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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文图母题及其图绘流变

包兆会 毛笛

摘要 “庄周梦蝶”故事是《庄子》中一个有名的故事,因故事中反映出人类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及其对逍遥自由的向往,其题材历代受作家和画家关注,于是,“庄周梦蝶”成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文图母题。历代不但出现了以庄子人物故事场景为创作内容的《庄周梦蝶图》,也出现了以庄周的物化对象“蝴蝶”为创作主题的蝴蝶图。有关庄周梦蝶的图像在文人文化和民间文化中都有流传。图像绘制者在作品中无论描绘庄子本人梦见蝴蝶的场景,还是仅仅展现与庄周梦蝶故事有关的“蝴蝶”,抒发的都是他们对自由闲适人生的向往。

关键词 “庄周梦蝶”文图母题 逍遥自由

在《庄子》众多篇目中,《齐物论》篇末的“庄周梦蝶”饱受历代画家的关注与钟爱。而随着“庄周梦蝶”这个经典寓言故事在后世的流传,故事的两位主角“庄周”与“蝶”便交织在一起,彼此都不再是单一的个体,“庄子与蝴蝶形成了一个意象组合,组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审美体系,蝴蝶因庄子久负盛名,庄子因蝴蝶成就其思想,其人生。”[1]从此,蝴蝶不再是单纯的拥有着其自然属性的小小昆虫,而是与庄子的这个千古奇梦交织在一起,成为庄子的化身,背负了庄子逍遥自由的梦想,承载着庄子“万物齐一,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的哲思,在中国的古典文化中拥有了其独特的文化意涵,形成了“梦蝶”这一经典的审美意象。故而,与“庄周梦蝶”有关的图像,不仅仅局限于与故事本身有关的各类图像,亦包括了历代之中包含“梦蝶”意象的各种蝶图。本文是对“庄周梦蝶”及其对应的各类图像关系的研究,在介绍相关图像之前,先简介一下“庄周梦蝶”故事的内容及其艺术魅力。

一、“庄周梦蝶”故事及其艺术魅力

“庄周梦蝶”又称“庄生晓梦”或“周公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篇末,是一个充满了浪漫思想的文学故事,亦是庄子提出的一个著名哲学命题。原文如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

此文虽只有短短几十字,却塑造了一个中国人最熟悉的梦,它美丽迷离,就如文中那只栩栩然飞舞的蝴蝶一般,令人魂牵梦绕,作者用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让后世无数的文人骚客为之倾醉,亦使历代无数画家对此题材青睐有加。

这个故事独特的艺术魅力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庄周梦蝶”这个寓言故事反映了庄子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与憧憬。在此典故中庄子选择入梦的蝴蝶,蝴蝶有着独特的自然品性,其形体艳丽优美,翅翼炫目斑斓,姿态时而轻盈灵动,时而又柔美恬静。正如欧阳修在《望江南·江南蝶》一词中写道“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词中用美男子何宴来形容蝴蝶优美的形体;而蝴蝶的生存空间亦是美好的,蝴蝶喜欢随风飞舞于绿荫之间,留恋嬉戏于繁花之中,所居之处,莫不清幽舒逸,与世无争,显示出其品性高洁优雅。例如唐代诗人徐夤曾在其《蝴蝶》一诗中写道:“拂绿穿红丽日长,一生心事住春光。最嫌神女来行雨,爱伴西施去采香。风定只应攒蕊粉,夜寒长是宿花房。鸣蝉性分殊迂阔,空解三秋噪夕阳。”与空燥秋阳的蝉相比,艳丽的蝴蝶活跃在舒适的春日之中,翩舞于绿荫红花之中,生存环境舒适优美。因而在中国古代文人的情感体验与审美经验中,蝴蝶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美好的生存形态。在故事中庄子选择以这样美丽灵动的生灵入梦,而非其他粗鄙之物,并以精妙的文笔,奇特开阔的想象将之记叙于其文之中,其中既包含了他对美的憧憬与向往,也为其梦境奠定了一个美丽柔和的基调,更为这个故事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

