他的文学思想和创作,在当时和后世都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第一节 苏轼的生平和思想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后因贬官黄州,筑室东坡,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陆游称眉山为“千载诗书城”,是一个文化比较发达的地区。他又出身于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家庭。祖父苏序是位诗人,“读书务知大义;为诗务达其志而已,诗多至千余首”(曾巩《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父亲苏洵,长于策论,文风纵横恣肆,对苏轼有明显的影响。母亲程氏亲授以书,据《宋史·苏轼传》记载:“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范滂因反对宦官专权而被杀,苏轼愿以范滂为榜样。他很崇敬当时推行庆历新政的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关心国家的治乱。苏辙在写给他的诗中曾说:“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后来又说:“(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东坡先生墓志铭》)

宋仁宗嘉祐二年,苏轼参加礼部考试,中第二名,接着在复试中获第一名。最后,在仁宗殿试时,苏轼与弟弟苏辙同科进士及第。这正是欧阳修决心打击“时文”改变文风的那次考试。欧阳修很赞赏苏轼,说:“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又说:“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苏轼在《谢欧阳内翰书》中表明了他对当时文风的看法:

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

他既反对“浮巧轻媚”,又反对“磔裂诡异”。苏轼实践了欧阳修的文学主张,其创作的成就又超越前人,成为宋人风格最突出的代表。

同年,母亲病逝,苏轼回故乡守孝。嘉祐四年,他同父亲、弟弟乘舟沿岷江、长江东下,转陆路,再赴汴京。苏轼汇编他们父子途中所写诗歌为《南行集》。嘉祐六年,经欧阳修等推荐,苏轼参加了制科的直言极谏科考试。试前,他上《进策》《进论》各二十五篇。秘阁考试时,作了《王者不制夷狄论》《礼以养人为本论》等六论。仁宗殿试时,他又有《御试制科策》一篇。这些文章代表了苏轼的政治主张。他认为当时国家的形势是“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方今之势,苟不能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见其可也”(《东坡应诏集》卷一《策略第一》)。他反对因循苟且和“鲁莽”从事,主张“补偏救弊”以“治气养生”“宣故纳新”,他提出一整套的改革措施。所以朱熹认为苏轼、王安石“二公之学皆不正”,“东坡初年若得用,未必其患不甚于荆公”。也就是说,苏轼是一个未能施展其政治抱负的王安石。考试后,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判官,英宗治平二年(1065)正月还朝,判登闻鼓院。英宗未继位时,就听说苏轼的文名,欲召入翰林,知制诰,准备很快提拔他。但后来接纳韩琦的建议,改为逐步培养他,经过考试,得直史馆。次年,父亲苏洵卒,苏轼回乡居丧。这一时期他出入仕途,很想干一番经世济时的事业。他的政论文,上下纵横,充满革新政治的精神;他的诗歌才情奔放,意境恣逸。

