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行旅”同样可以入画
与“读书”相似,“行旅”也可以入画。为什么?因为旅行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行为,对于风景的发现、知识的收获,以及阅历、美感等的形成,都是很重要的途径。若从文化史角度考察,你会发现,旅行需要凭借各种工具,乘车船,骑毛驴,坐飞机,不同时代旅行工具的变化,带来一系列感知及审美方式的差异,这同样值得关注。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不同于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更不同于你我的今日北京明日纽约。黄遵宪之所以写《今别离》,也是意识到交通工具的进步,影响了旅行者的心态,改变了旅行这一行为的社会意义。
古人旅行很危险,路上可能遭遇各种妖怪,必须配带辟邪的灵药——这跟我们今天出门上路,需要带点常用药品大致相近。这很有意思,看得出一个时代的知识水准。江绍原写《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专门讲古人旅行时的迷信,比如碰到鬼、妖的可能性,以及各种回避的办法,包括如何借佩带各种灵药来辟邪。有关旅行的文化史著述,还可以举出地图研究。今天资讯很发达,我们出远门时,照样习惯带上地图。古代更是如此,千山万水,乡野驿站,你怎么上京赶考,或外出经商?出门第一站,该走到哪里,有多少路程,中间长亭短亭,晚上歇什么地方,住宿的店铺以及酒菜的价格等,这些信息都很重要。这种实用性很强的图书,不入高人眼,但出门时必带。唐宋我不清楚,翻看明代类书如《一统路程图记》《士商类要》等,有各种简要地图及详细的资讯。古人远行确实不易,难怪有悲悲切切的“长亭送别”。
到了晚清,社会发生巨大变迁,很多人自愿或被迫远游海外。可能是留学,也可能是出使,还可能通商、劳工输出等,这种海外游历,大大拓展了中国人对世界地理及人类文明的理解与想象。所谓“开眼看世界”,很大程度是借助旅行来实现的。随着交通工具的发达,“上路”不再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很有仪式感的“长亭送别”,也随之逐渐消失了。不知不觉中,“旅行”变得没有风险,很舒服,也很优雅,甚至让人心旷神怡。这样一来,“旅行”竟成了重要的“象征资本”。每当有人向你喋喋不休地讲述其远游见闻时,千万别打断。不说人家在炫耀,起码也是自我表彰——它代表着闲暇、金钱、眼界、趣味等。对有的人来说,“旅行”是工作;而对另外的人来说,“旅行”则是休闲。不管哪一类,旅行都是一种重要的社会经验,也是一种象征资本。
《泪与笑》
那么,文人学者是如何看待“旅行”这一社会行为的?就以三个现代中国作家为例,看“旅行”是如何成为热门话题的。北大英文系高才生梁遇春,英年早逝,著作不多。1935年开明书店版散文集《泪与笑》中,有一则《途中》,大意是说,我们平时都在做事,不管正事还是歪事,反正很忙碌,注意力只能集中在这一点。只有在路上,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的步伐是悠然的。匆匆忙忙的一生里,只有在途中,才能真切体会人生的实况。在这个意义上,车中、船上、人行道,这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很多人没有很好地利用它,把它当废纸扔掉,空走了一生的路。旅行不仅让我们了解人生、亲近自然,而且,旅行本身很有诗意,像雨雪霏霏,杨柳依依,都很浪漫。这种境界,只有有福的人才能享受。作者开列了一大堆中外书名,说明很多杰作都是以“旅行”为骨架的。跟爱情一样,旅行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另一个著名散文家,也写《旅行》,可他把话倒过来,称“我们中国人是最怕旅行的一个民族”。我说的是梁实秋。梁早年跟鲁迅论战,很多中学生是从鲁迅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中了解他的,这当然很不准确。其实,梁实秋是很有成就的翻译家、文学史家和散文家。这篇《旅行》就出自他40年代末刊行的《雅舍小品》。中国人之所以怕旅行,那是因为“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朋友见面聊天,很容易相谈甚欢;可长途旅行就不一样了。太脏了不行,洁癖也不行;睡觉打呼噜不行,整天沉默也不行;油头滑脑不行,呆头呆脑也不行。“要有说有笑,有动有静,静时能一声不响的陪着你看行云,听夜雨,动时能在草地上打滚像一条活鱼!这样的伴侣那里去找?”换句话说,作者不是低估旅行的价值,而是希望旅行者调整心态——包括对旅伴的要求。
