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
——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骚》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长篇抒情诗。它是屈原自传性的叙事诗,是屈原心路历程和人生悲剧的再现,也是楚国由盛转衰的历史写照。《离骚》是屈原用他的梦想、激情、痛苦、追求以至于整个生命所熔铸而成的宏伟诗篇,是中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伟大的不朽之作。
《离骚》结构宏伟、文采绚烂、感情深沉、想象丰富。前半篇以赋体为主,将作者的思想感情娓娓道来;后半篇善用比兴手法,富于浪漫色彩。壮怀逸思跃然栩然,山川风日刻画入微,神话现实交光互影,香草美人譬喻得宜,营造出一个浩丽惝恍的境界。正如明人桑悦所言:“《骚经》一篇,令人读之抚剑,于数千载下犹若欷歔不尽者。可见屈子孤忠,感人最深。”屈原遗世独立的贞心亮节,就凭依这“上下求索”的境界,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原辞]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则兮[7],字余曰灵均[8]。
[注释]
[1] 高阳:五帝之一颛顼(zhuān xū),有天下的称号。苗裔(yì):后代子孙。苗:草之茎叶。裔:衣服的边缘。
[2] 朕(zhèn):我,先秦人自称,至秦始皇始定为帝王的专用第一人称。皇考:亡父的尊称。皇:光明。考:先父。
[3] 摄提:摄提格的简称。古人将太阳在天空中的环形路径称为黄道,将之划为十二区,分别称为困敦、赤奋若、摄提格、单阏、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涒滩、作噩、阉茂、大渊献,后来又以由子至亥的十二地支来编号。而岁星(木星)绕日公转一周大约为十二年(实为118622年),古人用以纪年。不过由于岁星运行并非均速,公转一周的年数又非整数,纪年会有所偏差,因此虚拟了太岁一星。太岁方向与岁星相逆,且行速均衡。太岁在摄提格宫,其年便为寅年。贞:正,正当之意。孟陬(zōu):孟春正月。夏历正月,以十二支计算则为寅月。
[4] 庚寅:干支之一,即寅日。日,古代以干支纪日,六十日为一轮。降:降生。
[5] 皇:皇考。览:观察。揆(kuí):估量。初度:始生时的器度。
[6] 肇(zhào):开始。锡:通“赐”。嘉名:美名。
[7] 正则:公正而有法则。正:平。则:法。
[8] 灵均:灵善、均一。灵:神;善。均:均调;公平。正则、灵均分别为平、原二字的代语。
[赏析]
犹如汪洋恣肆的长江大河,一篇史上蔚为壮观的鸿篇巨制就这样奇崛瑰丽地开头了。扑面而来的,是屈原带有强烈个性色彩的自叙。这是中国文人首次以个人的姿势登上历史的舞台而不朽。屈原采用自传体写抒情长诗,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屈原以自传体开头,首次把个人放到与社会历史等量齐观的平台,独立于社会历史并与之相对存在。这是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个性的自我张扬,换言之,“人”作为一个独特的主体,首次以站立的姿势,立于滔滔流逝的历史长河而不昧。它宣告,“人”有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人”可以创造和驾驭历史。这是屈原的独立立场和独立精神的体现,他的独立是与他的忠君爱国、与他的崇高政治理想合而为一的,因此他对个人的自述,实质是一个国家的写照。屈原这种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个性的张扬,在当时和对后世都有积极的影响。