二是“庄周梦蝶”的寓言中包含了庄子深刻的人生哲学思想。究竟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谁是现实中的主体?谁又是虚幻中的客体?物我的同化与分别,虚幻与现实的平衡与交错,庄子给世人留下了一个难解的哲学命题,却也引起了无数学者的思索与共鸣,吸引着后世众人对其魅力的不断探索与研究。在这不断的探索之中,这则寓言故事的哲学魅力已非原典所能束缚,诗人学者们在探索其魅力的同时往往将“庄周梦蝶”的典故放入其诗文中借以抒发各种情怀。如李白在其《古风》五十九首之第九首《庄周梦胡蝶》里所写:“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变更易,万事良悠悠。”又如梁简文帝萧纲在其《十空六首·如梦》一诗中写道“秘驾良难辨,司梦并成虚。未验周为蝶,安知人作鱼。”诗人们在深谙庄子在故事中所阐发出来的物我同一的哲思之后,更借此典故来表达诗人们深感人生如梦,一切成空的感慨,而在此类诗作之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李商隐《无题》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两句。

三是典故中包含了庄子对逍遥自由生存状态的追求,触动了后世众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庄子生于动荡黑暗的乱世,战争肆虐,人命贱如草芥,生存艰难而困苦,但在故事中庄子得到了精神层面的自由,他化为了自己梦中那只美丽斑斓的蝴蝶,轻盈惬意地飞舞于天地之中,逍遥自适,无惧无待。其梦虽短暂虚幻,但却影响深远,正如弗洛伊德所认为的那样,梦是一种精神活动,其动机常常是一个寻求满足的欲望[3]。梦因愿望而起,庄子的愿望便是在身心上达到一种逍遥自适的生存状态,他的梦境正是对这种生存状态的直接反映,但古往今来,心中有此愿望的又何止庄子一人,芸芸众生,上至帝王,下至庶民,于内心深处都有着对自由的渴望,于现实中却受到种种束缚而难以如愿,而庄子的“蝴蝶梦”触动了人们心中的这种渴望,在一定程度上庄子的这个梦“象征着在时空无限的梦中实现了对象化的自由,象征着人类可以拥有不受陈规戒律的约束和压抑的自由,虽然这种自由的状态是短暂的,但其境界确是永恒的”[4]。给后世众人指引了一条心灵上的“退路”,当在现实中饱受苦难与束缚之时,尚可如庄子一般持有心灵上的自由以慰己心,如此庄周的“蝴蝶梦”便在人们心中拥有了“幻化自由”这一层文化审美意涵。就如唐代诗人吴融在其《杏花》一诗中写道:“春物竟相妒,杏花应最娇。红青欲愁杀,粉薄似啼销。愿作南华蝶,翩翩绕此条。”诗人甘愿如庄周一般幻化为蝴蝶,飞舞于天地花丛之中,尽享春情幽景,无拘无束,逍遥自适,于精神上满足自己对自由闲适生活的本真渴望。

二、以人物故事场景为主题创作的《庄周梦蝶图》

《庄周梦蝶图》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寓言故事的人物故事场景为创作内容的美术作品,这类作品主要以描绘庄周入梦的情景来表达画者对故事的主观理解,画面中人物“庄周”往往与“蝴蝶”一同出现;一类则是以庄周梦中的物化对象“蝴蝶”为主题来创作的美术作品,这类作品主要以描绘故事中的“蝴蝶”为主,人物“庄周”则不再出现。

这类图像以庄周入梦的故事场景为主要描绘内容,画面中故事人物“庄周”与其物化对象“蝴蝶”并存,并且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转化关系,共同构建出整幅画作的意境含蕴。但是由于图像创作者的不同和创作时代的差异以及图像创作的材质不一,该类图像所呈现出来的画作意境和表现方式有着一定的差异。从图像创作者来看,可以分为文人画与匠人画,从画作材质来看则有绢本画、纸本画以及版画等等。

在所有有关“梦蝶”的图像当中,最著名的应是元代画家刘贯道所作的《梦蝶图》。刘贯道(约1258—1336),元代画家,字仲贤,中山(今河北省定州市)人,其人物画笔法宗晋、唐,形态生动逼真,展卷恍然置身于人物对话之中,手势、眉睫、鼻孔皆有动态,可谓神笔。传世作品有《忽必烈出猎图》《积雪图》《消夏图》等。而其所画的《梦蝶图》亦为传世精品,此图以《庄周梦蝶》的寓言故事为文本基础,用精妙的手法为观者营造了一个美妙的梦境。

