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体裁与风格(五)
“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五臣注曰:“辞达其意,理以举事。”不对。李善无注。“举”,有扬之意,有出之意,辞达则理出。
托洛斯基《文学与革命》说文学起首是事不是字。如《浮士德》《神曲》……是事。《浮士德》写的是神与魔之争,文学与肉体之争。而我们中国文学只剩字,没事了。此即使非中国文学堕落主因,也是最大原凶或最大原因之一。所以我们想学文学不能只注意字,应注意到事。鲁迅先生也是从旧的阵营走出来的,字上太讲究,受传统因袭影响。鲁迅先生字斟句酌,所以好者,幸而里面还有事。而中国一般文人之作都是只有字,没有事。如山谷诗“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是后凋松”(《和高仲本喜相见》),这真是玩字,够不上创作。
我们本国人使用本国文字,没有这么点儿手法也怪可怜的,可是只会这个也就完了。中国后来有的诗人就是只剩玩字了。托氏所谓“字”即是技术。创作不能不讲技术,但只剩技术也就太可怜了。如:
树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这诗句乍一看,不“对”[36];但细看,没一字不“对”。但文学就是这个么?又如:
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
这是中国字有这么一大特色。有创造力,再会这个,如虎生翅;若无创造力,只有这个,就成玩物丧志了。此与山谷诗是一条路子,有山谷诗就必流于此。诗中之“西昆”[37]与“江西”,虽非罪不容诛,也是始作俑者。
余受旧的传统,对玩字也有爱好,但不能爱而不知其恶。其实现在一般人连这也不会玩了。如“东北事变”[38]后,人出对子:“本庄欲满清平,打出两张一万。”[39]……既无韵致,又无风趣,还配上纸篇子[40]。如同说相声“人过新年二上八下,我度旧曲九外一中”,这是相声玩艺儿,他自以为雅,其实真俗。玩这个已不成,何况连这还不会玩,而不会玩还要玩。
晚唐诗,肺病一期;两宋,二期;两宋尔后,肺病三期,就等抬埋了。中国诗要复活是在技术外,要有事的创作,有事才能谈到创作。老杜比起歌德(Goethe)等人还有愧色,但在中国诗上不失其伟大者,便因其诗中有事。鲁迅先生文之所以可贵,便在他把许多中国历来新旧文学写不进去的事写进去了。
但写事便如历史之纪事吗?不然,不然。如秦有秦始皇,你不喜欢也不成,也得有,是历史。而在文学创作上,长短、轻重、剪裁由得你。事从你心中生出来,而拿出来“普天下伏侍看官”。人人心里有此感,这是假;但读者看了只觉得可爱,这是创作。自然,“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上》)。所谓“豪杰”,是说有心、有力、向上、向前的人。我们中国民族向来不注意事,但若是豪杰,无文王犹兴;反之,若不是豪杰之士,虽有文王也白。
英国唯美派诗人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41],是英国“怪物”,是英国才子。余早年喜欢他的作品,现在不喜欢了。他有The Decay Of Lying(decay,败落、衰颓;lying,谲诳),他很叹息说谎之败落,没人会说谎了。[42]世上说谎的人非常多,但都不是文学艺术上的“谲诳”。这种谲诳我们好久遇不到了。我们若能用中国这样美的字去叙事岂不很好?势必有那样的字去写谲诳说谎的事。
苏辙[43]曰:
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子之意是说只要气养到家,学文自可有成就。“气可以养而致”,不但于事,于文亦有帮助。鲁迅事的创作到家,字的考究也到家。究竟用功以何者为先?余以为仍当先有事的创作,从此下手,“虽无文王犹兴”。
今天所讲乃为做创作家做准备,不仅论文矣。
余受旧传统影响甚深,而现在尚不致成为一旧的文士者,第一感谢教育部,入大学时先送到北洋大学学英文;第二感谢×××[44],使余由想学法科转入文科;第三感谢受鲁迅先生影响所得。但究竟受旧影响太深,仍不免见猎心喜。
孙中山曰:“知难行易。”又古语曰:“非知之艰,行之唯艰。”(《尚书·说命》)天下道理是两面的,从世谛、世法看来似乎是矛盾的。有人能行而不能知,有人能知而不能行,看似矛盾其实是一物之两面。吾辈凡人的悲哀就是矛盾的悲哀,或知而不能行,或行而不能知。又或曰:“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孟子·尽心上》)吾辈凡人把知行打不成一片。阳明学派有“知行合一”之说,此必伟大之人方能做到。吾辈凡人不能打成一片,乃打成两截。余近来颇思改变作风,但一动笔,旧的便来了。
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吴琚《浪淘沙》)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稼轩《鹧鸪天》)
“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并无甚了不起,而一见便记住了,一来就想起来,其妙盖即在冲口而出。此非将文学降低,乃是将活的语言提高。近代白话文即然。古典文学讲格律,而其高处在冲口而出,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湘夫人》),亦在其接近口语。凡古典文学而能深入人心、流传众口者,皆近于口语,绝无文字障。此与政治同,要在得民心。“宵寐匪祯,札闼宏庥”[45],这种文字是自取灭亡,如何能存在?太炎先生主张古典,实等于自杀。本身有文字障,等打破文字障已精疲力尽,何暇顾到内容矣?静安先生论词不赞成用代字,其《人间词话》曰:
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
若说“夜梦不祥,题门大吉”,意太俗,所以才想用代字“宵寐匪祯,札闼宏庥”;若意足,想还想不过来,何暇代?