屈原用带有神话色彩的古老故事叙述,渲染出自己的出身、奇特的生日、父亲的钟爱和赐予他美好的名字:
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岁星在寅那年的孟春月,正当庚寅日那天我降生。父亲仔细揣测我的生辰,于是赐给我相应的美名:把我的名取为正则,同时把我的字叫作灵均。
他似乎从历史的深处飞来,从万古高天飞来,在一个天造地设的神奇时刻,清亮地啼鸣一声,叫醒幽冥的大地,绽放成一朵绝世的莲花。这注定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神奇人物。特殊的出生日子,赋予屈原的生命不同凡尘的绝响。“天开子,地辟丑,人生寅。”屈原的生辰正与“人生寅”合。这个于寅年寅月寅日降生的孩子,究竟承载着上苍怎样神秘的信息,费尽做父亲的猜测。总之,这个孩子长大后必定不同凡响,于是父亲给他取名“正则”,表字“灵均”。这个名字包含了父亲对屈原德行、才干和生命的期许。特殊的身份,特殊的日子,经过大人的口口相传,也会促使小屈原对自己产生特殊的要求。他牢记父亲的期望,一如秉承上苍的意旨。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不,从鸿蒙初开时起,作为贵族的后裔,他对国家兴亡有着不容置疑的责任感。诗人不惮其烦地铺写自己的名字,意在表明他人格的坦荡正直。他们禀赋刚烈、睿智和富浪漫气质。
这个开头似乎很寻常,却非常重要。这是诗人的“根”,是他的来处和去处。“横空出世,莽昆仑。”在屈原的心目中,始终有一个“昆仑情结”。因为楚是夏的后代,夏起自西北,后分两支,一支沿黄河东下,至今日西安、郑州一带,即周;另一支沿汉水南下,是为楚国;屈原心目中的旧乡,即老家是在昆仑。昆仑是楚国的发祥地,楚始祖帝高阳氏颛顼从这里走出;昆仑,闪耀着熠熠神光,从这里可以抵达天堂。昆仑,是诗人关注楚国命运的最后根据地,是诗人安放和修复心灵的皈依,是突破现实、浪漫飞翔的出口,也是诗人的诗灵飞跃严酷现实与瑰丽想象的聚散地。在诗人眼里,昆仑、天国、颛顼、楚国是四位一体的。昆仑是天和地、人和神、历史与现实、时间和空间、理想与未来、铁血污秽的现实与瑰丽高洁的幻境的大集合,是诗人从中汲取的心灵力量的不竭源泉。在对楚国前途和个人命运忧心如焚的时候,诗人的目光投向昆仑,企望召回巍巍昆仑的英魂;在黑暗深渊、困苦不堪的时候,诗人沿着昆仑的神光,从这里飞到天上,成为驾驭万物的最高的神。昆仑始祖颛顼大帝守望着脚下的楚国,他威严的目光注视着后代子孙。诗人的先祖屈暇是楚武王的长子。诗人正是高阳氏子孙。
在讲述他的家世的时候,诗人的感情是肃穆的,含蕴是深邃的。诗人的目光越过屈氏家族,眺望闪射着神光的昆仑,一直抵达始祖颛顼大帝。他的眼前,交叠着屈氏家族一连串的宗室重臣,屈暇、莫敖、屈重、屈完、屈荡、屈宜臼……他看见,先祖屈暇伐罗失败后,在郢都之郊江陵的树林自刎,开楚国败将自尽谢罪的先例,铸造了楚国“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阵兮原野”的勇武刚烈精神。他看见,齐桓公带着八国联军气势汹汹南下灭蔡征楚时,楚成王时的外交家屈完用一车苞茅野草,打发了大军压境的强敌,表现出了屈氏家族高超的外交智慧。他看见,楚庄王时代的屈荡,对美若天仙之夏姬垂涎欲滴,却又隐忍了。他成功地劝阻了楚庄王纳夏姬于后宫、大司马纳之为妾的欲念;在楚共王继位之初,计谋让夏姬回郑国;他出使齐国时,与夏姬双方私奔至晋国,使屈氏家族遭到血腥清洗。撇开置国家利益于不顾的可耻行为,他的浪漫爱情史倒是可以大书特书。他看见,楚国头号旧贵族屈宜臼等人,极力阻止吴起变法,楚悼王崩时,设计杀害吴起,使屈氏家族惨遭灭族之祸。到了屈原这一代,屈氏在朝中做官的人已寥若晨星,只有屈原和后来被秦国俘虏的大将屈丐[一作屈匄(gài)]。刀光剑影,波诡云谲,倾国倾城……