在画中(见彩页),画家为描绘出庄子迷离的梦境和梦境背后隐含的寓意,颇费了一番工夫。首先,他营造了一个非常静谧幽然的环境,画作四周围绕着古树、老松、修竹,这是古代文人画中经常出现的景物,给人以一种沉静的感觉;而画中左边的中心的案几之上摆有书籍、文房四宝之类,花瓶中插有灵芝,旁有木榻、汲水煮茶的瓦罐陶盆器皿等,这些都是文人士子的闲时心爱之物,给人一种闲适淡然之感。而画的左前方童子抵树干而眠。整幅画作的中心,一副文士模样的庄子,正枕书高卧于木榻之上,神态安然,细看之下仿佛鼾声醉人,灵魂和心智似乎早已飞出肉体,正“栩栩然”游离在物质化的空间之中。画中庄子的造型偏向儒士,但胸口衣襟随意敞开,右手持一蒲扇,双脚肆意安放,右脚随放于脚垫之上,把庄子不拘一格,狂放肆意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显得十分懒散懈怠。似乎沉醉于自己的美梦之中,完全不受外物干扰,表达了庄子“物我合一”的观点。上有一对蝴蝶,称得上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它们在炎炎夏日的树荫之下,悠然展翅,与庄子共享着难得的静谧美梦,整幅画冥想的意境也随之渲染而出,连旁边的童子亦受感染,背倚古树而眠。此画画家沿用了宋人院体画的画风,画面一丝不苟,又以相对放松的笔法和大量水墨晕染渲染意境,给观者营造了一个值得冥想的美梦。

此画着重表现的是庄子清静无为的避世思想和人生如梦的道家出世观念。刘贯道的《梦蝶图》创作于元代,而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由蒙古族建立的封建王朝。文人在社会上地位极其卑微,元代统治者对绘画艺术方面不重视,不但取消了专门的画院,对待艺术家也十分冷落。文人在生活上十分贫苦,在精神上则更加苦闷压抑。面对当时的社会现状,他们或寄情书画,或寄情文学,纷纷借笔墨书写自己对社会的不满和对民族文化和命运的担忧,以求得精神上的慰藉和解脱。因此,元代的绘画呈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精神面貌和艺术风格。元代画家的大多创作,特别是人物画大多为高士、隐逸或神仙类题材,庄子《庄周梦蝶》的寓言故事中主张齐生死、去分别、忘物我、无是非的思想观念也算契合了当时文人士子的内心某种渴望。

其次便是明代陆治所画的《梦蝶图》。陆治(1496—1576),字叔平,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因其居住在太湖之畔的包山,故又号“包山子”,是“吴门派”代表画家之一。吴门派的画家大多都具有深厚的文化涵养,因此他们的作品中大多都充溢着浓郁的书卷气和文人画情趣,格调清雅,品位超凡。其中的《梦蝶图》也是如此。

此画(见彩页)一看便给人一种清雅俊逸的气息。整幅画笔墨简练淡雅,但着墨又非常具有层次性,近看庄周所依的山石,着墨较深,与远处用浅墨简练地勾勒出的山丘形成对比,给观者一种空间上的层次感,整幅画面的意境开阔;右上角简单的几条树梢弯腰垂下,树枝用简单的线条轻轻勾勒而出,而树叶则深浅不一的墨色浸染,简练而传神,仿佛清风徐来,随风摇曳。树荫下的庄子双手合抱依山石而眠,他的衣饰则用寥寥几条浅色线条勾画出来,显得非常古朴自然,头上两只蝴蝶自在地游乐于树梢之间,配合着庄子安然的神态,一个悠然的美丽梦境就这样跃然纸上,呈现在世人面前。而左上角的“梦蝶”篆书款二字除了明题意之外,笔意瘦劲,仿古而书,也别有意趣。