《雅舍小品》
说到旅行者的心态,我推荐冯至的《山村的墓碣》。这位北大德语系毕业、后曾留学海德堡大学的“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40年代出版散文集《山水》,中间就收了这篇《山村的墓碣》。文章很短,说的是德国和瑞士交界处,到处是山谷和密林,林径中有一墓碣:“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蜿蜒的林间小路,静静地躺着一块墓碑,记录着一个生命的消逝,一段旅程的终止。那人是谁?因何死去?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就是人生,或万里无云,或波涛汹涌,最终都将消失在旅途中。这既是写实,也是象征,乃诗人对于“在路上”这一人生境况的体会与思索。
《山水》
读书人足不出户,单靠冥思苦想,是很难成就大学问的。这一点,古人很清楚,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也。古今中外的读书人,都曾借助“上路”来求学问,交朋友,并传播自己的名声。可是,“行路”不一定非跟“读书”结盟不可。某种意义上,“旅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审美过程,一种生命境界,本身就有独立价值。不说诗文,就说绘画吧。在中国,山水之所以入画,很大程度是因为旅人。先有“旅人”,后才有“景观”。不妨欣赏宋人范宽《溪山行旅图》、五代关仝《关山行旅图》,以及明人戴进的《关山行旅图》,表现的对象是山水,题名却都是“行旅”,就因为旅人的眼光赋予了山水审美的意义。旅人不是一般的动物,景观也并非简单的地貌,二者相逢,互相对峙与对视,方才有所谓的“风景”。重峦叠嶂,山路蜿蜒,中间有一赶路人。别看这小人在画面上很不起眼,却是点睛之笔。好山好水,好树好屋,可观可赏,可居可游,这是中国山水画的特点。
《溪山行旅图》
2004年春天,作为“中国文化年”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政府在巴黎大宫博物馆举办了《神圣的山峰——中国博物馆馆藏精品展》。众多精彩展品中,就包含清人黄向坚的组画。黄向坚(1609─1673)字端木,苏州人,比他的善画山水更有名的,是他的万里寻亲。黄向坚的父亲在昆明当小官,明清易代,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于是,黄孝子从苏州出发,于干戈载道之中,跋涉山川,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把父母接回老家奉养。清人顾公燮《消夏闲记》中,记载此万里寻亲故事;诗人归庄据此撰有《黄孝子传》,戏剧家李玉则编有《万里圆》传奇,后者还进入各种文学史。至于黄向坚本人,其所撰《寻亲纪程》《滇还纪程》,兼及图文。作为山水册页的特例,这组兼及叙事功能的《寻亲纪程图》,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这位万里寻亲的孝子,一路诗文,一路画画,而每幅山水里,都有一个挟着雨伞步履匆匆的行人,那就是他本人。跟他的同乡徐霞客借“游记”摹写大好河山好有一比,同时代画家中,难得有黄向坚那么“见多识广”的——万里寻亲的另一面,便是饱览了西南大好河山。若“丽江花甸”的入画,若“莲峰旭日”的绚丽,都让人刮目相看。
《寻亲纪程图》
撇开“孝子寻亲”的道德意义,单是作为纪录旅程的山水册页看待,黄君的《寻亲纪程图》也值得珍惜。而我关注的是,“旅人”之所以“入画”,就因为旅行这一社会行为,对于“风景”的发现来说,意义十分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