俱往矣,诗人眺望始祖颛顼大帝,其雄心壮志志在振兴楚国社稷,复兴先祖雄视天下的神威,而诗人的父亲伯庸是楚国的宗亲,亦是他的至亲,这个出身决定了屈原以楚国为天然的使命。特殊的出身,注定了屈原的一生。屈原为国而生,为国而死。他的悲欢离合,他的热血追求,他的蒙冤受辱,无不与他的这个“根”连在一起,也是打开一个文化巨人的一把钥匙。“首溯其本及始生之月日而命名命字,郑重之体也。”(清顾天成《离骚解》)所以,诗人似乎在不经意地自叙出身,实际上是在表达他效忠祖国,愿意为国尽忠的热忱。
[原辞]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离与辟芷兮[3],纫秋兰以为佩[4]。
[注释]
[1] 纷:多,作副词用。内美:内在的美德。
[2] 修能:即修态。与内美相对的后天的修饰、长才。
[3] 扈(hù):披。江离:江边所生的一种香草,亦作“江蓠”。又称川芎、芎。辟芷(pì zhǐ):指偏僻幽静处生长的白芷。辟:通“僻”。芷:白芷,香草名。
[4] 纫:贯联、联缀。
[赏析]
屈原的青少年时期,正处于楚国的“宣威盛世”。楚宣王在位三十年,其子楚威王在位十一年,楚国坚持休兵息民政策,国家财力、国家威信和国土面积达到了顶峰,所谓“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楚国的郢都是国际政治文化中心,楚国又是道家的发源地,汇聚着老子、荀子、墨子、孔子及其门徒等一大批思想文化大师。他们身影匆匆,在各地讲学,学术氛围非常浓厚。公元前516年王子朝把周室的许多典籍携带到楚国,许多北方学者无缘看到。这些因素使郢都成为各国学人欲往一窥的学术渊薮。
白衣飘飘的少年,自幼聪明,又勤奋好学,孜孜不倦地博取众善,满怀热忱地准备为国效力。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屈原“博闻强识”“娴于辞令”,这当中就包括赞许他具有非凡才能的意思。屈原不仅精通历史、文学与神话,还洞悉强国之间局势与利弊,且十分善辩,是楚国贵族中的杰出人才。
我已经具有这样多内在的美德,我还要培养优异的才能。披上了江离和系结起的白芷,又编织起秋兰佩带在身。
这一节诗人自叙青年时代为提高各方面才能而刻苦求学。但诗人并没有列举自己学习了哪些科目,而用采集芳草的象征手法表现。你看,他披着香花蘼芜和香草白芷,编结秀草秋兰作为佩带。“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中期待的白莲。”(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这样美。不过,屈原用“江离、辟芷”象征美德、知识、才华等真善美,具有多义性和独创性。诗人从浪漫的江南而来,手持香草繁花,从《诗经》狭窄的比兴中破门而出,从此文学宫殿里洋溢万古不散的芳香。司马迁赞曰“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原辞]
汩余若将不及兮[1],恐年岁之不吾与[2]。朝搴阰之木兰兮[3],夕揽洲之宿莽[4]。
[注释]
[1] 汩(ɡǔ):水流疾貌,引申为时光逝去如水。
[2] 不吾与:指不等待我。与:给。
[3] 搴(qiān):拔取。阰(pí):山丘。
[4] 揽:采摘。宿莽:经冬不死之草。
[赏析]
