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创作与文法(一)
前面是分说十种文体,自“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以后乃合论: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其为物也多姿”,“其”,指文;“姿”,谓姿态。“其为物也”,犹言文之所以为文也。如“今夫云之为物也”或“今夫云之所以为云也”,游行自在,变化无端,若只说“今夫云游行自在,变化无端”则不成了。“其为物也”,白话没法翻,而真好。
“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凡事贵巧,但那不叫艺术,即便叫,乃工艺品,非艺术品。但艺术也要巧。古人一句说到精彩处,我们不行,我们笨,他巧。“其会意也尚巧”,“会”,通也。懂对了是会意,不懂是不会意,懂错了是错会意。写文要会意,与所写之物会意。如写北平的花,无论写得多么精密,若不会意,只是一篇报告记载。主要要写自己所懂的花的精神。人有时连对自己都不懂,作文只知道写自己范围已太小,但即此已便不高,他不了解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之意,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不会意去写文,也许很容易,粗枝大叶;等到其会意了,写文就难了。
法国作家福楼拜(Flaubert)曾对莫泊桑(Maupassant)说,一物只许有一形容词。[51]如杨柳桃花,要加一形容词,必须去会意,真懂得柳树桃花精神,“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桃之夭夭”(《诗经·周南·桃夭》)。这要巧,但不是文字的巧。中国的巧全在文字上,如“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为烟夕夕多”,这是巧,但文人若走此路便是自杀。中国古典文学之堕落、灭亡,未必不是因走此路之故。当然字也要巧,但首须意巧才行。如“宵寐匪祯,札闼宏庥”二句,只是字面巧,内容浮浅,即不行。
在未写前是“会意尚巧”,在写时是“遣言贵妍”。“铅黛所以饰容,而倩盼生于淑姿”(刘勰《文心雕龙·情采》),言美人并非不需要铅黛,但天然之美生于淑姿。说到这一点,恐怕还是愈有天才的人,愈会修饰;没有天才的人,修饰也罢,不修饰也罢,我看还是不修饰的好。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若嫫母则淡抹固不成,浓妆恐怕更可怕。
文论讲用功,吾人虽非上智,也非下愚。当努力发现自己天才。
文艺批评以作品为对象,至于文论,虽亦包有文艺批评,但也论及创作。所谓创作论,包有:起——想,作——文辞,成——篇章。
现在一说文法只指句之构造。余所谓法是广义的,如佛法无不包。法尔如然,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法皆是文法。既说一切法是佛法,然则世法也是佛法,要在“二”不同中参出其“一”来。而佛又说,所谓佛法即非佛法。一切法皆是文法,一切文法皆是非法。
佛家讲戒、定、慧。余取其二:由戒生慧。
现在用功所求乃有法之法,如佛之戒:不是非法之法。但若想以文学安身立命,作为终生事业,则要求无法之法,要得到慧(比天才还可宝贵),这才能得大自在。如太史公之写《史记》,屈原之写《离骚》,看似横冲直撞,其实是层次分明。我们要从有法之法得到无法之法,由无法之法看出有法之法。如此虽不能得大自在,而至少可得大受用。
是物就有形式,有形式就有系统,原是无法之法,而写出来便成有法之法了。
元曲中言“千自由,百自在”(张国宾杂剧《薛仁贵衣锦还乡》),有为是“千自由”,无为是“百自在”。这二句很美。人是要追求这个,但现在还没得到。
我们要打破旧的束缚、旧的形式;但旧的才打破,新的便成立了。
我们要得到慧,但须先受戒。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这是无法之法。而陆氏所要讲的是有法之法。
《文心雕龙·情采》篇曰:
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刘氏天才或不及陆,而功夫真淳。此实即余所谓形、音、义。
陆氏“其会意也尚巧”——义;“其遣言也贵妍”——形;“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音。三者比较,形、义尚易看出,最难是声文。(译诗不好念,便因只顾译意而忽略其声。文章要易诵读。鲁迅先生虽反对文章好念,但他的文章好的也是易诵读。只是晚年硬译,有点使人头痛。)
