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苑》與早期《詩》學
徐建委
《説苑》一書係劉向在校書過程中編輯整理而成。據《説苑奏序》,劉向於鴻嘉四年(前17)三月己亥將此書上呈給漢成帝,則其成書可能略早於此。此書具有彙編性質,基本特徵是劉向採用新的分類方法編纂舊有的材料,因此有的學者認爲這部書具有後世類書的性質[233]。
《説苑》中引用《詩》的章節最爲學者所注意。這部分文獻在宋代以後,尤其是清代的《詩》研究、注疏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它們是現存早期引《詩》解《詩》文獻中,數量上僅次於《韓詩外傳》的部分。因《説苑》爲劉向所編,所以其中的引《詩》章節往往被視爲研究劉向《詩》學的資料。如陳壽祺、陳喬樅父子的《三家詩遺説考》,陳奂的《詩毛氏傳疏》,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這三部著作,就沿襲了劉向習魯詩的傳統觀點[234],將此類章節當作魯詩説加以利用。另外還有將這批資料歸爲韓詩説,或兼容四家説的[235]。
上述意見都是基於一個前提:《説苑》爲劉向所作,所以其中的引《詩》章節能够反映劉向的《詩》學思想。但是隨着近年來簡帛文書的大量出現,尤其是河北定縣漢墓竹簡《儒家者言》和安徽阜陽雙古堆漢墓《説類雜事》兩種簡牘的出土,證明《説苑》“書中不少内容,都保存了先秦時期的原始面目”[236]。因此不能簡單地將《説苑》中所有的引《詩》解《詩》都看作劉向《詩》學的反映,而應當針對具體文獻作具體的分析[237]。
本文將主要考辨以下兩類文獻:《説苑》中與《韓詩外傳》互見的引《詩》文獻;《説苑》保存的數則解《詩》文獻。嘗試解决以下三個問題:《説苑》《韓詩外傳》有何關係?《説苑》所録解《詩》文獻是否爲早期《詩傳》,它們對於《詩經》研究有何參考價值?上述文獻中是否存在戰國時代的《詩傳》?
一《説苑》與《韓詩外傳》關係考辨[238]
《説苑》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其中三分之二的内容又見於其他傳世或出土文獻。《説苑》中涉及《詩》的章節有一百條左右,相關内容見於《韓詩外傳》的就有八十多條。而且《説苑》和《韓詩外傳》的互見文獻大多數存在很大的差異。這就使我們有可能利用其差異判斷其年代關係。内容基本相同,具體結構或細節又不一樣的互見章節,二者之間的關係無非有三種可能:同屬某一源頭、甲影響了乙、乙影響了甲。
古書的成書過程比較複雜,流傳於今的《説苑》和《韓詩外傳》僅是西漢時代寫定,在此之前,其中的某些文獻可能經過了百年以上的傳承。另一個方面,西漢以來的傳抄也會産生各種情况的錯訛。從以上兩個方面看,判斷今本《説苑》《韓詩外傳》之間的關係就不能主要依據具體文字的差異。構成一個故事的主要元素有三:人物、背景、情節。構成一則論述的要素也有三:主題、邏輯、論據。因此本文判斷其年代關係的依據就集中在以下三個層面:故事的情節結構或論述的邏輯結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或論述的主題,故事的背景或論述所使用的材料。這三個元素在傳承或翻刻過程中發生變化的可能性不大。比如一個相同的故事單元,《韓詩外傳》記録的主要人物是楚莊王,而《説苑》中記載爲齊景公,這種變化在年代接近的傳承或翻刻中發生的概率是非常低的。如果還有其他文獻的記載作參證,這種差異就可以成爲判斷二者年代關係的有效材料。幸運的是,在比較《説苑》引《詩》文獻與《韓詩外傳》互見關係時,對判斷年代有效的材料還是很多的。
《説苑》與《韓詩外傳》存在互見關係的章節數爲八十四,其中包括《韓詩外傳》佚文一則。文獻關係非常近(文字差異小)的有六十一章,稍遠一些(文字差異大)的有二十三章。佔到了今本《説苑》總計六百三十餘章的百分之十三,佔到了《韓詩外傳》二百九十餘章的百分之二十九。若憑直覺,非常容易得出《説苑》“承《韓傳》之統緒”的結論[239]。但事實是否如此呢?二者的互見文獻只有不到二十則判斷不出二者的關係,其他章節都可看出《説苑》與《韓詩外傳》没有直接的承襲關係,有的互見章節,《説苑》中的甚至要早於《韓詩外傳》。僅舉其三則互見篇章,以作説明:
1.《説苑·君道》:宋大水,魯人弔之,曰:“天降淫雨,谿谷滿盈,延及君地,以憂執政,使臣敬弔。”宋人應之曰:“寡人不佞,齋戒不謹,邑封不修,使民不時,天加以殃,又遺君憂,拜命之辱。”君子聞之曰:“宋國其庶幾乎!”問曰:“何謂也?”曰:“昔者夏桀、殷紂不任其過,其亡也忽焉;成湯、文、武知任其過,其興也勃焉。夫過而改之,是猶不過也。故曰,其庶幾乎!”宋人聞之,夙興夜寐,早朝晏退,弔死問疾,戮力宇内。三年,歲豐政平。向使宋人不聞君子之語,則年穀未豐而國未寧,《詩》曰:“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此之謂也。