神宗熙宁二年,苏轼还朝,正是王安石执政的时期。他一再上书神宗,反对变法,强调改革吏治。他认为“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之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他反对骤变,主张渐变,认为“慎重则必成,轻发则多败”。由于和王安石的矛盾,他请求外调。从熙宁四年起,他先后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这一时期,他除了继续写作议论文外,还写了很多出色的记叙文。诗歌创作不仅数量增多,而且很有些名篇佳作,并开始了词的创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所述文与可的绘画理论,实际也是苏轼的艺术理论,将“传神论”说得很透辟。正是这时,发生了著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元丰二年,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语句和前此所作诗句,以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了刚到湖州任所不久的苏轼,苏轼的诗歌确实有些讥刺时政,包括变法过程中的问题。但这次文字狱纯属政治迫害。如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之二: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这首诗本是赞美王复劲节不屈的,副相王珪却对皇帝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这种说法太缺乏常识,所以当有人问到苏轼时,苏轼说:“王安石诗‘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此龙是也。”甚至神宗也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这个案件经过五个月结案,贬苏轼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此后他在黄州谪居五年。这次沉重的打击,使他的思想和创作都有明显的变化。苏辙在为他写的《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哲宗元丰八年,神宗死,哲宗立。高太后听政,任用司马光等,开始废除新法。苏轼复朝奉郎、知登州,召入京,相继任礼部郎中、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兼侍读。元祐三年(1088),权知礼部贡举。但是苏轼并不完全同意司马光的意见,苏轼担心“百官有司矫枉过直,或至于偷,而神宗励精核实之政渐至堕坏,深虑数十年之后,驭吏之法渐宽,理财之政渐疏,备边之计渐弛,则意外之忧有不可胜言者。”(《辩试馆职策问札子》二首)主张新法“不可尽废”“参用所长”。这又与当政者意见不合,苏轼再次请调外任。自哲宗元祐四年起,先后任杭州、颍州、扬州知州。后迁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为礼部尚书。元祐八年,高太后死,哲宗亲政,新党重新执政,苏轼又外出知定州。绍圣元年(1094),又以“讥斥先朝”“诽谤先帝”,贬官惠州,三年后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元符三年(1100),哲宗死,徽宗继位,移廉州,改舒州团练副使,徙永州。更三大赦,遂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建中靖国元年(1101),卒于常州。南迁岭南是他创作的又一个变化时期,《苕溪渔隐丛话》说:“余观东坡自南迁以后诗,全类子美夔州后诗,正所谓‘老而严’者也。”他在黄州时期就推崇陶渊明,南迁后作和陶诗共一百多首,标志着他诗风的转变。晚年所著《答谢民师书》,代表了苏轼的散文主张。

宋徽宗时,蔡京专权,立党人碑,诏毁苏轼文集。南宋高宗时,赠资政殿学士。宋孝宗时追谥文忠,所以他的文集称《苏文忠公文集》。

苏轼在政治上几经挫折,而他始终保持着对人生和美好事物的追求,这和他的世界观密切相关。由苏轼和苏洵、苏辙合力完成的《苏氏易传》,是了解苏轼世界观的钥匙。宋元人解《易》成风,或者以象数之学解《易》,或者以义理之学解《易》。《苏氏易传》偏重于义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盖大体近王弼,而弼之说惟畅玄风,轼之说多切人事。”他的解《易》和他的论政相结合。他解乾卦的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时说:“夫天岂以刚故能健哉?以不息故健也。”也就是说天之健靠不停地运动变化。他还认为:“以天下为无事而不事事,则后将不胜事矣。”“治生安,安生乐,乐生偷,而衰乱之萌起矣。”所以他主张居安思危,政治上应当革新。他承认事物存在着矛盾,“阴阳相缊而生万物”,并认为“刚柔相推而变化生”。苏轼应制科试时作的二十五篇《进论》中的前三篇《中庸论》正是他认识论方法论的基础。他认为“不知中庸,则其道必穷”,主张“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但他也反对无原则的调和,说:“小人贪利而苟免,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谓乡愿也。”他正是从这样的原则出发,既反对王安石变法,又反对守旧派全面否定变法,在他遭受政治上打击的时候,仍坚持在可能范围内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保持自己的操守。他的思想主体是儒家思想,又吸收释老思想中他认为与儒家相通的部分。他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期,而先得其似,不为无害。”(《答毕仲举书》)苏辙说他“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东坡先生墓志铭》)。他谪居黄州以后佛老思想日益浓重,保持着达观的处世态度,这与其儒家思想仍是相辅相成。

苏轼的文学主张和欧阳修相近。苏轼主张有意而言,他说:“有意而言,意尽而止,天下之至言也。”“战国之际,其言语文章,虽不能尽通于圣人,而皆卓然近于可用,出于其意所谓诚然者。”(《策论·总叙》)他所谓“意”,即思想,指天下事的事理。他说:“天下之事,散在经史之中,不可徒得,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方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他还要求文以致用,他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引用苏洵赞凫绎的话说:“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