通观此画,整个画面简洁深邃,用笔飘逸简练,不显轻浮,设色淡雅温润,意境高远深妙,散发着迷蒙的气息,给人一种闲适幽远的感觉,如入梦境,使人的心境得到一种超脱升华之感。与陆治《幽居乐事图》册中的《踏雪》《渔父》《晚雅》的主旨一样,《梦蝶》图借的是庄周的美梦,来表达文人士子的闲适理想的生活和超凡脱俗的高雅情调。而据说此画为陆治晚年贫困潦倒之时所作,也可以说是作者的抒志之作。

以上两幅皆为文人画作,充满了文士情怀,但有关庄周梦蝶的图像创作不仅仅只是出现在文人的笔下,也经常成为民间匠人手中的经典素材,最典型的莫过于分别出自于《程氏墨苑》的《庄生化蝶》和《夷门广牍》里的《庄周蝴蝶梦》两图。

明代《程氏墨苑》收有《庄生化蝶》图。《程氏墨苑》共十二卷,附录《人文爵里》九卷。为明代程大约编,丁云鹏、吴廷羽等绘,黄鏻、黄应泰、黄应道、黄一彬镌。国家图书馆藏有传世唯一一部保存完整的彩印本《程氏墨苑》。

《程氏墨苑》的《庄生化蝶》版画(图1),实为墨谱,因此整幅版画呈圆形,墨品的正面是以《庄周梦蝶》的寓言故事为文本基础所画的梦蝶图,墨品的底面则刻有“庄生化蝶”四字的行书。其中的梦蝶图雅趣十足:画中庄子身着长袍,双手合抱,肆意地侧卧于岩石之上,双目微合,神态惬意安详,鼾声醉人。而画面左侧有清流缓缓淌过,岸边蒲草丛生,右侧一旁又有古树攀岩而生,树梢枝叶繁茂,整个环境十分的清幽淡雅。而庄子头上的两只蝴蝶则悠悠然地飞舞在密叶之间,点明了画意,在蝴蝶飞舞之处画者又设置了留白,颇有匠心,这样画中的蝴蝶似是出自酣睡的庄子的梦中,亦似是庄子出自于蝴蝶的梦中,抑或两者都做着同样的一个美梦,达到庄子所说的“物我合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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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程氏墨苑》之《庄生化蝶》 (明) 版画 版框:纵24.5厘米 横14.9厘米

《庄生化蝶》版画整个画面线条简单自然,却又非常的精细,其中庄子的神态甚至树梢的每一片枝叶都显得十分清晰自然,确为明代版画中的精品。该版画此为精品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明代版画技术发达,这是中国版画的一个黄金时代,印刷术发展到明代已经非常成熟,而民间商品经济的兴起与市民生活的需求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版画的发展。二是《程氏墨苑》的编者程大约不惜工本,刻印精益求精,聘请了当时著名的画家丁云鹏、吴廷羽绘图,名刻工黄鏻等绣梓,辑刻出了《程氏墨苑》。而以“庄周梦蝶”为文本基础的画作出现在墨谱当中,实为商品经济与传统文化的一种结合,也证明了此故事已经深入到民间的世俗生活。

明代的另外一幅有关“梦蝶”的版画是刻印于周履靖辑录的《夷门广牍·赤凤髓》卷二的《庄周蝴蝶梦》(图2),此幅版画的尺寸失计。在这幅版画中,庄子仰首侧卧于竹席之上,右手扶首,依靠木枕,衣襟大开,袒胸露乳。版画右角配有题识:“治梦泄遗精,仰目右手枕头,左手用功,左腿直舒,右腿拳缩,存想运气二十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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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夷门广牍》之《庄周蝴蝶梦》 (明) 版画

此幅版画与历代有关“庄周梦蝶”的图像创作有所不同。首先,此画的线条非常的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无论是人物的神态还是衣着物件的刻画都很僵硬,画面中甚至连点明画意的蝴蝶都没有出现,而庄子的眼睛是微张的,这样看起来整幅画似乎与“梦蝶”的故事并无大多关联。其次,画中庄子的形象也与历代图像中的庄子不同。历代有关“梦蝶”图像中的庄子或肆意或狷狂或闲适,但大多都还属于冷傲高士一类的人物,但此图中的庄子,袒胸露乳,体态肥硕,显得有些粗野。再有,就是此图的创作目的,根据图中的文字提示,可以看出画者的创作目的是为了宣扬道教的养生论,而不是像历代其他画作那样抒怀表志或是增加文士雅趣,也不怪乎会出现前两者的情况了。