《韓詩外傳》卷三:傳曰:宋大水,魯人弔之曰:“天降淫雨,害於粢盛,延及君地,以憂執政,使臣敬弔。”宋人應之曰:“寡人不仁,齋戒不修,使民不時,天加以災,又遺君憂,拜命之辱。”孔子聞之,曰:“宋國其庶幾矣!”弟子曰:“何謂?”孔子曰:“昔桀、紂不任其過,其亡也忽焉。成湯、文王知任其過,其興也勃焉。過而改之,是不過也。”宋人聞之,乃夙興夜寐,弔死問疾,戮力宇内。三歲,年豐政平。鄉使宋人不聞孔子之言,則年穀未豐而國家未寧。《詩》曰:“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
不難看出,這兩則故事非常接近,大到故事的背景和情節結構,小至人物的對話都非常一致。若從兩書編成的年代推斷,《説苑》版本承襲《韓詩外傳》似無問題。但是二者還是存在差異:一、《外傳》多“傳曰”二字;二、《説苑》中的“君子”與問者的對話在《外傳》中爲“孔子”與“弟子”的對話;三、魯人外交辭令《韓詩外傳》“害於粢盛”,《説苑》作“谿谷滿盈”。
“孔子”一詞在西漢時代的傳抄過程中很難變成“君子”,反過來倒是有可能,故《説苑》中的這則故事從《韓詩外傳》中取材的可能性不大。據《左傳》莊公十一年,對“宋大水”之事發表評論的是臧文仲[240],這麽説來,《説苑》故事中的“君子”恐怕是這則故事更早的版本形式,《韓詩外傳》中的“孔子”應該是出於後來的附會。據顧頡剛《春秋三傳及國語之綜合研究》[241],《公羊傳》莊十二年有“不修《春秋》曰……君子修之曰……”,《春秋繁露》“昭、定、哀,君子之所見也”,這兩條文獻裏的“君子”確指孔子,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云“魯君子左丘明”則又非指孔子,顧先生進一步認爲:“大抵《公羊》中之君子皆指孔子,《左傳》中則兩者皆可,究不知確何指,要爲後人所加。”《韓詩外傳》這則故事的作者大概受了當時經學解釋中稱孔子爲“君子”義例的影響,將《説苑》版本中的“君子”理所當然地當成了孔子。在記録評論者方面《韓詩外傳》版本爲後出的可能性極大。
但另一方面,據《左傳》,魯人的外交辭令中有“害於粢盛”一句,在《韓詩外傳》中保留了下來,而《説苑》中却作“谿谷滿盈”。從這個角度看,《説苑》版本的改變又要大於《韓詩外傳》版本,似晚出。可見在各元素之間,兩者較原始文獻都發生了各自不同的變化,相互之間存在承襲關係的可能性不大。
《左傳》記載宋人的回答稱“孤”,並評論説:“列國有凶稱孤,禮也。”可見公子御説的辭令在當時頗爲人稱道,稱“孤”的記載當爲信史。而《韓詩外傳》《説苑》皆作“寡人”,都屬於同一個晚出系統。
綜合言之,兩個版本非常接近,雖然孰先孰後難以判斷,但是可以斷定二者相互之間是没有承襲關係的。二者爲同源文獻,從人物這個説服力更大的判斷依據來看,《説苑》版本可能更接近源頭。
2.《説苑·立節》:齊崔杼弑莊公,邢蒯瞆使晋而反,其僕曰:“崔杼弑莊公,子將奚如?”邢蒯瞆曰:“驅之,將入死而報君。”其僕曰:“君之無道也,四鄰諸侯莫不聞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難乎?”邢蒯瞆曰:“善能言也,然亦晚矣!子早言我,我能諫之,諫不聽,我能去。今既不諫,又不去。吾聞食其禄者死其事,吾既食亂君之禄矣,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驅車入死。其僕曰:“人有亂君,人猶死之。我有治長,可毋死乎?”乃結轡自刎於車上。君子聞之曰:“邢蒯瞆可謂守節死義矣。死者人之所難也,僕夫之死也,雖未能合義,然亦有志之意矣。《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邢生之謂也。《孟子》曰:‘勇士不忘喪其元。’僕夫之謂也。”
《韓詩外傳》卷八:齊崔杼弑莊公,荆蒯芮使晋而反,其僕曰:“崔杼弑莊公,子將奚如?”荆蒯芮曰:“驅之,將入死而報君。”其僕曰:“君之無道也,四鄰諸侯莫不聞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難乎?”[242]荆蒯芮曰:“善哉而言也!早言,我能諫。諫而不用,我能去。今既不諫,又不去。吾聞之,食其食,死其事。吾既食亂君之食,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驅車而入死其事[243]。其僕曰:“人有亂君,猶必死之。我有治長,可無死乎?”乃結轡自刎於車上。君子聞之,曰:“荆蒯芮可謂守節死義矣。僕夫則無爲死也,猶飲食而遇毒也。”詩曰:“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荆先生之謂也。《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僕夫之謂也。