苏轼在“文”与“道”的关系上,同样主张文与道俱,但他重视文学的艺术价值。他评论吴道子的画时,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两句话也可用以概括他的文学理论。他在《答谢民师书》中说: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强调文学的灵感与兴会,如《江行唱和集序》:“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邪!”苏轼评自己的创作,所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东坡题跋》卷一《自评文》)。

第二节 苏轼的诗文

苏轼的文学创作,以诗歌的数量最多,有二千七百多首。苏辙说:“公(苏轼)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东坡先生墓志铭》)朱自清说:“子瞻诗气象宏阔,铺叙宛转,子美(杜甫)之后,一人而已。”(《宋五家诗钞》)苏轼诗歌题材多样,但数量最多,影响也最大的是抒发个人情感和歌咏自然景物的作品。早期如《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是苏轼于嘉祐六年赴凤翔府签判任时所作。他与弟弟苏辙在郑州分手,苏辙过渑池时写了《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便和此诗。诗从追怀往日出川应试过渑池的情景,抒发了对人生的感慨。当时,他刚刚登上政治舞台不久,一方面迈往进取,一方面隐然感受到政治斗争的复杂性。诗的意境恣逸,已露东坡本色。“乌台诗案”,苏轼因文字入狱,出狱之后精神并没有委顿下来,他在《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中说:“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刚出狱,又自矜诗笔如神,豪气不减。他还说:“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则表露虽祸福不测,自己也不会邀宠阿世。苏轼仍然思索着人生的奥秘,《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又如他在任杭州通判时夜宿金山寺时所写的《游金山寺》,写诗人登眺徘徊,既写江景,又写望乡,最后以归田作结。纪昀评曰:“首尾严谨,笔笔矫健,笔短而波澜甚阔。”

苏轼描写自然景物的诗把寻常景物写得精警动人,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饮湖上初晴后雨》《有美堂暴雨》等。《有美堂暴雨》作于熙宁六年: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有美堂在吴山上。这首诗通篇都是写暴雨,气势雄浑,又自比谪仙,豪犷奔放。他的写景诗极富理趣。如《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是苏轼在元丰七年写的,当时他由黄州团练副使改任汝州团练副使。从湖北黄冈到河南临汝赴任的途中,来到九江,和朋友同游庐山西林寺时写的题壁诗。这期间他曾多次游庐山,有了从不同方位、不同高度、不同距离看庐山的体验。他从横里看,所见的是山坡、山道,而从侧面看、远处看、近处看、高处看、低处看,都看到各自不同的景观。细想起来不认识庐山的真面目,只是由于身在此山中,只能得到某些局部的景观。苏轼从观山提出了一个有深刻哲理意味的问题。这首诗的哲理性思索,既流露出诗人对庐山看不完的美景的留恋,又以山做比喻,思索人生世事的道理。既有新意,又发人深省,使人读后余味无穷。

苏轼一生始终没有忘记他政治上的信念,在他“论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的思想指导下,他的笔始终都触及着现实的矛盾,表现了他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的关切。反映赋税繁重的如《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五禽言》:“不辞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又如《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茆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诗人还反映了当时农村存在的问题,农民战胜大雨带来的灾难夺得收成后,却因免役法的实行而承受更大灾难。官吏们唯钱是求,谷贱不能抵税,农民甚至被迫卖牛拆屋。联系当时“农民出钱难于出力,若遇凶年,则卖庄田、牛具、桑柘,以钱纳官。提举常平仓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宋史食货志》)和“谷贱已自伤农,官中更以免役及诸色钱督之,则谷愈贱”(《宋会要·食货十三》)等史实来看,这首诗所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我们不能因为苏轼和王安石之间政治观点的分歧而否定它。恰恰是不同政治派别的矛盾促使他进一步揭露社会矛盾。苏轼还借用历史题材,揭露现实政治,如《郿坞》《骊山绝句》等。哲宗绍圣二年,贬居惠州。他虽屡因文字得罪,自己也想“焚砚弃笔”,但他还是关心国事,写了《荔支叹》。这首诗前十六句揭露汉唐官僚争献荔枝,使人民“颠坑仆谷相枕藉”,造成“惊尘溅血流千载”的惨状。但更可贵的却是诗人敢于直接联系本朝权要“争新买宠”的事实,表现了敢于抗争的精神。