刘勰《文心雕龙·声律》又曰:
……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术,难以辞逐。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在一切文学史上,总是后来说得更较详细。陆在梁沈约[52]前,无四声之说,然非不知也。唯得之于心,不能宣之于口。黄侃(季刚)《札记》曰:“飞为平清,沉为仄浊。”李贺《咏怀二首》“春风吹鬓影”(其一)之“春”“吹”,此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在一句中);陆机“嘉树生朝阳,凝霜封其条”(《拟兰若生春阳》)之“阳”“霜”,此所谓“叠韵杂句而必睽”(指在二句中)也。“辘轳交往”,由上而下;“逆鳞相比”,由下而上。“往蹇”□[53]意“来连”。“吃”,口吃(吃与喫不同。喫,喫饭)。“刚断”,不要姑息养奸。
“其会意也尚巧”——情文;
“其遣言也贵妍”——形文;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声文。
前二者一种一句,独声文用二句:其一因骈文须偶,三条腿不成;其二则陆士衡特别注意声文,故用二句,在字句多寡上分出轻重。若只为骈偶便多写一句,那成什么?固然古典派文学注重形式规矩,但绝非为形式规矩所束缚,还要“游行自在”,如此方能讲骈偶。若不然者,都是削足适履。如古代有一则笑话,说有人写“百韵诗”,中有“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句,人或弔之,曰原无此事。曰何以写之?曰不如此不够百韵也。[54]这真是为形式束缚,自找苦吃。陆氏绝不会如此。声文用二句,绝非仅因骈偶关系,乃因其注重声文。因声文向不为人所注意;而没人注意,并非就是在声文上没有表现很完美的作品。
声文盛于六朝,其始最早不过魏晋。在魏晋以前不讲声文,然非在声文上无成就,有很大成就,甚至比魏晋六朝讲声文的成就还大。即以《论语》论之,便了不得,还用不着说《诗经》。《史记》用字是响的,班固引用改一二字,哑了,大概班氏太注意史学实际,以文学论不及司马。上古不讲声韵而成就甚大者,以其作者乃天才,天才只有得之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传之其人。某杂记记,一人一说话便是一段很好的文章而不自知,他的出口成章是得之于心,没有想到我这可是要作文章了。如小孩会吃,自己以为便该如此,不必教。
叫天才和凡人讲道,真是苦。“予欲无言”(《论语·阳货》),“多言数穷”(《道德经》五章),儒、释、庄,皆有如是之语。天才自己对声文有成就,而未曾意识到这一点。“内听难为聪”(刘勰《文心雕龙·声律》),这一点真没办法。“予欲无言”,“多言数穷”。我们能讲,因为我们是学来的。
以前对文言文写不通觉得生气,现在觉得是应该的了;而白话文也写不通,不是像面条,便似烂砖头,否则也是小狗、小斗[55]之类。
固然我们所讲近于古典派,但修辞学是否要讲呢?就算砌墙垒砖也要有层次。若他说只要一堆便成了,文章一堆便行了,就不用跟他讲了。
现在文学日趋大众化、语体化,那么现在是大众语提高呢,还是文学的降低呢?这很是一问题。文学语体化不是语体堕落,是大众语提高。现在有的白话文既非文学,也不是大众语。
文学该是大众语的提高,所以古典文学之美当尽量容纳,无论古今中外,凡文学作品皆须有声文。声调铿锵不是文学独有之,而文学必声调铿锵。未有是文学作品而声调不好的。这一点古人是得之于心,是先天的;我们从古人得来一点启发,学来,是后天的。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言声之宏纤,如色之浓淡深浅。
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虽逝止之无常”,“逝”,去;“止”,留。
“固崎锜而难便”,“便”,平声,宜也。
“苟达变而相次”,“变”,变化;“次”,次序。
“恒操末以续颠”,“颠”,古巅字。
“谬玄黄之袟叙”,“玄黄”,指色而言,而色乃声之象征。
“故淟涊而不鲜”,“淟涊”,油腻不鲜。
自“虽逝止之无常”至“故淟涊而不鲜”,八句皆承上“声文”——“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而言。但若如此,则情文一句,形文一句,声文十句,轻重失宜。而古人文章前后相合,绝非信口胡言。李善以为此八句兼情文、形文言之,未知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