故事一致,文字差異頗小,爲同源互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於魯莊公二十五年崔杼弑齊莊公後,《左傳》記載爲:“申蒯,侍漁者,退謂其宰曰:‘爾以帑免,我將死。’其宰曰:‘免,是反子之義也。’與之皆死。”
《説苑》故事主角爲邢蒯瞆,《韓詩外傳》主角爲荆蒯芮,章太炎認爲“邢蒯瞆”即《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記載的邢蒯,“‘蒯’‘瞆’疊韵爲名,本可單舉”,《左傳》又稱其爲申蒯,章氏認爲他當是申公巫臣之子,巫臣被晋封爲邢大夫,“故其子謂之邢侯,明邢蒯亦其子姓也”[244]。因此章太炎認爲《韓詩外傳》“荆”乃“邢”之誤。就此而言《説苑》所録之名近於故事原貌。
在叙事結構上,兩則文獻有較大的不同。二者故事一樣,都是講邢蒯瞆(荆蒯芮)在崔杼弒莊公後,盡臣子之意而赴死,其僕也隨之自殺。兩則故事也用了同一句《詩》“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來形容邢蒯瞆(荆蒯芮),但兩則故事對於僕的死却有着不同的結論。《説苑》故事認爲僕的死雖然“未能合義”,但畢竟“死者人之所難也”,故其“亦有志士之意矣”,並用孟子“勇士不忘喪其元”來形容他。而《韓詩外傳》故事則認爲僕死得糊塗,不值得,是“無爲死也”,就好像吃飯吃到了毒藥一樣,並用《易》之“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來形容。向宗魯認爲對僕評價的不同大概是劉向所改。而章太炎則認爲:“西漢今文諸師,疏於史傳,每多此誤。蓋自六國時已然矣。”章氏的觀點更爲合理。
總的看來《説苑》這則故事來源於《韓詩外傳》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二者屬於同源關係,年代接近,《説苑》版本可能略早。
3.《説苑·奉使》:魏文侯封太子擊於中山,三年,使不往來。舍人趙倉唐進稱曰:“爲人子,三年不聞父問,不可謂孝;爲人父,三年不問子,不可謂慈。君何不遣人使大國乎?”太子曰:“願之久矣,未得可使者。”倉唐曰:“臣願奉使。侯何嗜好?”太子曰:“侯嗜晨鳧,好北犬。”於是乃遣倉唐緤北犬、奉晨鳧,獻於文侯。倉唐至,上謁曰:“孽子擊之使者,不敢當大夫之朝,請以燕閑,奉晨鳧敬獻庖,緤北犬敬上涓人。”文侯悦曰:“擊愛我,知吾所嗜,知吾所好。”召倉唐而見之,曰:“擊無恙乎?”倉唐曰:“唯,唯!”如是者三,乃曰:“君出太子而封之國,君名之,非禮也。”文侯怵然爲之變容,問曰:“子之君無恙乎?”倉唐曰:“臣來時拜送書於庭。”文侯顧指左右曰:“子之君長孰與是?”倉唐曰:“禮,擬人必於其倫。諸侯無偶,無所擬之。”曰:“長大孰與寡人?”倉唐曰:“君賜之外府之裘,則能勝之;賜之斥帶,則不更其造。”文侯曰:“子之君何業?”倉唐曰:“業《詩》。”文侯曰:“於《詩》何好?”倉唐曰:“好《晨風》《黍離》。”文侯自讀《晨風》曰:“鴪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文侯曰:“子之君以我忘之乎?”倉唐曰:“不敢,時思耳。”文侯復讀《黍離》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文侯曰:“子之君怨乎?”倉唐曰:“不敢,時思耳。”文侯於是遣倉唐賜太子衣一襲,敕倉唐以鷄鳴時至。太子迎拜受賜[245],髮篋,視衣,盡顛倒。太子曰:“趣早駕,君侯召擊也。”倉唐曰:“臣來時不受命。”太子曰:“君侯賜擊衣,不以爲寒也。欲召擊,無誰與謀,故敕子以鷄鳴時至。《詩》曰:‘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遂西至謁文侯。大喜,乃置酒而稱曰:“夫遠賢而近所愛,非社稷之長策也。”乃出少子摯,封中山,而復太子擊。故曰:“欲知其子視其友,欲知其君視其所使。”趙倉唐一使,而文侯爲慈父,而擊爲孝子。太子乃稱《詩》曰:“鳳凰于飛,噦噦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於天子。”舍人之謂也。
《韓詩外傳》卷八:魏文侯有子曰擊,次曰訴。訴少而立之以爲嗣。封擊於中山。三年莫往來。其傅趙蒼唐諫曰:“父忘子,子不可忘父。何不遣使乎?”擊曰:“願之,而未有所使也。”蒼唐曰:“臣請使。”擊曰:“諾。”於是乃問君所好與所嗜。曰:“君好北犬,嗜晨鴈。”遂求北犬晨鴈賫行。蒼唐至,曰:“北蕃中山之君有北犬晨鴈,使蒼唐再拜獻之。”文侯曰:“嘻!擊知吾好北犬,嗜晨鴈也。”則見使者。文侯曰:“擊無恙乎?”蒼唐唯唯而不對。三問而三不對。文侯曰:“不對,何也?”蒼唐曰:“臣聞諸侯不名君。既已賜弊邑,使得小國侯,君問以名,不敢對也。”文侯曰:“中山之君無恙乎?”蒼唐曰:“今者臣之來,拜送於郊。”文侯曰:“中山之君長短若何矣?”蒼唐曰:“問諸侯,比諸侯。諸侯之朝,則側者皆人臣,無所比之。