苏轼诗歌也记录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和生活画面。如《岁晚三首》反映了家乡农村“馈岁”“别岁”“守岁”的习俗。又如《和子由踏青》:

春风陌上惊微尘,游人初乐岁华新。人闲正好路傍饮,麦短未怕游车轮。城中居人厌城郭,喧阗晓出空四邻。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何人聚众称道人,遮道卖符色怒嗔。宜蚕使汝茧如瓮,宜畜使汝羊如麇。路人未必信此语,强为买符禳新春。道人得钱径沽酒,醉倒自谓吾符神。

据赵抃《成都古今记》记载:“三月三日,太守出北门,宴学射山。盖张伯子以是日上升,即此地也。男觋女巫会于此,写符篆以鬻人,云:‘宜田蚕,辟灾疫。’佩者戴者信以为然。”苏辙《踏青诗叙》说:“眉之东门十数里,有山曰蟆颐。山上有亭榭松竹,山下临大江。每正月人日,士女相与游嬉饮酒于其上,谓之踏青也。”这首诗比苏辙的《踏青》诗更生动地记载了当时人民的风习。《秧马歌》记录了当时的插秧机。又如《於潜女》写劳动妇女质朴的感情,《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写与海南人民相处的情况,都很感人。

苏轼无事不可入诗,正如当时人评论说:“世间故实小说,有可入诗者,有不可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其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朱弁《风月堂诗话》)散文化、议论化也是苏轼诗歌的特点,但他却能恰当地触处生春,无不如意。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

苏轼的散文与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并称。《文章精义》说:“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这种说法也有助于认识这几位大家的艺术特点。明代宋濂在《文原》中甚至说:“(古文)自秦以下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苏轼)。”他的散文自由之至,自然之至,而又极富变化。无论是论说文、记叙文、杂文、散文赋,均多佳作。

他的论说文,特别是政论文,都有明确的写作目的,从“有益于当世”(《策略》第一)出发,直接发表政见。苏轼参加“制科”考试时,写了《进策》二十五篇,其中《教战守策》主要阐明应居安思危,教民习武以备战守。文章劈头就提出问题: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针对北宋苟安的现状,这是非常切中时弊的。接着先举历史事实进行论述,其次又以人之养身作例:

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劳苦,而未尝告疾。此其何故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其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

把浅显易晓的人情物理运用于议论中,化深奥为平易,使人很容易接受他的论点。苏轼的《留侯论》是一篇翻出新意的文章。传统说法多认为张良遇圯上老人得兵书而成就大事。苏轼认为圯上老人“倨傲鲜腆而深折之”,使张良能有所忍,然后可以成大事,其意不在授书于张良。接着又论述刘邦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就在刘邦能忍,而项籍不能忍。文章核心论点是:“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文字若断若续,变幻不羁。结语叙张良“魁梧奇伟”,“而状象乃如妇人女子”,更是出人意料,又与忍字相关。