每一个追求事业有成的人,都格外珍惜时间。时间像流水,纷纷从身旁指尖流过;日历一页页随风而去,飘落像生命的挽歌;盛年不再,烟花易冷。人生仅有的成本是时间,最大的焦虑是时间的无法挽留。故诗人“朝、夕”用功修炼不舍。
时光像流水总是追赶不上,我怕这年岁不能将我等待。早晨,到山坡上从高大的木兰树上采来大朵的木兰花;傍晚,又从水中小岛采来经冬不死的宿莽。
诗人让自己的生命如花绚烂绽放,砥砺自己的性格,像宿莽一样不死,经得起挫折和苦难的考验。“恐年岁之不吾与”,担心时光飞驰,自己为国家做不成事业。诗人用花草比喻自修和勤于国事,在纷繁复杂的矛盾、挫折中百折不回。
屈原二十四岁就做了楚怀王的左徒。左徒官位在楚国是较高的,是楚国内政外交的一个主要负责人。楚怀王最初十分信任他,许多法令由他颁布,太史公说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在执政早期,楚怀王也想有所作为,支持屈原的美政理想的改革。而屈原作为怀王前期改革的直接参加者,也热情而自豪地表示,要为“国富强而法立”贡献自己的才智。诗人出使齐国,联齐抗秦,楚怀王被推举为“合纵长”,应该主要功劳是屈原的。
[原辞]
日月忽其不淹兮[1],春与秋其代序[2]。惟草木之零落兮[3],恐美人之迟暮[4]。
[注释]
[1] 忽:急速。淹:停留。
[2] 代序:以次相替。
[3] 惟:感思,想到。零落:凋残。
[4] 美人:有才德的人,屈原自喻。迟暮:年老。
[赏析]
“宣威盛世”四十年来,楚国成为举足轻重的大国、强国,但国君既缺乏统一天下的远大抱负,在政事上也没有多大作为。楚国是靠尚武扩张起家的国家。楚国的传统,五年不征战就被国人看不起。公元前675年,楚文王亲自带兵迎战巴人,被打得大败,楚文王也中了数处箭伤。他见处境不利,原打算撤回都城,好不容易退回到国都,却被守门小吏鬻拳拒之门外。鬻拳责楚文王败军而回,楚文王羞愧返军而攻打黄国,途中箭伤感染,无法得到及时治疗,徒然去世。楚文王尸运回楚国,鬻拳亦自刎而死。其君臣气度、勇武如此。然在“宣威盛世”四十一年中,公元前343年,楚伐蔡灭蔡国。十年后,越王无疆攻楚,楚威王举兵还击,杀无疆,夺原属于吴国的土地。后楚威王对齐国发动战争,败齐军于徐州。在这些战争中,除灭越之战稍可圈点外,与楚国有为之君相比,均乃泛泛之举。而此时,国际形势却发生了巨变,三晋联盟一时战无不催攻无不克。齐魏两战之后,齐用孙膑大破魏师,使一度强势的魏国从此衰败下去。秦国通过系列变革,一跃而起成为强国。于是,战国时代终成三国鼎立之势。
前329年,楚威王死,其子熊槐继位,是为楚怀王。这一年,张仪入秦为相。四年后,前325年,秦惠文王称王。秦比楚迟称王四百年,但二者称王的目的绝然不同。楚因“不服周”任性称王,秦惠文王是看准周王室衰微,起而称王,有取而代之、吞并天下之志。魏国的相国说楚合纵抗秦,揭露秦的狼子野心,告知如楚国再不明朗,秦必亡楚得天下。楚怀王从此陷身“外欺于张仪,内欺于郑袖”的泥沼,堂堂大国之君,被张仪玩弄于股掌之间,因张仪引发秦楚之战,楚怀王举全国之兵,被秦国先大败于丹阳,继大败于蓝田,次年,又以土地换和平,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怀王愿“分汉中之半以和楚”。楚国元气大伤,国力日削。
屈原对楚国的内忧外患洞若观火,其急切的心情,如快鞭驱逐敝马。
太阳月亮不停运行忙忙碌碌,春天秋天循环往复互相替代。想到草木也有凋零之时,便担心美人年衰老迈。
上文诗人之“恐”是自叙自己珍惜时间,积极准备为国效力,此处的“恐”,是担心楚王守旧因循,使政治不能革新,耽误了楚国的前途;“美人,谓美好之妇人,盖托词而寄意于君也。”(朱熹)诗人反复强调时光易逝,突出内外形势的紧迫感,从反面透露出楚国政暗力衰,楚君臣因循懈惰。
[原辞]
不抚壮而弃秽兮[1],何不改乎此度[2]?乘骐骥以驰骋兮[3],来吾道夫先路[4]!