然則所賜衣裘幾能勝之矣。”文侯曰:“中山之君亦何好乎?”對曰:“好《詩》。”文侯曰:“於《詩》何好?”曰:“好《黍離》與《晨風》。”文侯曰:“《黍離》何哉?”對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文侯曰:“怨乎?”曰:“非敢怨也,時思也。”文侯曰:“《晨風》謂何?”對曰:“‘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此自以忘我者也。”於是文侯大悦,曰:“欲知其子視其母,欲知其人視其友,欲知其君視其所使。中山君不賢,惡能得賢。”遂廢太子訴,召中山君以爲嗣。《詩》曰:“鳳凰于飛,劌劌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惟君子使,媚于天子。”君子曰:“夫使非直敝車罷馬而已,亦將喻誠信,通氣志,明好惡,然後可使也。”
粗看起來,兩個故事背景基本一致,讓人容易將兩個記載視爲同一故事版本的不同收録。但細細對比兩個故事,就會發現二者的情節結構却大不同:
(一)《説苑》版本中擊爲太子兼中山君,《韓詩外傳》版本中擊爲中山君,趙蒼唐出使後,才被魏文侯立爲嗣,没有出現太子這個稱呼。這種差别實際上是故事邏輯上的不同,《説苑》講述了父子之間借助使臣實現交流的故事,而《韓詩外傳》則是講述了不被重視的公子通過使臣而重獲信任的故事,因果兩方面都是不同的。使臣的作用在《韓詩外傳》中更加突出,甚至可以認爲《韓詩外傳》版本的講述者刻意突出了趙蒼唐的作用。
(二)《説苑》版本中代擊爲中山君的是魏文侯的少子摯,而《韓詩外傳》中魏文侯的第二個兒子爲訴,他原爲魏文侯之嗣,後來擊代之。這也是故事結構上的重大不同。
(三)《説苑》版本中《晨風》《黍離》二詩爲魏文侯所誦,而《韓詩外傳》中二詩爲趙蒼唐所誦。
(四)《説苑》版本中有魏文侯賜衣,暗用《東方未明》詩文的情節,《韓詩外傳》則無。
(五)《説苑》叙述完“而復太子擊”後,故事本身有評論:“故曰:欲知其子視其友,欲知其君視其所使。”《韓詩外傳》中這句話爲魏文侯所説,爲:“欲知其子視其母,欲知其君視其所使。”《荀子·性惡》這句作:“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
(六)《卷阿》詩在《説苑》中由太子擊咏出,形容趙倉唐,《韓詩外傳》中則作爲全章的總結,以《詩》來明事。
(七)《韓詩外傳》版本中,故事的最後有“君子曰”一句,爲《説苑》所無。
(八)《説苑》故事情節更加曲折和傳奇,文章也氣脈貫通,且比《外傳》多了些温情。《韓詩外傳》故事則文章色彩明顯暗淡許多,功利心也較重。
這麽多故事情節結構上的不同,非常清晰地將《説苑》和《韓詩外傳》兩個版本區分了開來,它們雖然是記載了同一個故事,但却是有很大不同的兩個版本,説二者同源是可以的,但説《説苑》承襲《韓詩外傳》就不能成立了。
這樣的例子還有近六十條,通過對這些互見章節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説苑》與《韓詩外傳》基本上没有承襲關係,二者各有自己的依據文獻群。雖然不能依據二者的互見文獻來判斷其傳承脈絡,但是我們却可以發現《説苑》引採《詩經》的修辭手法與《韓詩外傳》是高度一致的,二者屬於同一解詩系統。對於所講述的故事而言,其基本特徵相似,當屬於同一時段的文獻。《説苑》中的某些片斷似乎還要較《韓詩外傳》類型要早。
《漢書·藝文志》評述三家詩的傳述説:“漢興,魯申公爲《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爲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説,咸非其本義。”驗之《韓詩外傳》,“取《春秋》,采雜説”的特點至爲明顯。韓嬰生活於文帝至武帝時期,其取採的資源當是戰國的《春秋》故事和雜説。與其處於同一年代層次的《説苑》引《詩》文獻,也當是戰國文獻。
二《説苑》與《韓詩外傳》的年代關係所反映出的西漢部分典籍之間年代關係模糊問題的説明
辨明《説苑》並不是承襲自《韓詩外傳》對於《詩經》學史來説,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一般來説,成書年代較晚的文獻,其内容和思想也較晚;而成書較早的文獻,其内容和思想也相應較早。按照傳統的認識方式,《説苑》中既然存在與《韓詩外傳》互見的文獻,那麽《説苑》就應該是承襲自《韓詩外傳》或其相近文獻。在這種直綫的邏輯中,《韓詩外傳》《説苑》都被視爲包含短時段内容,代表短時段思想的文獻。或者説,在上述材料處理方式中,它們各自的内容與它們成書的年代相對應,它們之間的年代關係是非常清晰的。由此,傳統研究中往往形成材料流傳和思想變遷的清晰線索,這種操作方法和認識在戰國秦漢《詩經》學史的研究中並不罕見[246]。問題是,它們之間的線索真的那樣清晰嗎?