除此之外“庄周梦蝶”图也经常出现在一些文玩物件上,例如清代青花“庄周梦蝶图”笔筒,创作于清康熙年间。该笔筒呈筒形,器形小巧可人,外壁一面以青花绘“庄周梦蝶”图,另面青花则隶书“庄周梦蝶”词。图中庄子双手交叉合抱于胸前,面向窗外陷入美梦之中,而窗外景色优美,屋旁有山石耸立,山石之中生长着一棵柳树,柳条细小而稀疏,并未长出柳叶,显得清新而娇嫩,由此推断画中时节应是新春万物复苏之际。画者于庄子头顶另起笔墨,营造出庄子独特的梦境内容,其梦由内而外,梦境中两只蝴蝶蘧蘧然飞舞于窗外美丽的春景之中,惬意悠闲。该作纹饰绘画一丝不苟,青花发色艳丽,书画合璧,气息高雅,反映了当时文人的高雅情趣。又如另一清代作品:竹木象牙雕“周公梦蝶”像(图3),创作于清乾隆年间,高11厘米,长15厘米,私人收藏。该作立意新颖,雕工细腻,精致小巧。整个作品由两部分组成,下为竹木雕成的长榻,上为象牙所雕的庄周梦蝶像,如图所示,图中庄子双眼垂闭,左手撑起肘下书籍扶额而睡,右手自然落下,手中还持有尚未看完的书册一本,仿佛正处于阅读疲惫之后的小憩之中,其神态安静祥和,面带微微笑意,似正做着一个惬意的美梦;而其右手长袖之上,一只美丽的蝴蝶悄然地停留在上面,并未展翅飞舞,安静柔美,似乎亦是沉醉于梦中而不可自拔。两者共存一体的画面令观者不禁感慨:真是“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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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周公梦蝶》 (清) 竹木象牙雕 高11厘米 长15厘米

再如清代的又一作品:竹雕的《庄周梦蝶图》(图4)。整个竹雕以竹木为纸给观者呈现了一幅别致的梦蝶图,在竹雕底部庄子双手合抱肆意地酣睡于岸边枯木之上,这个画面只占据了整个竹雕的三分之一,其余部分皆为庄子的梦境,梦境之中一只蝴蝶翩翩然飞翔其中。这是作者对于“庄周梦蝶”这个寓言故事中现实与虚幻部分的一种独特安排,于现实部分,所占篇幅虽小,但刻刀着力较深,所刻之物面面俱到,细致而真实,例如画面中枯木上树皮裂开的痕迹都清晰可见;而于梦境部分,所占篇幅较大,但着力较浅,意在把两者区分开来,但细致程度不减,画面中蝴蝶的翅翼与触角都雕刻得十分细腻,显得美丽而轻盈,仿佛意在突显庄子梦境的易碎与虚幻。而梦境与现实又交织在一起,出现于整个竹雕之上,形成一个整体,完美地诠释了庄子在故事中表达出来“物我合一”的哲学思想。整幅作品无论是对现实与梦境部分的比例安排还是雕刻力度深浅的把握,都显示了创作者的匠心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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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庄周梦蝶图》 (清) 竹雕 高26.5厘米 私人收藏

这三件作品都是古代文人的案头玩物,精致而典雅,既反映了当时手工匠人们的精湛技艺,也可看出“庄周梦蝶”寓言故事的魅力已经深入人心,融入人们的生活之中,成为当时文人士子的一种高雅情趣。

三、以庄周的物化对象“蝴蝶”为主题创作的历代蝴蝶图

这类图像多以蝴蝶为创作主题,在中国绘画史上以蝴蝶为题材创作的画作众多,历代研究者们多把蝶画归类于草虫画,而草虫类作品一般又被视为写生画,因而多数学者单单以“蝶”为虫,很少慎重地把其作为一个母题来看待,深入地去研究“蝴蝶”在画作之中的隐喻含义。但笔者所收集的以下几幅画作之中的“蝴蝶”不仅仅是单纯的草虫之物,而是蕴含了“庄周梦蝶”这个经典寓言赋予的各种隐喻意涵,因而此类蝶图很多都不再局限于草虫画写生,而是加之以“庄周梦蝶”文学故事中蝴蝶所蕴含的各种丰富喻义进行创作,故而此类蝶图大多是隐喻型的图像。