[注释]
[1] 抚壮:趁壮年。弃秽(huì):抛弃污秽的言行,或指废弃奸邪小人。
[2] 度:指楚王因循苟且的态度。
[3] 骐骥(qí jì):良马,此处指任用贤才。
[4] 来:招邀之辞。道:同“导”,引导。先路:前路。
[赏析]
诗人敦促楚王趁年富力强改革弊政。国之昏乱,污秽之行肆虐,德业不彰,积弊丛生,百废待兴,一个“秽”字概括力很强。“何不”用反问句,在敦促中含指责;“此度”,指楚国既有的施政方针、法度。前两句,诗人叙抱美政理想,催促怀王实施改革的原因和初衷,告诫楚王要有忧患意识和危机感,趁早有所作为,不要等到年老力衰留下遗憾。后二句言诗人甘当快马,为王前驱。“骐骥”,喻治国良才;“驰骋”,即表明自己愿为王驱使、为国效忠的热情。“来”字后面应有逗号,相当于今天的“来吧”,热切地呼唤楚王骑上自己这匹骏马。
不趁着盛壮之年抛弃恶德,君王啊,为什么不改变态度?乘着骏马尽情地奔驰,来吧,我愿做向导在前开路!
诗句描绘了君臣同心、追逐楚国的富强梦的动人情景。殷切之声如闻,赤胆忠心跃然。
全文共分三大段。以上是第一大段的第一层:诗人叙述家世出身、生辰名字,以及自己如何积极自修、锻炼品质和才能,并决心辅助楚王进行政治改革,使国家富强起来。
[原辞]
昔三后之纯粹兮[1],固众芳之所在[2]。杂申椒与菌桂兮[3],岂维纫夫蕙茝[4]!彼尧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6]。何桀纣之猖披兮[7],夫唯捷径以窘步[8]。
[注释]
[1] 三后:夏禹、商汤、周文王,三代的奠基之君。或说,三后指楚先君熊绎、若敖、蚡冒。也说,三后指楚国有革新之功的先王庄王、康王和悼王。纯:至美。粹:精华。
[2] 众芳:群贤。
[3] 申:重叠。椒(jiāo):花椒。菌桂:肉桂。
[4] 维:通“惟”,只有。蕙:兰属,一茎一花为兰,一茎多花为蕙。茝(chǎi):古书上说的一种香草,即“白芷”。蕙茝:香花美草。〖JP〗
[5] 尧舜:唐尧和虞舜的并称,上古时代的圣君。耿:光明。介:正大。
[6] 遵道:遵循正途。
[7] 桀:夏朝末代君主。纣:商朝末代君主。猖披:穿衣不系带的样子,引申为放纵。
[8] 捷径:近便而斜出的小路。窘步:步履困窘。
[赏析]
如何革除“秽政”?诗人振兴邦国、实施美政为己任,以古代国君为楷模,告诉楚王为君之道,也阐述了自己心中的美政理想。
当初楚三王德行纯洁精粹,本来就拥有很多贤俊之士。夹杂着香草申椒和菌桂,难道仅仅是联缀蕙草白芷?
诗人所列举的三个国君皆奠基之君,以示对楚王寄予厚望。这些国君都能够吸纳、汇集贤人。“三王”为什么能够像磁石一样吸纳贤人呢?是由于他们“至美齐同”。这些圣君自身德才兼备,臻于至善,在身边汇聚了精英贤才,他们或为“人中英杰”,或为“一世之所宗”,即值得世上人学习的榜样;或为“能以德行引人者”,即道德可以为他人榜样的。“众芳”喻众多的贤人,“椒、菌桂”是比“蕙茝”次一级的贤人,这些圣明的国君能广泛吸纳各种各样的人才,唯贤是举。
圣王尧舜那么光明耿直,遵循着正道找到治国途径。昏君桀纣如此放纵败德,只想走捷径弄得步履窘困。
在指出“三王”的美政之由后,诗人进一步指出美政得以实现的保障:尧舜为什么能成为帝范?是因为他们光明正大,遵循法度,说明君主要坚守正道,依法治国。诗人又从反面以桀纣为例,说明国君放纵自己,贪图捷径,是他们陷入困窘、身死国灭的原因。“猖披”,即穿衣不系带,诗人用一个细节,深刻地论述了“祸患常积于忽微”的治国道理,国君纵欲是国家灾祸的开始。“捷径”,指近便而斜出的小路,是“遵道”反面。“人间正道是沧桑”,坚守正道常常是困难的,却是在走上坡路,看似直线的捷径往往更容易掉入深渊。诗人由“秽政”而言“美政”,又以史说理,从正反两方面陈述美政理想,章法清晰,说理透彻。
[原辞]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1],路幽昧以险隘[2]。岂余身之惮殃兮[3],恐皇舆之败绩[4]!