苏轼的记叙文不及韩愈、欧阳修,然而也不乏成功之作。如《方山子传》记叙陈季常的事迹,文章跌宕有奇气。文章先总叙其生平和称为方山子的缘由,接着才叙及他谪居黄州时,与方山子相遇的情况,然后写方山子少时志气和家世的富盛。结语又引出“光黄间多异人”,“不可得而见”,结似未结。全篇文字逆顺不定,意态横生。《喜雨亭记》是嘉祐七年苏轼任凤翔府签判时所作。大旱遇雨,官舍傍亭子正好建成,所以起名“喜雨亭”。文章先点出“亭以雨名,志喜也”,然后再叙述得雨的欢乐,并夹以论议,最后称颂雨的功绩。构思新颖,文笔轻松。《石钟山记》,则以探求石钟山得名的原因组织成文。文章最终通过实地考察才得出解释和结论,说明了解事物需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能单凭主观臆断。文章结合探察过程描绘了石钟山的景色,很有特色。

苏轼的书札等杂文信手拈来,极富神趣。如《答李端叔书》谈谪居后心境,亲切自然: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又如《传神记》记僧惟真画曾鲁公像,眉后加三纹而使形象逼真,说明细节点睛的重要性。《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记叙了二人相交的情谊,又透辟地阐述了绘画理论,前文已有论及。该文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记承天寺夜游》全文仅八十四字,记贬谪中的心情和承天寺的夜景,都使读者步入一种诗的意境。

前后《赤壁赋》都写于元丰五年。黄州赤壁并不是赤壁之战的赤壁。黄州赤壁却以苏轼的《赤壁赋》而知名。苏轼在欧阳修影响下用写散文方法作赋,文字奇妙,可以看作散文诗。前篇写于秋天,是秋景,后篇写于冬天,是冬景;前篇设为问答,是实写,后篇写景叙事,是虚写。《前赤壁赋》开始先写时间、地点、人物,然后写客有吹洞箫者,其声悲凉,自然转到主客问答,联系到历史的变化,昔日曹孟德的气势已消灭无余,而长江无穷。凭吊江山,感人生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无私,于是旷然了悟。文中的主客问答,实际体现了作者内心的矛盾。

第三节 苏轼的词

苏轼的词在词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他扩大词境,改变词风,开创了词创作的新阶段。南宋胡寅《题酒边词》说:“及眉山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苏轼开始写词约在熙宁五年,至贬官黄州后遂入化境。

苏轼在任杭州通判时写的还是一些游赏山水的短调小令。如过七里滩所写的一首〔行香子〕: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明显可以看到欧阳修对他的影响。他的长调首见于熙宁七年移知密州时所写的一首〔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这首词的小序说:“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词中写他回忆当年弟兄二人初到汴京时,名震京师,满怀抱负,不可一世的气概以及开始经历仕途坎坷后的感慨。次年正月,写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是一首悼亡词。苏轼十九岁时与王弗结婚,英宗治平二年王弗病卒于京师。这首词上阕写自己对王弗的思念,生死之隔,千里之遥,有无限凄凉语无处说,纵使相逢,由于自己“尘满面,鬓如霜”,也应不能相识了。下阕记梦中还乡,王弗还像昔日那样正在小轩窗前梳妆,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结尾设想王弗在黄泉下对自己的怀念,“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全用白描手法,语言自然,感情深切。这年冬天,苏轼与同官梅户曹在祭常山后,会猎于铁沟。苏轼写了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抒发自己报国杀敌的志向。这是苏轼词作中最早的一首豪放词。这时,他写了《与鲜于子骏书》,说: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指密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由这封书信我们可以知道,当时词风是以柳永风味为代表。苏轼与友人的其他书信和谈话中,也曾多次提到柳永,有称赞的话,也颇有不满之处,也曾以自己的作品与柳词作比较。柳永对苏轼的影响是不能不提及的。但是,苏轼是柳永风味所不能规范住的,他有意要开创一个新境界。“自是一家”,使“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就是他颇为自赏的新风格。

