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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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体裁与风格(四)

六朝有文、笔之分,“文笔分途自一时”(沈尹默[24]先生句)。

诗与散文之区别,大概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有韵如诗、赋,无韵乃今之散文。但实际有的诗虽有韵,实是散文。太炎先生讲演说有韵为诗,或问曰:“然则《百家姓》亦可谓为诗耶?”[25]——实在不能算诗。反之,有的无韵散文未必不是诗,如《洛阳伽蓝记》《世说新语》,有的地方颇有诗意。《世说新语》上关于桓温有几条颇有诗意。王、谢家子弟有诗意,因其为文人;至于桓温则为权宦,但有时确有诗味,其行为言语颇有诗味。(再如《水浒传》鲁大哥是真的诗人。)桓温既有辞采且有诗味,比那些自命风雅的人还高一筹。至于有的“诗人”失眠、吐血、神经衰弱,那是他的病。

中国诗人的确太弱了,一点儿强的东西也装不进去。尼采(Nietzsche)、契柯夫(Chekhov)身体虽坏,但心是健康的。身体虽渺小,但心是伟大的。吾人可以病我们的身,不能病我们的心;可以衰弱我们的身体,不可狭小我们的心。中国文人有种毛病,爱说自己病,其一以自己病要挟人同情,其二以病炫耀自己是文人。(文人不时说自己病,是否亦要人可怜?)固然我们对不幸的人同情是人类本能,但怜悯心已然不好。人不该活在别人的同情之中。活在别人同情之下,你就没自由了。现在文人应多读老杜、魏武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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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的确太弱了,一点儿强的东西也装不进去。中国文人有种毛病,爱说自己病,其一以自己病要挟人同情,其二以病炫耀自己是文人。人不该活在别人的同情之中,活在别人同情之下,你就没自由了。图为清朝简黎描绘文人的作品。

人高兴时做事也多、也快,便因心是宽的。人心一窄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余生病悲观时少、生气时多,这不成。有病之后还要自己高兴,不但要沉得住气,而且要提气。

余怀疑讲没用,要自己懂。讲是讲给“会”家听的。一切道理皆然。蝇子碰窗户,不论其能否碰出去,不必笑它,总之它看出一点光亮。我们看书不可模糊,碰的是窗户,一破出去了;碰的不是,无论如何出不去。讲书讲明白了,那是你自己根本能明白。

陆氏论文先举韵文:诗、赋、碑、诔、铭、箴、颂。(碑最先原为韵文,前面散文是序;唐人序文较长而已;宋以后则往往无后面韵文。铭、箴、颂亦皆为韵文。)“论”以后“奏”“说”始为散文。

“论精微而朗畅”,五臣注:

论者,论事得失,必须精审微密,明朗而通畅于情。

“精微”即细密,其相反为粗疏;“朗畅”即明白。细密而且明白,不易;粗了反容易明白。

现在文章用形容词太多,反足以混乱读者视听,抓不到正确观念。其实用形容词太多,就表示他自己没有正确清楚的观念。比如写粉笔的颜色,他不知道粉笔颜色,是知道许多写颜色的形容词。不要以为用字少就减少文字力量,用字不在多少,在正确与否。

托洛斯基(Trotsky)[26]论文学曰:旧派以为文学起始是字,我们以为文学起始是事。[27]常人写文并没把一件事观察清楚,只是在写时把自己读过的文辞又吐出来而已。

“奏平彻以闲雅”,五臣注:

奏事帝庭,所以陈叙情理,故和平其词,通彻其意。雍容闲雅,此焉可观。

其实“和平其词,通彻其意”,即今所谓平通正达;“闲”,安闲,“雅”,雅正。这样文章最老实。因奏乃呈皇帝者,不须出奇。其实现在公事,甭说作得不通彻闲雅,即使作得通彻闲雅,有谁看得出来?

“说炜晔而谲诳”,五臣注:

说者,辩词也。辩口之词,明晓前事;诡话虚进,务惑人心。炜晔,明晓也。

论是批评是非,说是说明;论是发挥己意,说是使人相信,故取其“炜晔”。

“晔”,五臣本作“烨”,晔当为本字,烨乃“或作”。有火则明,故曰洞若观火。五臣用“烨”,盖以其偏旁相似。如“络绎”,《汉书》作“骆驿”,写“络驿”或“骆绎”就不行。又如“辐凑”写作“辐辏”,“搢绅”写作“缙绅”。偏旁相似取其美观。但美须有闲,精神、气力、学识、经验,皆要来得及。现在人连捉襟见肘都够不上,简直是不清楚;现在人连明白都够不上,何论美观?

所谓“谲诳”,虽无此人、无此事,要使人听了似有其人、似有其事,而且确有此情,确有此理。如寓言中牛马说话,即使牛马不会说话,但只要牛马说话,它一定那样说,即使牛马不那样说,但的确有人那样说。战国策士好说譬喻、寓言,庄子之寓言盖亦受其影响。并无其人其事,而似有其人似有其事;而且虽无其人虽无其事,但绝有其情,绝有其理。如古希腊《伊索寓言》之每一故事是一教训。人必须听进去,始能明白、相信,故用比喻。佛说《百喻经》[28],余以为往古来今没有比他再能夸大的了。科学不许夸大,但在文学上允许。其实《百喻经》何必一百?他天才太敷余,我们太窘。诸子寓言“炜晔而谲诳”。

