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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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暮春者,春服既成

最近两年,因先后在云南大学、安徽师大、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和华东师大等处演讲“文学课堂的追怀与重构”,屡次提及汪曾祺(1920—1997)所撰关于西南联大的文章,如《泡茶馆》《跑警报》《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西南联大中文系》等,蓦然间想起,汪先生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我喜欢汪先生的小说、散文及评论文字,当然,更喜欢他那作为“最后一个士大夫”的生活姿态。还记得80年代初,汪先生写过一篇小文,题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收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汪曾祺全集》第三卷。文章谈小说主题、谈现代派,谈爱护祖国语言等,其中有一节,讲的是中国人的“生活趣味”:“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论语》中的孔夫子是一个活人。他可以骂人,可以生气着急,赌咒发誓。”汪先生的自我概括很有趣:“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这说法不是很准确,但有味道;而且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记得90年代初,有一回在北京郊区给文学青年上课,他讲小说创作,我讲文学评论。晚上,汪先生喝了点酒,随意捡起一根破毛笔,给我写了幅中堂,是抄他的旧作。诗好,字好,更好的是那种洒脱的精神状态。不端架子,不讲纸笔,不避重复,不假思索,写完了,还自己欣赏了好一阵子,问我:怎么样,还不错吧?此情此景,如在眼前;可那个欣赏孔夫子生活态度的汪先生,早已不在人间。一直想写点怀念文字,只是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忽然想起刚才提及的汪先生那篇自述,其中提及:“我很喜欢《论语·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以为这是一种很美的生活态度。”文章还引述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宋儒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等,都是一些充满生气与诗趣的“人境”。

比起孟子、陶潜以及宋儒的诗文来,孔子“吾与点也”的“言志”,无疑更为世人所熟知,也更为古往今来无数读书人所赞叹。这段话到底该如何诠释,历代众说纷纭。不说远的,就举两个近的例子。杨树达《论语疏证》先引《后汉书·仲长统传》渲染文人趣味,如何“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然后发挥:“孔子所以与曾点者,以点之所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钱穆的《论语新解》则称:“本章吾与点也之叹,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有谓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者。此实深染禅味。朱注《论语》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为说已不同。后世传闻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根之说,读朱注者不可不知。”

钱穆所说的宋儒意见,可以朱熹的解说为代表。朱熹的注,表扬曾子“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与天地同流,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暮春三月好天气,新缝单衣上了身,约上弟子若干,结队前往沂水边游玩歌咏,乘兴而去,兴尽而归,确是极高的乐处,也是最大的风流。在大学教书,我原本也喜欢带学生踏青,因北京的春天来去匆匆,格外值得珍惜。可如今不敢贸然,因学校再三提醒:带学生出游,不管远近,安全第一,最好预先买保险。确有大学生外出游览时不幸遇难,家长兴师问罪的,难怪学校胆战心惊。

说到这里,岔开去,讲点文人逸事。据说诗人陈梦家当年在西南联大教书,每回讲《论语》,朗读到“暮春者,春服既成”时,便挥动双臂,长袍宽袖,飘飘欲仙,很有魅力。有调皮的学生故意请教: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有几人结了婚?几人没结婚?这问题本来无解,没想到陈梦家信口回复:“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故三十个贤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得四十二,四十二个没结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贤人。”此番对答,虽是歪解,一时传为佳话。这与陆侃如的故事很相似:据说当初在法国博士考试时,导师问:为何“孔雀东南飞”?才思敏捷的陆侃如随声应曰:因为“西北有高楼”。二者都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句,谁都知道,这只是起兴而已;如此巧对,更多的是表现学者的才情。“逞才使气”中,也可见那一代读书人的自信、潇洒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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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又到了“暮春三月”,想起了丰子恺的一幅彩色漫画《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画题借用韦庄的《思帝乡》,画面上桃红柳绿,扶老携幼,踏青去也。为什么要踏青?硬要说是为了“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实在多余;不为什么,就是喜欢。正是在其乐融融的春游中,我们对外发现了自然的美,对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