次年,苏轼在密州怀念分别五年的苏辙,写下〔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是苏轼的名篇,也是中秋词中的名篇。上片写对月饮酒,主要抒发了词人对人生的感慨。经受政治上的挫折,面对朝廷的党争,他苦苦思索出世、入世方面的矛盾,以及人生、宇宙道理的探求。他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但无法付诸实施;他有哲学思辨的习惯,不能停止对理论问题的追寻;他有诗人的敏感,不能抑制自己丰富的情感。作品起句不凡,作者满腹疑问却无处倾诉,乘着酒兴,对月抒怀。把酒的“把”,是拿着的意思。他手里端着酒杯,向明月发问。问“明月几时有”,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明月从多么远古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今天晚上,月宫里不知是何年,不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而是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不知是什么美好的日子。李白也有过类似的诗句,李白的《把酒问月》诗,起句也是“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古今人都曾共此明月,明月曾经窥见古今人心底的奥秘,所以问“明月几时有”,正是从人生有限与无限的思考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在《前赤壁赋》中就有“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我欲乘风归去”,我要到月宫去看一看。把自己作为天上来的人,所以说“归去”。但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恐怕天上太凄冷了,不愿到天上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月下起舞与影儿相伴,“弄”字又写出诗人的“狂”态。还是人间胜过凄冷的月宫。这里又表露出来作者没有停止对人生的追求。对上片词的解释还有一种很有影响的说法。这种说法认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包含有问当今朝廷中的情况不知怎样的意味。“我欲乘风归去”是说我要回到朝廷中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怕党争激烈,难以容身。末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是说,既然天上回不去,还不如在人间好。“人间”指做地方官而言,只要奋发有为,做地方官同样可以为国出力。这样想通了,他仰望明月,不禁婆娑起舞,表现出积极乐观的情绪。由于中国诗歌有讲“寄托”的传统,这种说法也不应简单否定。

词的下片抒发对月怀人的感情。“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仍然指的是明月。月光转过了红色的楼阁,渐渐西斜了,低低地穿过了雕花的窗户,照到不能入睡的人。“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亮不应有怨恨,为什么偏偏老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圆呢?“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转为自我安慰的语气,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自古皆然,事物不可能十全十美,这些事情自古皆然,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了。希望彼此珍重,“人长久”就是健康幸福的意思。“婵娟”指月亮,虽不能团聚,远隔千里,却可以共赏中秋的明月。

从“把酒问青天”,到“欲乘风归去”,再到“起舞弄清影”,真是空灵蕴藉,不知身在人间。进而写月照无眠之人,抒发对弟弟的怀念和对人世的感慨。但又自排解,作旷达语,更觉情深。当然,这也的确是他的处世思想,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逆境,坚定自己生活的信心。这些劝慰的话,概括了深刻的人生哲学,成为人们普遍传诵的名句。据说,曾经由著名歌者袁绹歌唱这首词,苏轼起舞。这首词传达了苏轼的心声,他的思想境界很广阔,他的感情已经化入无限的宇宙中去了。