通過上文的考辨,我們發現:
第一,《説苑》並非承襲自《韓詩外傳》,《説苑》有部分内容産生年代還要早於《韓詩外傳》。這樣一來,《説苑》和《韓詩外傳》之間的年代關係就變得模糊起來,它們之間的實際年代對比並不是像其成書年代那樣清晰可辨。有的材料《韓詩外傳》類型要早於《説苑》類型,有的則相反,還有一些無法判斷。兩部文獻之間没有明顯的、單向的文獻流傳和思想變化線索可循。
第二,二者互見的文獻有很多可能是源出於戰國時代的材料,即《説苑》和《韓詩外傳》都包含了早於其成書年代的素材。因此,它們都不能被作爲内容上具有單一或統一的時間特點文獻,而應該被視作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内,産生於多個歷史時期的材料彙集於其中的典籍。
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西漢《春秋》學典籍中[247]。《春秋》三傳、《春秋繁露》《説苑》《新序》《漢書》所録奏議等材料,都各自保留了一部分早期師説,出現於《説苑》中的未必晚於《春秋繁露》,出現於《春秋繁露》中的也未必晚於《公羊傳》《穀梁傳》或《左傳》。
就上述文獻來看,它們部分特點像是收納早期《詩説》《春秋説》的彙鈔,早期學説的片斷經過一兩百年的流傳,最後被彙集到上述典籍中。它們各自之間,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有的彙集的是略早的部分,有的是彙集的略晚的部分。它們作爲最終成書的文獻,不僅包括了與它們成書同時或接近的材料,也累積了大量不同年代的早期文獻。
早期文獻在《韓詩外傳》《説苑》兩部典籍中的累積特點就是如此。它們都收録有早期的故事素材、説理片斷和《詩傳》或《詩説》,素材的彙聚具有長時段的特點。這種情况還存在於《毛傳》《新書》《史記》《新序》《漢書》等文獻中,即這些典籍中的引《詩》材料也有部分屬於早期《詩説》。那麽上述文獻中的《詩經》學材料就不能完全的與它們最終成書的年代畫上等號。我們知道,上述材料是西漢四家《詩》學的基本文獻,既然它們包含有周秦漢間多個歷史時期的《詩》説,那麽以其爲基礎的西漢《詩經》學史就要謹慎的加以審視,很多基礎問題也許需要重新考察。
三《説苑》所録《詩傳》的“今文”學術特點及研究價值
既然《説苑》中存録的《詩説》是早期文獻逐漸累積的結果,其中是否存在戰國時代的《詩説》或《詩傳》呢?如果這批材料中至少有部分内容來自於秦代以前,那麽探明了這批材料的淵源,就可以彌合戰國——西漢之間《詩經》流傳的斷層,有助於西漢四家《詩》《詩經》的流傳史、闡釋史等多方面的研究。事實上,《説苑》保存的幾篇完整的早期解《詩》文獻,它們很可能就是早期的《詩傳》,並且具有與漢代今文三家詩學相同的特點,對於《甘棠》《裳裳者華》等詩的研究有比較重要的參考價值。下面分篇考辨:
1.《説苑·貴德》篇:詩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傳曰:“自陝以東者,周公主之,自陝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職,當桑蠶之時,不欲變民事,故不入邑中,舍於甘棠之下,而聽斷焉。陝間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後世思而歌咏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咏之。夫詩,思然後積,積然後滿,滿然後發,發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嘆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惡乎不行?孔子曰:‘吾於《甘棠》,見宗廟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順安萬物,古聖之道幾哉!’”[248]
“傳曰”的第一句見於《公羊傳》,那麽這是一段《詩傳》還是《春秋傳》?從現有文獻信息來看,它更可能是《詩傳》[249]。證據有四:
其一,孔穎達《毛詩正義·甘棠(小序)》引《鄭志》曰:“張逸以《行露箋》云當文王與紂之時,謂此《甘棠》之詩亦文王時事,故問之云:‘《詩傳》及《樂記》,武王即位,乃分周公左、召公右爲二伯,文王之時不審召公何得爲伯?’”張逸所見《詩傳》與《樂記》都記載了武王即位後周、召分陝的歷史[250]。今傳《毛傳》《韓詩外傳》都没有周、召分陝的記載,而《説苑》此條在《甘棠》詩後引《傳》中明述周、召分陝及《甘棠》詩的由來,可知,這則《傳》與張逸所見《詩傳》基本相同。
其二,《白虎通·巡狩》篇曰:“《傳》曰:‘周公入爲三公[251],出作二伯,中分天下,出黜陟。’《詩》曰:‘周公東征,四國是皇。’言東征述職,周公黜陟而天下皆正也。又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言召公述職,親説舍於野樹之下也。”分陝與述職乃是同一事件的前後部分,《白虎通》解釋《甘棠》詩句稱“召公述職”[252],這一點《毛傳》没有涉及,《白虎通》之説當本於三家。進而推知周、召分陝述職之説爲漢人所熟悉,並見載於三家《詩傳》。
其三,這一段文字有三個關鍵要素:召公聽斷棠樹下、周人思慕而作詩、孔子評論。若這三個要素能够在其他秦漢文獻中同時出現,則説明《甘棠》詩的解釋模型爲當時文人所熟悉,《説苑》所録確爲早已存在的《詩傳》。《毛傳》《孔子家語·廟制》《史記·燕召公世家》、《史記·商君列傳》集解引《新序》、《漢書·王吉傳》這幾則文獻中都出現了這一叙述模型[253]。
