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詩的起源
丁邦新
七言詩的起源已經有許多人討論過,現在只略舉幾種説法稍作説明:
1.王力(1958:14—15)提道:“至於七言詩,也有人説是始於西漢,相傳《柏梁詩》是漢武帝和群臣聯句。”又説:“七言詩的起源,似乎比五言更早,至少是和五言同時,這是頗奇怪的一件事。”因爲一般人都認爲七言詩比五言詩晚,如果七言更早,自然覺得奇怪。
2.勞榦(1985:77—94)從漢代木簡中的一首七言古詩推斷七言詩的起源,結論認爲:“詩經體之根據地在北方,發展後之形成爲五言詩;楚辭體之根據地在南方,發展後之形成爲七言詩。”程毅中(1992:48—57)也提出類似的看法,認爲“七言詩的形成與楚歌有直接關係”。
在這篇短文裏,我想增加幾點語言學的證據來説明七言詩源於楚辭楚歌,形成的時期當在漢代無疑。
一《柏梁臺》詩的著作年代問題
一般討論七言詩起源的人都引述《柏梁臺》詩,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從校勘和音韵的角度討論它的著作年代。原詩如下:
根據版本的異同,我認爲有兩句詩的韵字有問題,“三輔盗賊天下危”,“危”應作“尤”;“走狗逐兔張罘罳”,“罘罳”應作“罝罘”。
“尤、罘”兩字是《廣韵》的“尤”韵字,在東漢以前和“之”部字押韵,例如這首詩中的“來、才、哉、時、治、之”等都是“之”部字。但到魏晋之後,“尤、罘”就跟“幽”部字合流,根本不會與“之”部字押韵了。可見《柏梁臺》詩的著成時代不會晚到魏晋,至少也要推到東漢。從别的文獻資料證明,《柏梁臺》極可能寫成於西漢末年(前48—前8)。
漢元帝時黄門令史游所作的《急就篇》中,有相當的部分都是七言,而且每句押韵,與《柏梁臺》詩的情形非常接近。可見在西漢末年時這種詩的形式已經相當流行[232]。
二 西漢初年楚歌的分析
西漢初年有幾首詩歌的著成年代是大家都公認的,無人懷疑是僞作。楚霸王項羽(前232—前202)和漢高祖劉邦(前247—前194)都是楚人,現在來看一看這些楚歌裏詩句的用韵及組織。
這裏有三點值得提出來説明:第一,歌辭每句押韵,兩句就轉韵一次,大概每兩句是楚歌中一個歌唱押韵的單位。只有《大風歌》是三句押同一韵。另外劉友楚歌的末三句也可以認爲是押同一韵,“財、之”是“之”部字,“仇”是“幽”部字,“之”“幽”通韵在西漢是常見的。《蒲梢天馬歌》四句同韵,到了《秋風辭》,前面兩句一韵,最後四句語氣連貫,也是四句一韵。可見基本上兩句一韵,已經有三句或四句連韵的例子。主要的趨勢是由兩句一韵向三四句押同一韵的方向走。這一種現象和楚辭押韵的方式大致相同,《離騷》兩韵一轉,《九歌》有《東皇太一》一韵到底的例子,但是主要的方式是以兩韵爲一個單位。(見王力1980)
這一首詩八句押同一韵,大概押韵的習慣已經漸漸打破兩句一韵的程式開始走向同一首詩都押同一韵的方向了。到了魏文帝曹丕(187—226)的《燕歌行》,全首一韵,已經是大家公認的七言詩了。
第二,從句子内部的組織來説,上録漢初的詩歌每句都有“兮”字,項羽《垓下歌》的前三句“兮”字前後各有三字,但最後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是很清楚的上四下三的句子,因爲“虞兮”二字重複一次,應該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不大可能是“虞兮虞——兮——奈若何”。這也可以證明從節奏來説,這些歌辭大體都是上四下三的組織,换句話説,“兮”字在句中的作用基本上與前三字相連,例如:
這種組織和後來七言詩的標準句式是一致的。
漢高祖的《大風歌》句子略有不同,除去第一句“大風起兮——雲飛揚”以外,後面兩句都是上五下三,“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樣的組織一方面讓我們知道“兮”字大概是可以拉長的聲音,另一方面可以知道後面三字是一個小單位。但楚歌並不如此單調,漢高祖的兒子趙王劉友的《楚歌》就不大相同,除第一句以外,其他各句後面的半段都是四個字。到了漢武帝(前156—前87)的《瓠子歌》,只有兩句“浩浩洋洋兮——慮殫爲河,殫爲河兮——地不得寧”後面是四個字,其餘各句的後半段都是三個字。
從“兮”字前面的字數來説,有三、四個字的,也有五個字的,如“爲我謂河伯兮——何不仁”。但從整體的趨勢來看,句式越來越整齊,以上四下三爲主體。在上五下三的句子裏,如果把“兮”字去掉,就成爲七言詩了,例如《秋風辭》:“草木零落(兮)雁南歸……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到了《柏梁臺》詩已經完全是上四下三的句法了。
楚辭裏“兮”在放在句末的可能是早期現象,“兮”字放在句中的有多種句式,但是《九歌·山鬼》《國殤》中已經有許多上四下三的句式。這一點和楚歌的情形非常接近。
第三,從“兮”字的用法來説,整個的趨勢是從多用到少用再到不用。這一點勞榦先生(1985:79)已經明白指出:
我覺得這個看法與現存的資料是符合的。王逸生卒年不可考,他是東漢人,卒年約在126年之後,而比他稍後的張衡(78—139)寫《四愁詩》時第一句還有“兮”字,如《四愁詩》的第一首:
又如第四首:
東漢趙曄的《吴越春秋》中,還有一首《河梁歌》也可作爲旁證:
這首詩的首末兩句都有“兮”字,與《四愁詩》雖不完全相同,形式是接近的。著成時代難以説定,至少可以認爲不晚於東漢。(詳見程毅中1992:51—52)
從以上三點觀察來説,我們可以作一個小結論。漢初的楚歌每句押韵,通常兩句一韵,也有三句一韵的,發展的方向是通篇一韵。句式大體上是上四下三的組織,早期並不一致,有上五下三,也有上五下四的,但漸漸走向整齊的上四下三的句式。句中早期都有“兮”字,漸漸越來越少,只有第一句保留兮字,最後全部全都没有“兮”字了。
三 七言詩的起源
一般都承認曹丕的《燕歌行》是七言詩之祖,也已經脱離了楚調。(見葛賢寧1956:101)我現在想增加一點證據來解釋《燕歌行》和兩漢楚歌的關係。請看下面的比較:
從“大風”到“秋風”,“雲飛揚”到“白雲飛”,“草木黄落”到“草木摇落”,“雁南歸”到“雁南翔”,任何人都要承認這三首歌行的前幾句有辭意沿襲的現象,他們三位都是皇帝,這樣前後的雷同一方面顯示了皇帝的氣象,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證明了七言詩從楚歌脱胎换骨的現象,從有“兮”到没有“兮”的走向。
回頭看一看以上討論的詩歌,我相信七言詩是從楚辭楚歌演變而來,應無問題,形成的時代在西漢之末東漢之初。《柏梁臺》詩如果如逯欽立(1948)所説,作於元、成之際(前48—前8),而《急就篇》也寫成於漢元帝時,到王逸的時代前後一百五十年的光景正是七言詩的形成期。
如果五言詩形成於東漢,那麽七言詩的形成很有可能比五言詩略早。七言詩從南方的楚辭楚歌演變而來,和在北方形成的五言詩地域不同,加上漢朝開國的君王是楚人,那麽七言詩比五言詩略早,也自有其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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