吴琚[46]“几日不来春便老”、后主[47]“问君能有几多愁”(《虞美人》)、大谢“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与子建“明月照高楼”(《七哀》)等句,真好,多幼稚!叫我们也写得出来,只可惜我们生得太晚。“几日不来春便老,开尽桃花”二句,颇有点“意足不暇代,语妙不必代”之意。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二句,有点儿绕弯子。此盖稼轩《鹧鸪天》词,好!稼轩是英雄。现在需要有新英雄。英雄是不叫你们走在我前头,你们走在我前头,我便不走了。什么事都是前有车,后有辙,只有文学不讲这个。文学是创造,就算是不得已非跟你走这条路不可,但我走的也不是你的走法了。还是这路,走法不同了。如从北平到天津,都要走这条路,但今人走法与古人不同。稼轩便如此,不模仿别人。春的象征就是花。北平的春天诚然可怜,“十日九风偏少雨,一春三月总如烟”(易顺鼎《癸卯暮春题海淀酒楼》),“渐觉棉裘生暖意,阳春原在风沙里”(余之《蝶恋花》[48]),这不成,这不是普遍的,这是北地的春天。古人没这样说的,古人一说春便是花。这是不走古人的路子,但是失败了。姑不论其本不成为路,即使是路,也是羊肠小路。稼轩则以荠菜花写春,以荠菜花入诗词盖始自稼轩。若谓余之二句为羊肠小路,则辛之二句乃钻牛角矣。
写作顶好用口语,而可惜都被古人抢先了。我们现在只有用现代语言写现代事物。老杜之所以了不起,便在他能用唐代语言写他当时的生活。我们用现代语言并非把文学本质降低,乃是将语言提高。凡一大作家用他当时的语言去创作,同时便把当时的语言提高了。如《史记》引古书往往改古书,盖因古书所用乃古代语言文字,司马迁将之译为汉代语言文字,此足以证明《史记》乃当时白话。而汉朝作者不能都像司马迁:其一,因其不能用汉代语言,如仿骚之作如恶劣假古董;其二,因其无司马迁之天才,虽仍用汉当代语言,但写不出有不朽精神的作品。再如孟子“洚水者,洪水也”(《孟子·滕文公上》),此亦孟子以时言译古文。(而我们后来引用古书与古文,必不可差,这是后来规矩。司马迁连古代语言文字还改成现代语文,当然现在我们写文章时更不能把现代语文改成古文了。)如今日白话文写成功者仅鲁迅一人。不是能用现代语言就好,是要把现代语言提高了才行。屠格涅夫(Turgenev)[49]论普希金(Pushkin)[50]曰:他的修辞并不高于别人,而他有一天才,即是把俄国语言从传统习惯中解放出来,另创一种新的语言。普希金,俄国文学之父(father of Russian language),一方面是解放,一方面是创造。鲁迅先生就是把中国旧的语言文字解放了,许多前人装不进去的东西他装进去了。
总之,我们可以用现代语言创造,而须把现代语言提高。吾人之语言即从旧语言解放后又创造出来的新语言。重要的是《文赋》所说“要辞达而理举”,“无取乎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