其四,《公羊傳·隱公五年》的記載爲:“天子三公者何?天子之相也。天子之相則何以三?自陝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陝而西者,召公主之,一相處乎内。”[254]周、召分職天下與“三公”之“三”並無聯繫,各文獻周、召二公並稱,無“周、召、某”“三公”並稱者,也没有文獻言及處乎内的“一相”。因此《公羊傳》此處引用分陝而治,以附會“三公”之“三”的問題,當不是此句文獻的第一出處。從文章意義的連貫性上看,《説苑》所載,乃是叙述《甘棠》詩的由來,講完“自陝以西者,召公主之”之後,接着是召公述職如何,文意是貫通一氣的。而《公羊傳》所録則是關於天子三公的問答,“天子之相則何以三”的問題,與“自陝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陝而西者,召公主之”在語義上還是有一定距離,且此文前面的問題的回答方式也與此句不同。兩相比較,還是《公羊傳》引述此《詩傳》的可能性大。
通過上述四點分析,《説苑》所録的這段文字可以初步判斷是《甘棠》詩的《傳》。它的參考價值有三:
一是從《毛詩正義》所引《鄭志》及《白虎通》的記載來看,它屬於漢人所熟悉的今文《詩》學系統,可以補充《毛詩序》關於《甘棠》始作的由來。
二是它保存了有關周、召歷史的叙述,《史記·燕召公世家》對召公歷史的叙述就與此《傳》基本相同,若此《傳》確屬今文《詩傳》系統,則對於我們研究《史記》資料的來源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三是它還提供了以下信息:《甘棠》作於召公卒後,這與鄭玄《詩譜》將其歸爲文王時詩有很大不同[255],而與《史記》、王吉所論相合[256];《甘棠》可能是周人祭祀召公時所用,故“傳”稱“後世思而歌咏之”,孔子曰“於《甘棠》見宗廟之敬”[257]。
四是這則文獻保存了早期詩歌發生理論的另一個版本:“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咏之。夫詩,思然後積,積然後滿,滿然後發,發由其道,而致其位焉。”可以與《禮記·樂記》和《毛詩序》的記載相比較、分析[258]。
2.《説苑·敬慎》篇:孔子論《詩》至於《正月》之六章,戄然曰:“不逢時之君子,豈不殆哉!從上依世則廢道,違上離俗則危身,世不與善,己獨由之,則曰非妖則孽也。是以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故賢者不遇時,常恐不終焉。詩曰:‘謂天蓋高,不敢不跼;謂地蓋厚,不敢不蹐。’此之謂也。”(此段《孔子家語》亦載之,文字小有差異,《説苑》“此之謂也”,《家語》作“此言上下畏罪,無所自容也”。)
《正月》詩是“大夫刺幽王”之作[259]。這則文獻提供的孔子論《正月》,可補充對此詩的解釋和研究。
首先,這則《詩》論提出《正月》所描述的人物乃是一位“不逢時之君子”,這與《毛詩序》所説的幽王時大夫的身份相符。“從上依世則廢道,違上離俗則危身”的處境也與《正月》詩人的處境一致[260]。
其次,此文引《正月》第六章第二句作“不敢不跼”,《毛詩》作“局”,《釋文》曰:“局本又作跼。”《説苑》所引是目前傳世文獻中最早的例證之一。
再次,孔子對“謂天蓋高,不敢不跼;謂地蓋厚,不敢不蹐”一句的理解是“賢者不遇時,常恐不終”,意思是詩人在當時惡劣的境遇中,處處小心,以防像關龍逢和比干那樣遭遇不測。鄭玄、孔穎達的解釋與此不同。《鄭箋》解釋這一句作:“局蹐者,天高而有雷霆,地厚而有陷淪也,此民疾苦王政,上下皆可畏怖之言也。”《正義》進一步解釋作:“此人心疾王政,不敢指斥,假天地以比之。”可見鄭玄、孔穎達均認爲這句詩咏嘆的是疾苦於王政之民,而非不逢時之君子。從這個差異可以看出,鄭玄的解釋與西漢以前學者對《正月》的理解有所不同。
與《説苑》所録“孔子”讀《正月》第六章慨嘆“賢者不遇時”的記載相印證,《禮記·緇衣》記載“子曰:大人不親其所賢,而信其所賤,民是以親失,而教是以煩”一句[261],引用的正是《正月》的第七章,可見孔子的確是將《正月》理解爲賢不遇時的詩篇。
3.《説苑·修文》篇:《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傳曰:“君子者,無所不宜也,是故韠冕厲戒,立於廟堂之上,有司執事無不敬者;斬衰裳,苴絰杖,立於喪次,賓客弔唁無不哀者;被甲攖胄立於桴鼓之間,士卒莫不勇者。故仁者足以懷百姓,勇足以安危國,信足以結諸侯,强足以拒患難,威足以率三軍。故曰爲左亦宜,爲右亦宜,爲君子無不宜者,此之謂也。”
文中所引《詩》出自《小雅·裳裳者華》。這則“傳曰”非常有助於對《毛傳》的理解。《毛傳》解釋“左之”“右之”曰:“左,陽道,朝祀之事;右,陰道,喪戎之事。”這種模糊的意思在《説苑》採録的這則“傳曰”中得到了很好的解釋:“韠冕厲戒,立於廟堂之上”爲朝祀之事,爲左道;“斬衰裳,苴絰杖”爲喪事,“被甲攖胄立於桴鼓之間”爲戎事,爲右道。這就是君子“爲左亦宜,爲右亦宜”的具體行事。如果没有《毛傳》作參考,這則“傳曰”的意思就難以理解得透徹。同樣,如果没有這則“傳曰”,我們會懷疑《毛傳》的解釋有附會之嫌。正是因爲二者的互補,大體可看出:一、《毛傳》的解釋確有淵源;二、這則“傳曰”確爲《詩傳》;三、二者屬同一解釋體系,但相互没有傳承關係,而是有共同源頭[262]。
這一則《詩傳》與下一則《尸鳩傳》都是對具體詩句的解釋,但二者均不僅僅是訓詁文字,而是在解釋大義的基礎上作了一定的推演。若要以西漢早期的《詩經》學規範爲標準,這兩則《詩傳》除了大義與《毛傳》相通外,它們應該還類似於《韓詩内傳》或《齊詩内傳》[263]。這兩則《詩傳》都是以詩句的基本含義爲基礎略作推演,整體上還是以解釋詩句的特點,與《韓詩外傳》引《詩》以證事的特點不同。