北宋赵昌绘《写生蛱蝶图》(图5)。赵昌,字昌之,生卒年不详,工书法绘画,擅画花果,兼工虫草,是宋代花鸟画坛的杰出画家,与宋徽宗赵佶齐名。此图主要描绘了群蝶恋花的生动情景,画作上半部分之中有轻盈灵动的蛱蝶翩翩起舞,底部则有秋花枯芦摇曳风中,与空中舞动着的蛱蝶相映成趣。画作的笔墨勾勒富于顿挫,粗细变化有致,墨色浓淡轻重相错,敷色积染多层,特别是其中蛱蝶的翅翼部分,更因积染而色彩浓艳厚重,让画中的蛱蝶因此而显得异常艳丽多彩。而在蛱蝶的形象刻画上亦是非常的逼真传神,其蝶翼薄如轻纱,花纹绚丽斑斓,根根须脚更是细如发丝,并且每只蛱蝶都姿态各异,或展翅高飞,或收翼徘徊,又或振翅俯冲,天真自由地飞舞于花间枝梢。此画虽是传统的写生之作,但其中的蛱蝶被画者刻画得美丽灵动宛若梦境之物,令人一看便想到了庄子梦中那美丽迷离,潇洒自由的物化对象,无怪乎元代赵岩在此图卷拖尾处题诗道:“粉翅香浓共扑春,林园仿佛花落尘,谁叫草露吟秋思,惊觉南华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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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写生蛱蝶图》 (北宋) 赵昌 纸本设色 纵27.7厘米 横91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末董小宛所绘《蝴蝶图》(图6),立轴,纵71厘米,横25厘米,纸本设色,私人收藏。董小宛,名白,字小宛,号青莲,因家道中落而沦落青楼,与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等同为“秦淮八艳”。董小宛才艺出众,关于其绘画书法,在其夫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里曾有记载:“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做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之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作者给观者绘制了一幅别样的蝴蝶菊花图,画轴底部于几丛寒草之中勾勒出几株菊花与枯枝,画轴上部则有几只蝴蝶零落的徘徊其中,两只靠近菊丛扑粉,另有两只则盘旋上空兀自飞舞,画面上方左侧书有作者题识:“玉板轻敲度翠拢,置身常在乱花中。枝头扑粉多情思,始信庄周梦不空。”并在其后提到此画作于“乙酉年夏日”,正是明亡后,董小宛随夫南下逃亡之时,可以看出此画应是作者借助“庄周梦蝶”故事中的蝴蝶喻义来表达画者在历经了山河破碎,颠沛流离之后,深觉人生如梦,变化无常之感。因而画中的蝴蝶设色浅淡,零落寂寥,不似其他蝶画中那般色彩斑斓,轻盈灵动拥有天真自由之感;画面中的几株菊花亦是,明明应是夏日枝叶繁盛之际,却已有枯枝丛生,整幅画作充满了一种萧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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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蝴蝶图》 (明) 董小宛 立轴 纸本设色 纵71厘米 横25厘米 私人收藏

清代恽寿平绘《春风蝴蝶图》(图7),镜心,纵27.3厘米,横24厘米,绢本设色,私人收藏。画作篇幅不大,选取了无边春色中的一处幽静小景入画,以微见著。如图所示,画作之中,一丛生机勃勃的花草由画面右侧伸展而出,一只褐色的蝴蝶悠闲自在地飞舞于花间草丛,潇洒肆意;在画面左侧兰草柔嫩蜿蜒的枝叶之下,著有作者题词:“小窗坐掩南华卷,闲写春风蛱蝶图。”令人不禁猜想到,此画应是作者于闲暇之中,偶读《庄子》有感,遂写庄周梦中之蝶于纸上,凭画寄意。画中之蝶翅翼轻薄,须脚分明,双翅纹路清晰可辨,传神逼真,而其姿态轻盈优美,双翅微微收拢,缓缓徘徊于花丛之中,无比地惬意从容;而其身下鲜花盛放,或紫或粉,色彩斑斓,花枝兰草纤腰微弯,似有春风徐来,轻拂其身,花丛之下又有几丛春草伴生,草细如针,稀疏分散。如此蝴蝶、鲜花、细草便构成了一幅美丽清幽的初春之景图,亦画出了作者对“庄周之蝶”意蕴含义的理解,抒发了画者对于悠闲自由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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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春风蝴蝶图》 (清) 恽寿平 镜心 绢本 设色 纵27.3厘米 横24厘米 私人收藏