元丰五年,苏轼在黄州写下题为《赤壁怀古》的〔念奴娇〕,是他豪放词中最突出的代表: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念奴娇〕和《赤壁赋》写于同一时期,互相参照,可以使我们更好地认识当时的苏轼,有助于更好地掌握作品。上片着重写景。开头二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面对长江抒发感慨。“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喟叹人生的短暂,长江的无穷尽。长江曾经亲眼看到无数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变化,但这些事件和人物都已成过去,“而今安在哉”。以“大”形容江,以“东”说明滚滚的江水,使人从壮阔的江景,永不停息的江水,联想到岁月的演变,无数人物就像被波浪所淘汰一样,已经无影无踪了。人物虽已成为过去,但他们留给后人的遗迹,他们的功业,仍在人间。这正是“怀古”的点题。“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三句直接由古今的感受,归到三国周郎赤壁。旧的堡垒的西边,人们传说是三国时周郎作战的赤壁。所以题目是《赤壁怀古》。下面直接描摹赤壁的风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只用三句话便给我们呈现出一副雄浑壮美的画面。“乱石穿空”四个字写江岸的险峭,“惊涛拍岸”写水势的汹涌,水石相击,“卷起千堆雪”,真是声势澎湃,使人心魄为之震动。面对赤壁的水势,使人不禁想起那激烈的战争场面。“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面对祖国大好河山,同时想起在这个历史舞台上出现过的悲壮剧情,多少英雄的事迹在这里上演。苏轼满怀的激情昂扬奔放地飞腾起来。下片着重抒情,“赤壁之战”是群英会,战争各方都是英雄人物。曹操是英雄,苏轼在《赤壁赋》中说:“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诸葛亮是英雄,苏轼在《隆中》诗中说:“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山中有遗貌,矫矫龙之姿。”周瑜、曹操、诸葛亮,都是一时豪杰。赤壁之战,周瑜是主帅,他集中笔墨写周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当年”即正当年,正是周瑜有所作为的好时候。周瑜二十四岁,被孙策授予建威中郎将,率兵二千人。赤壁之战时,三十四岁,任前部大都督,率精兵三万,与曹操数十万军队对抗,得以施展他的才能。周瑜婚姻很美满,娶乔公第二女——小乔,是著名的美女。以美人配英雄,周瑜又正是得志得意的巅峰时期。“雄姿英发”,《三国志·周瑜传》记载周瑜强壮有姿貌,又有作为,所以是少年英俊,奋发有为,气概不可一世。“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羽扇纶巾”容易使人想到诸葛亮,其实这是当时的“名士”派头,以文士面貌出现却指挥杀敌,更是惹人羡慕。这里仍是写周瑜。“谈笑间”写出他的从容不迫,结果一把火烧得曹兵大败,“樯橹灰飞烟灭”。作者想象周瑜的业绩和精神面貌,实际是自比,感叹自己年龄徒长,已经四十七岁了,而无所作为。“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神游故地,感慨满腹,牢骚太盛,自作多情,未免好笑,正是由于多情,头发早早便花白了。望着东流的江水,感叹时不待人,想着古今人事的变化,更感到自己不能成就事业,所以发出人生短暂的叹息,“人生如梦”。“酹”,是把酒洒在地上表示祭奠。“一樽还酹江月”是对月敬酒。《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自己尽量排解自己的精神,投身到大自然去。这与曹操《短歌行》同样苍凉悲壮,把诗人不平的心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意在说明苏轼词的主要特色。但是我们还应看到,苏词是抒写了多样的生活内容和感受的,凡诗文所能写的内容,都可以入词。如南宋刘辰翁所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苏轼的词风也是多样的,正如启功《论词绝句》中所说:“无数新声传妙绪,不徒铁板大江东。”元丰元年,苏轼任徐州太守时,所写的五首〔浣溪沙〕,第一次把农事写入词里,如其三“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而“捋青捣软肌肠,问言豆叶几时黄”,则反映了民间的疾苦。又如其四、其五: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谩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这些词展示了普普通通的农村生活画面,读来清新可爱。

苏轼对传统爱情词的创作,亦多佳制。苏轼的咏物词,如〔水龙吟〕,虽咏杨花而意在言情: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上阕前四句写杨花形态,后六句写望杨花人的情绪。下阕情景交融,复用议论,神意更远。“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历来为人称道。全词幽怨缠绵,清丽舒徐。又如〔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上阕伤春光的流逝,“枝上柳绵”二句是佳句,传说苏轼之妾朝云唱到这里泪满衣襟。而下阕,行人多情,佳人无情,寄托失意沦落之感,极有理趣。王士禛《花草蒙拾》说:“‘枝上柳绵’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东坡公但解作‘大江东去’耶?”