4.《説苑·反質》篇:《詩》云:“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傳曰:“尸鳩之所以養七子者,一心也;君子所以理萬物者,一儀也。以一儀理物,天心也;五者不離,合而爲一,謂之天心。在我能因自深結其意於一,故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是故誠不遠也。夫誠者一也,一者質也;君子雖有外文,必不離内質矣。”
根據文意,這一段文獻也當屬一則《詩傳》,所釋詩句出於《詩·曹風·鳲(尸)鳩》。可資研究者有四:
其一,有助於《鳲鳩》篇異文的考證。“尸”,《毛詩》作“鳲”,《釋文》曰:“鳲音尸,本亦作尸。”《毛詩·鵲巢序》曰:“德如鳲鳩,乃可以配焉。”《釋文》曰:“尸鳩,本又作鳲,音同。”可見陸德明所見《毛詩》,《召南·鵲巢序》作“尸鳩”,而《曹風》本文則作“鳲鳩”。故“尸”“鳲”是相通用的。《荀子》《列女傳》《漢書》等著作引詩皆作“尸鳩”[264],馬王堆帛書《五行》篇亦作“尸鳩”。《左傳》《大戴禮記》等著作引詩作“鳲鳩”[265]。今本《毛詩·鵲巢序》之“鳲”字可能爲後人所改[266]。
其二,這是傳世文獻中最完整的一則《鳲(尸)鳩傳》。《毛詩序》曰:“《鳲鳩》,刺不一也。在位無君子,用心之不一也。”這裏的“一”是“均一”“如一”的意思。按照《毛詩序》的解釋,這首詩乃是借鳲鳩養子均一以起興,續言君子執義如一,以刺當前在位者的不一。《毛傳》解釋“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曰:“鳲鳩之養其子,朝從上下,莫(暮)從下上,平均如一。”這與《説苑》所引《傳》“尸鳩之所以養七子者,一心也”意思相同。《毛傳》解釋“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曰:“言執義一則用心固。”這又與“在我能因自深結其意於一”相通。《荀子·勸學》《列女傳·魏芒慈母傳》也都有對這一句詩的解釋[267],理解上没有異議,但皆不如《説苑》所録完整。
其三,兩漢時期三家詩的《傳》至少有部分内容與此則《詩傳》相同。《風俗通義·過譽》篇:“《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傳曰:‘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事一君。’”先引《鳲鳩》詩,後引“傳”,《説苑》同樣也是這個順序。其“傳”中的内容又見於《説苑》所引的《尸鳩傳》,兩相發明,並聯繫上文所述,《風俗通義》所引可能也是《詩傳》。但這一句並不見於《毛傳》,應劭又非古文學家,他引用的很可能是三家《詩傳》之一。那麽,今文《詩傳》至少有部分内容與《説苑》採録的《詩傳》是相同的。
其四,“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一語,《談叢》篇亦載之,爲當時流傳較廣的格言。就目前所見文獻來看,這則格言出自於晏嬰,並爲孔子所稱道,而後被採入對《詩》的解説中[268]。
5.《説苑·修文》篇:子夏三年之喪畢,見於孔子。孔子與之琴,使之弦。援琴而弦,衎衎而樂。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及也。”子曰:“君子也。”閔子騫三年之喪畢,見於孔子。孔子與之琴,使之弦。援琴而弦,切切而悲。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過也。”孔子曰:“君子也。”子貢問曰:“閔子哀不盡,子曰‘君子也’;子夏哀已盡,子曰‘君子也’。賜也惑,敢問何謂?”孔子曰:“閔子哀未盡,能斷之以禮,故曰君子也;子夏哀已盡,能引而致之,故曰君子也。夫三年之喪,固優者之所屈,劣者之所勉。”
這則文獻與《毛詩·檜風·素冠傳》幾乎完全相同(亦與《孔子家語·六本》篇記載相同),二者不同之處在於《毛傳》中問孔子的人是子路,而非《説苑》中的子貢。《禮記·檀弓》也記載了相近的内容,但彈琴的弟子先後爲子夏、子張,而非《説苑》《毛傳》《孔子家語》所録的子夏和閔子騫。另外,《檀弓》記載“先王制禮不敢過”者爲子夏,“不敢不至”者爲子張,與《説苑》《毛傳》正好相反。這則故事各文獻的記載互有不同,説明這是一個産生於《禮記》《毛傳》《説苑》之前的故事。
這個故事在《説苑》中未視爲《詩傳》,而是一則解説三年之喪的文獻。在《素冠傳》中,這個故事也是解釋三年之喪的[269],但它却成了《詩傳》。可見《毛詩》學説也有“采雜説”的性質,它與齊、魯、韓《詩》學一樣,至少有部分内容的上源是戰國時期的儒家雜説。因此,這是一篇有助於瞭解戰國秦漢間《詩》的流傳線索的文獻[270]。
綜上所述,《説苑》所録《詩傳》對《詩經》研究有如下價值:
第一,它們是漢初《詩傳》文獻來源的重要參照。《韓詩外傳》與《説苑》存在大量互見片斷(《毛傳》有部分與《説苑》互見者),但它們相互之間並不存在承襲關係,部分對《詩》的解釋還有互補,説明西漢的這幾部著作皆不是這些章節出現的最初文獻,它們有共同的上源。其上源的年代至少要在《韓詩外傳》《毛傳》之前,也就是漢初之前。聯繫漢初百廢待興的狀况,《韓詩外傳》《毛傳》與《説苑》存録的大部分互見文獻年代上最可能屬於秦或秦以前。
第二,這批資料的部分内容是秦以前《詩傳》書面流傳的證據。初步可以確定的《詩傳》有《甘棠傳》《裳裳者華傳》《尸鳩傳》。《説苑》與《韓詩外傳》互見的文獻中,《韓詩外傳》也有不少稱爲“傳曰”的章節,像《説苑》所載一樣,細節上也相當精緻,因此它們都不屬於能够以口頭形式流傳的文獻。河北定縣漢墓竹簡《儒家者言》和安徽阜陽雙古堆漢墓《説類雜事》兩種簡牘的出土也證明了這類文獻以書面形式流傳,而非口頭。這至少可以説明有一部分的秦或秦以前的《詩傳》以書面文本的形式流傳到了西漢。