清代蒋廷锡绘《蝴蝶》,镜片,纵29厘米,横41厘米,纸本设色,私人收藏。蒋廷锡,康熙四十二年进士,字酉君、杨孙,号南沙、西谷,又号青莲居士,他身兼多重身份,既是画家又是学者、诗人、官吏,因而他既是清朝重要的宫廷画家亦是当时著名的文人画家,是中国封建文人画家之中有着广泛而深厚修养并积极入世的一个典型例子。他的这幅《蝴蝶》图主要描绘了一幅秋蝶恋花图,图中两朵饱满盛放的白菊在墨绿的枝叶之中自画面右上侧弯腰探出,三只活泼的白蝶围绕着菊丛自在飞舞,姿态各异,一只藏于花蕊之中,探头而出,另外两只则轻快地徘徊在菊丛之下,相互嬉戏追闹,惬意悠然。此幅画作勾勒与晕染并重,画中的菊丛的枝叶脉络与花朵形态都是用墨线细致的勾勒而出,花瓣部分则略作晕染,分出浓淡,描绘花朵的分出层次感;蝴蝶则是蝶身部分用淡墨稍加晕染,与翅翼作出分别,须脚与双翼则用墨笔细细勾勒出形状与纹路,特别是翅稍的花纹与形状圈由墨笔一一点缀而出,笔法精致而细腻,使画中之蝶显得异常的美丽灵动。整幅画作色调浅淡明雅,不着娇媚,兼具宫廷画的雍容高雅与文人画的精思逸趣。画作左侧著有画者题识:“烟圃吟秋兴不孤,花间残梦绕庭芜。秋窗共掩南华卷,闲写滕王蝴蝶图。”由此可见此图也应是作者以“庄周梦蝶”中的蝴蝶所蕴含的喻义而创作,画中的蝴蝶美丽灵动,悠游自在,可以看出作者深谙寓言故事中“蝴蝶”所蕴含的逍遥自由之意。

清代黄慎画《庄周梦蝶》(图8),该作品曾作为拍卖品在2013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上拍卖。黄慎,清代杰出画家,初名盛,字恭寿,号瘿瓢子,扬州八怪之一,擅画山水、人物、花鸟,其花鸟画宗法明代徐渭,画风纵逸泼辣,挥洒自如;亦擅草书,其书法出自章草,点画纷披,散而序,颇难辨认。由其所绘的此幅《庄周梦蝶图》,便是其书画合一的作品之一,如图所示,整幅画作中央只绘有唯一的一只蝴蝶,再无其他点缀事物,蝴蝶旁边便是画者的草书题识,题识部分虽然难以全部辨认出来,但依稀可以看出“蝴蝶”“庄周”以及“黄慎戏笔”等字样,由此可见图中所绘之蝶,应是庄周梦中之蝶。画中的蝴蝶其形完全用笔墨晕染泼洒而成,不见丝毫勾勒之迹,翅翼花纹亦全部用墨色的浓淡来绘饰,完全脱离了以往草虫画细腻勾勒的写生传统,画中蝴蝶不再似以往蝶图中的蝴蝶那般优雅柔美或是绚丽斑斓,但却别有韵味,给予观者一种展翅怒飞,肆意昂扬,潇洒自在之感。纵观此图,与其说画者是在画“庄周梦蝶”中的“蝶”,不如说是在画其中的“人”,即物化为蝶的“庄周”。在“庄周梦蝶”故事中庄子物化为蝶,在天地间肆意飞舞,从容自适,而画者则别具慧心,完全意会到了庄子于寓言中所描绘的“物我齐一”的哲学境界,并将其所感所悟绘于纸上示人,以致这幅画作在历代众多的蝶图中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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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庄周梦蝶》 (清) 黄慎 镜片 水墨纸本 纵36.5厘米 横28.5厘米