苏词突破原来词的规范,在用调上引进不少慷慨豪放的曲调,如〔沁园春〕〔永遇乐〕〔水调歌头〕〔念奴娇〕〔贺新郎〕等,在词律上也有创新。他的词对后世影响很大,而且直接影响到后世曲的创作。如〔哨遍〕:“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简直和散曲风味相同。

第四节 苏洵和苏辙

苏轼的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也是著名的散文家,合称“三苏”。苏洵(1009—1066),字明允。青年时期曾游览蜀中山川,他的《忆山送人》说:“少年喜奇迹,落拓鞍马间,纵目视天下,爱此宇宙宽。”因应举失败辍学,“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门读书为文辞”(欧阳修《故灞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但是,他参加科试屡遭黜落,遂绝意于功名。“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上欧阳内翰第一书》)嘉祐三年,欧阳修把他的《权书》《衡论》《机策》等二十二篇文章献给朝廷,士大夫争相传诵。嘉祐六年任命他为灞州文安县主簿,留京编纂礼书,成《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不久,便病殁于京。著有《嘉祐集》。

他的成就主要在政论文,他以汉代贾谊自比,说:“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上韩枢密书》)《权书》十篇,前五篇阐述战争的策略,后五篇则是评论具体的历史人物与事件。《六国论》,主旨在说明战国时六国破灭的原因是“弊在赂秦”,但实际上是对当时北宋纳币赂契丹、西夏表示不满,借古伤今,淋漓沉痛。《管仲论》批评管仲不能举贤自代,尽管他曾辅助齐桓公称霸诸侯,但仍造成齐国祸乱,所以说,“仲可谓不知本者矣”。他的结论是:“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苏洵这些论述完全是适应他论政的需要,为说明自己的政治观点服务,并不是很好的史论文章,但从文学角度来看,仍是很有特点的。正如茅坤所说:“苏轼父子往往按事后成败立说,而非其至,然其文特雄,近《战国策》。”

苏洵的书启也写得好。《上欧阳内翰书》是一篇名作。这封信先写对庆历新政诸君子的爱慕,接着以“自己之知欧公,引出欲欧公之知己”,从而深切地表露了同道相知的情意。用笔婉曲周折,章法严谨。文中评欧阳修文章的一段,可作一篇精妙的文论文章:

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盛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信中所表现的文学观点是很有见地的。正如郭绍虞所说:“他从作风品格,衡量文的价值,而不复拖泥带水牵及道的问题。这就是三苏文论突出的地方。”(《中国文学批评史》)

苏辙(1039—1112),字子由,晚号颍滨遗老。十九岁与苏轼一同中进士。熙宁二年,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后也因与王安石主张抵牾,请求外任。高太后听政时期,召还京师,任至翰林学士知制诰、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哲宗起用新党后出知汝州,后被贬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再贬循州。徽宗即位后,内移,后归颍昌(今河南许昌),闲居十二年,直至病逝。著有《栾城集》。

苏辙也以政论文见长。他早年写的《进论》《进策》,也颇有可取的识见。他认为:“天下之事,有此利也,则必有此害。”“利未究而变其方,使其害未至而事已迁。”所以,他提出“当今之势,不变其法,无以求成功”。他的《六国论》寄寓现实的感慨,剖辩明晰,论理严谨。他的记叙文,常借事明理,文势汪洋。如《黄州快哉亭记》,苏轼命名谪居当地的张梦得所筑亭为“快哉亭”,苏辙便写下这篇记叙文章,先从黄州江流的形势、当地的风光景物和历史遗迹,点出命名快哉亭的缘由,接着引出一段议论: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对张梦得“不以谪为患”(实际也包括苏轼、苏辙在内),能“不以物伤性”,坦然放达的精神,表示赞慕。文章叙议结合,汪洋淡泊。《武昌九曲亭记》情兴心思,俱入佳处,也是一篇好文章。

苏辙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中,提出文章是作者气质的表现,而“养气”包括内在修养和外在阅历两个方面: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他虽然没有超出孟子养气说的范畴,但更重视客观阅历,较之传统“养气”说,有了新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