第三,《説苑》還提供了幾則較爲完整的早期《詩傳》。通過對相關文獻的分析,可以發現它們與西漢今文《詩》學接近或相同,這對於認識西漢今文《詩傳》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四《甘棠傳》《裳裳者華傳》《尸鳩傳》爲戰國《詩傳》初斷
如前文所述,《説苑》中初步可以確定的《詩傳》有《甘棠傳》《裳裳者華傳》《尸鳩傳》,年代上它們應當屬於漢代以前。那麽,它們的年代是否可以上溯到戰國時期呢?實際上,它們很有可能是戰國時代的《詩傳》。
首先,戰國時代確實可能已經有《詩傳》流傳。《荀子·大略篇》有“《國風》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於金石,其聲可内於宗廟。’《小雅》不以於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一則,俞樾《荀子詩説》認爲:“所引傳文必是根牟子以前相承之師説[271],實爲《毛傳》之先河。”[272]
又,陳澧《東塾讀書記》引此則稱:“據此,則周時已有傳矣。《韓詩外傳》亦屢稱傳曰,《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詩傳》曰:“湯之先爲契,無父而生。”’此皆不知何時之傳也。”[273]吕思勉《讀史札記》“傳、説、記”條認爲:“陳氏所引,實皆孔門《詩傳》,謂不知何時之傳者誤也。然孔子以前,《詩》確已自有傳,《史記·伯夷列傳》引《軼詩傳》是也。”[274]
其次,阜陽雙古堆一號漢墓出土的《説類雜事》簡[275],有“詩云尸鳩在桑”一則,與《反質》所録《尸鳩傳》一致。此墓下葬年代在漢文帝時期,那麽,《反質》篇中的這則《尸鳩傳》至遲已經在漢文帝時期已經出現。又馬王堆帛書《五行》有這樣一則[276]:
不難發現,這段與《説苑》所録《尸鳩傳》同源[277],則進一步確定《尸鳩傳》或相似内容至遲已在文帝時出現。
文帝時齊詩、毛詩還未廣泛流傳[278]。申公雖在文帝初即位時立爲博士,但文帝二年即隨劉郢客回到楚國,他真正傳授弟子的時期是在歸魯之後,等到他的弟子成爲博士時,早已在景帝之後了[279]。韓嬰作《韓詩》内、外《傳》,至早也就在文帝時期[280],流傳開來也當在其後。因此文帝時期,魯詩、韓詩也未廣泛流傳。則見於馬王堆《五行》、阜陽雙古堆漢簡的《尸鳩傳》不會是漢代四家《詩》説,而屬於更早期的《詩傳》。
當然,《荀子·大略》《史記·三王世家》《五行》、阜陽漢簡中的“傳”,未必一定如漢代四家《詩》一樣,是作爲《詩經》的《傳》來記録和流傳的,它們更可能是孔門弟子記録的《詩經》解釋的片斷[281],作爲論議素材,被《五行》等篇來引用的。但是從戰國秦漢其他文獻的引用來看,上述早期的“傳”正是漢代《詩傳》的上源,如《毛傳》就是根據這些早期的《尸鳩傳》來解釋的。如果從漢代文體規範來看,上述片斷被認爲是《詩傳》則是可以成立的。
再次,《説苑》所載《甘棠傳》《裳裳者華傳》《尸鳩傳》均有部分内容見於傳世文獻,若將這些文獻作爲標尺,則上述三傳在内容特點上似乎都可以歸爲戰國文獻。
《甘棠傳》第一句有關周、召分陝的内容見於《公羊傳》;具有故事主體結構的較完整叙述見於《史記·燕召公世家》;具有部分故事元素的叙述見於《毛傳》《韓詩外傳》《孔子家語》、《新序》佚文、《漢書·王吉傳》;採用部分故事義素的有《白虎通》[282]。
《裳裳者華傳》“是故韠冕厲戒,立於廟堂之上,有司執事無不敬者;斬衰裳,苴絰杖,立於喪次,賓客弔唁無不哀者;被甲攖胄立於桴鼓之間,士卒莫不勇者”一句的另一種表述形式見於《禮記·表記》,記爲孔子所論:“君子衰絰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甲胄則有不可辱之色。”《禮記》此句與《裳裳者華傳》一句所述相同,皆是“衰絰”對“哀”,“端冕”對“敬”,“甲胄”對“勇”。《表記》原爲《子思子》中一篇[283],若據此而論,這段有關君子服飾不同則儀止不同的論述,出於孔子就較爲可信。《表記》側重於論述君子之“仁”,而這則“傳”在下文也稱“故仁者”云云,與《表記》也是相通的,因此“傳曰”的主要内容出於孔子所論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至於它何時成爲《詩傳》則無從查考。但從其内容與《毛傳》互補來看[284],至少可以認爲,這則評論被納入《裳裳者華》的解釋要在《毛傳》寫定之前,因此這則文獻很有可能是早期的《詩傳》。
《尸鳩傳》的簡略形式見於《荀子》《列女傳》《風俗通義》[285]。
總體來説,由於出土文獻的實物參照以及與其他早期文獻互見的考辨(如《韓詩外傳》),《説苑》中的材料主要是先秦文獻這一結論基本可以得到證實。如阜陽雙古堆漢墓出土簡牘,性質上與《説苑》《新序》基本相同。其中一號木牘可辨識的三十六個篇題中,有三十三個見於《説苑》;二號木牘可辨識的三十個篇題中,有十八個見於《説苑》;《説類》簡清理出與傳世文獻互見的五十五章中,有三十二章見於《説苑》。僅以這些片斷推測,《説苑》這一類型的材料至遲在文帝時期已經在各諸侯王府之間流傳,其出現至少要在漢初之前。若再輔以上述直接或間接的證據,《説苑》所録的幾條《詩傳》是西漢以前甚至是戰國古《詩傳》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正如前文所論,《説苑》所録的引《詩》解《詩》資料在特點上與漢代《詩經》學基本一致,若其年代在西漢之前,那麽它們就是漢代《詩經》學的上源文獻,對於漢代《詩經》學源流的研究有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