清代缪嘉惠所绘《蝴蝶》手卷(图9),该作品曾作为拍卖品在2013年春季文物拍卖会上拍卖。缪嘉惠,字素筠,晚晴宫廷女画家,慈禧太后的女官,通书史,善纂隶,尤工画。此画描绘了一幅绚丽多彩的蝴蝶春景图,如图所示,画卷底部绘有幽幽春草,草色晕染清新细腻,幽草之中又有无数褐色小花点缀其间,显得非常活泼自然;幽草之上几株鲜花正迎春怒放,从左往右,依次排开,各据一方,每株花草的颜色、姿态以及种类都不一样,颜色或紫或红,或黄或粉,枝叶形态或蜿蜒横生或向阳伸展,娇媚异常;而在这美丽的春日幽景之中,各色大小不一,姿态各异的蝴蝶,蘧蘧然飞舞其间,画中之蝶色彩斑斓,轻盈活泼,显得异常的美丽灵动,它们或展翅高飞,或徘徊花间,又或相互嬉戏追闹,显得无比地天真自由,逍遥快乐。画卷左侧末端著有画者的小楷题词:“百样精神百样春,小园深处静无尘。笔花妙得天然趣,不是寻常梦里人。相相然蘧蘧然,是真是幻变化万千,其为漆园之叟,抑无罗翔之仙人境。”由此可看出画者如庄子一样认为,蝴蝶美丽如梦幻一般,它代表着纯真与自由,而画者将其绘入画中,不仅表达了作者对于美的追求与向往,亦有寄寓人生如梦,变幻无常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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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蝴蝶》 (清) 缪嘉惠 手卷 绢本设色 纵40厘米 横169厘米

在上述图像中虽然人物庄周并未出现,但从这些画作的题识以及题画诗上都可以看出,此类画作中的蝴蝶都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单纯的写生画中的写生物,其中的“蝴蝶”与“庄周梦蝶”这个经典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这些画作大多是以“以蝶为人”的构思来进行寓意创作的,即图像中所绘制的蝴蝶虽然表明了“人”的“无有”,但“人”的“无有”其实也暗示了“人”的“存有”,因为其中的“蝶”就是“人”。

在中国古代,对于梦境这个话题,都带着一种期待与憧憬的感觉,如黄粱一梦、庄周梦蝶、槐南一梦、正因如此,中国古代的关于梦境的艺术作品几乎都是浪漫的。在这么多的与梦有关的故事中,唯有庄周梦蝶故事因包含浪漫的思想情感和丰富的人生哲学思考,引发了后世众多文人骚客对其的共鸣,也引发了历代画家对其的描摹。它是《庄子》为数不多文图母题中的一个[5],在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都留下了后世创作者对它的描摹与演绎,他们或以人物故事场景,或以庄周的物化对象“蝴蝶”,作为自己的创作主题。由于“蝴蝶”在庄周笔下不再仅仅只是单纯的草虫之物,而是蕴含了庄子自由的梦想,“庄周梦蝶”这个经典寓言也赋予蝴蝶各种隐喻意涵,因此,在“庄周梦蝶”文图母题观照和指引下的“蝴蝶图”不再局限于草虫画写生的传统,而是画家在“蝴蝶图”中以“蝶”喻人、借“蝶”抒情,抒发了他们对自由逍遥的向往。

作者简介:

包兆会,男,浙江临海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艺学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古典美学、庄学和文图关系。有《庄子生存论美学研究》《庄子》《西汉初中期文艺思想研究》等专著,发表学术论文六十余篇。

毛笛,女,重庆秀山人。文艺学硕士,现在重庆涪陵区委党校工作。


[1]童尚兰:《中国古典文学中蝴蝶意象的文化意蕴》,华东交通大学硕士论文,2010年,第28页。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92页。

[3][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揭开人类心灵的奥秘》,丹宁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35页。

[4]王佳宝:《蝴蝶意象与中华民族审美文化心理》,《云南电大学报》2009年第2期。

[5]《庄子》的文图母题还有“黄帝问道于广成子”“渔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