现在有些人很会说谎话,但一到作文不行了。说谎话盖为人类本能(与旧说天性相近)。所以刚会说话小孩就好说谎话,其意不在骗人,乃是以之为一种愉快的享受。按心理学说,人类最大愉快在创造,创造即人为万物之灵的理由之一。其他动物不会创造,即使会,其创造也甚渺小。“麻将”是中国最艺术的发明,其趣味亦在创造。做牌成了固然好,不成也得干。成败利钝非所计也,因为这是创造。说谎话也是创造。小孩爱说谎话便可证明人有说谎的天性与本能。然则教小孩说谎么?这很难说。勉强说可以这样说:说谎话若意在骗人则不可说,绝不可说;然而说谎话岂有不骗人之理?乃是说不想以谎话骗人取利或卸责。取利或卸责之谎话绝对禁出,而以谎话为一种创造、一种愉快或享受时,应该提倡。(人不用说说谎,就是报告事情有时第一遍也与第二遍不同。这是天性。)

人是要求真,但求真之外还爱假。真是不假,假是不真,好像绝不能浑为一事。但以电影、戏剧、艺术、文学言之,则真假为一。因为求真心愈切所以爱假,爱假即所以求真,假所以显真也。电影戏剧之劣者,我们讨厌它,不是因为它假得不好、假得不可爱,是因为叫你看不见真,而假的像真的似的。

人自有生无时不在求真爱假之中。说谎可以,但有一条件,即不可以是取利或卸责。“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这不行,这是虚伪(或者虚伪与假不同)。这二句虽非取利,而近于卸责。人生的创造是一个伟大的说谎。撒谎使人相信,不难;使人爱,难。在文学上伟大作家都是伟大说谎者,不但说得使人信,而且说得使人爱,甚至因为爱的缘故,连信不信都不复想了。如《红楼梦》写宝、黛,只要我们爱这两个人,就不必推求其有无了。

一个人不能说谎,就是创造力缺乏。小孩爱说谎,我们若能因势利导,可培养其说谎能力——创造性。而中国民族是一个最老实的民族。中国诗教温柔敦厚,所以中国缺少叙事之作(narrate)。如荷马(Homer)[29]之作、希腊史诗、但丁(Dante)《神曲》[30]、歌德(Goethe)《浮士德》[31]、莎氏[32]戏剧,中国便无此种作品。其初余以为乃中国民族幻想不发达,其实幻想不发达,就是没有说谎本领,没有创造性。中国民族太老实,不会说谎,连佛教那样夸大的说谎也没有。

以上说文体十种,各以四字说明其特质。《文赋》每字称量而出。文论每体给四个字,那是多少年工夫。

陆氏共举十种文体,十之七为韵文,十之三为散文。可见中国中古文学以韵文为主,散文在其次,此六朝风气。这就无怪乎六朝人写什么都成美文了,如《洛阳伽蓝记》《世说新语》《水经注》《宋书》。诗之美影响到散文,这就无怪乎陆氏写《文赋》这么美(不但写诗),刘氏写《文心》也那么美了。写文要表现诗的美。今人要学六朝文不行了,因为已无那种诗的修养。余有一首旧作《南乡子》[33]

那更林鸦不住啼。从此长空晴日影。无期。天北天南滑滑泥。

“泥滑滑”,鸟声。Jug-jug,磔格,鸟声。“天北天南滑滑泥”,行不得,不如归去,这是散文的。如写今天的天气,写路途情景“雪晴水涨”,这是散文的,不是诗的。(自己看自己作品,最好隔时间愈久,则批评愈正确。此种善忘、没长性是人之本性,时间之魔力甚大。)

至“区别之在兹”,言各文体之所异;“禁邪而制放”,言各文体之所同。五臣注:

禁邪,谓禁浮艳;制放,谓制抑疏遗。

余以为“邪”即《论语》“思无邪”(《为政》)之邪,“放”即《孟子》“收其放心”(《告子上》)之放。(但不要把“邪”讲成邪思,“放”讲成放心。)“禁邪”,即有纪律(层次、条理、先后、长短);“制放”,即戒泛滥。

用兵忌乌合之众。文若如此,只是许多句,不是一篇文;兵若如此,只是许多人,而不是一个军队,故曰“节制之师”(《荀子·议兵》)。写文要大胆,大胆后要有小心;写文要自由,而背后有训练。元曲有“千自由,百自在”(张国宾杂剧《薛仁贵衣锦还乡》)之语。禅得大自在,游行自在,无不如意,行所无事,他的自由是多少苦功夫训练出来的,是“节制之师”,不是乌合之众。(武松打虎是本事,李逵杀虎蛮戮而已。)吾辈凡人真是矛盾、悲哀,几时能把节制与自由打成一片便好了。非到这程度,写不出你的风格来。

现在写文学批评的人,动曰作品风格,风格二字很难讲。余曾说作品风格表现作者人格。(我们或者说不出来,但感觉得出来。)而文论不成,文论要说出来。一个人写作品要想在作品中很鲜明地表现出自已的人格来,这需要长期训练,达于“节制之师”。梁简文帝萧纲[34]论文曰:作文与做人立身不同,作文要放荡,立身(做人)要谨饬。[35]前者是大胆,后者是节制,把做人、作文分为二事。然此可为天才说,难为俗人言;天才怎么全可以,天纵之圣。武松打虎真本事,李逵打虎是蛮戮,就算李逵是蛮戮,碰着了!但也只许他碰着,吾人则不可。所以“放荡”很难说,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文赋》曰“禁邪制放”,而简文帝说“放荡”,二者孰是?皆是也。《文赋》为初学言之,简文为有根基者言之。初学便放荡,非失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