[注释]
[1] 惟:思。夫:代词,彼。党人:指结党为奸的群小。偷乐:苟且偷安,寻欢作乐。也作“维党人之偷乐兮”。
[2] 幽昧:昏暗不明。险隘:危险狭窄
[3] 惮(dàn):畏惧。殃:灾祸。
[4] 皇:君。舆(yú):车。皇舆比喻国家。败绩:大败。
[赏析]
此叙党人结党营私祸国。群小“结党”是祸乱的根源。“结党”与“营私”是连在一起的。“党人”纠结在一起,可以左右国君,把持施政方向,使国君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可以相互援引,相互维护,互相遮盖,彼此呼应,以牟取更多的私利,最终把一个国家消耗殆尽。即便是专制时代至高无上权力的楚王,也不可能不依靠群臣,不能不看“大多数”人的脸色。在政治生活中,“大多数”是个非常危险的概念。当他们为高位、为私利、为排斥异己纠结在一起,为了维护朝廷运转,国君不能不依靠那些耿介、清廉、维护君国利益的贤良忠臣。当一个朝廷挤满了污秽的小人,则国家“路幽昧以险隘”。在楚国内部,统治集团已经腐朽不堪,在内政外交政策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特别是守旧贵族的政治势力,像令尹子兰、上官大夫靳尚、夫人郑袖等人唯利是图又贪得无厌,且妒贤忌能,视进步势力为仇敌。在军国大事上,毫无主张,以进献谗言为能事,如有战事一开,必苟且偷安,不图进取。
那些结党营私者贪图享乐,政治昏暗前途充满危险。我难道害怕自身遭受灾殃,担心的是社稷覆亡不远。
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虽自知在群小丛中,会遭受排斥打击,甚至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但毫不畏惧,只是替君国担忧,“恐皇舆之败绩”,诗人担忧君位不稳,国事不举,那时国将不国矣!“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诗人耿介之忠,尤为感人。
[原辞]
忽奔走以先后兮[1],及前王之踵武[2]。荃不察余之中情兮[3],反信谗而齌怒[4]。
[注释]
[1] 忽:匆忙。奔走以先后:指在楚王身边前后奔走。
[2] 前王:指楚庄王,曾为霸主。踵(zhǒng)武:踩着前人的足迹走,比喻效法或继承前人的事业。踵:脚跟。武:足迹。
[3] 荃:石菖蒲一类的香草,比喻君主。中情:同“衷情”,内心的真情。
[4] 齌(jì)怒:暴怒。齌:用猛火煮饭。
[赏析]
此写君昏使诗人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忽”,疾快的样子,用走路的情态形容诗人忙而轻快,为振兴国家而努力。诗人为国事操劳,目的是想使楚怀王像楚庄王那样成为列国霸主。有史料表明,屈原的美政理想,是要促成楚国统一天下,使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但是,诗人的热心、赤心、真心,却被别有用心的奸佞描绘成黑心、野心。
我匆匆奔走在君王前后,为赶上圣明先王的步伐。君王不体察我的一片忠心,反而听信谗言怒气大发。
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从中也可以窥见一点消息,即屈原平时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对自己杰出的才能颇为自负。屈原的自信并不算什么缺点,而恰恰是古往今来许多有才能的青年政治家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信心,勇于进取的表现,但是却引来了一帮庸臣的妒忌。
妒忌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丑恶情感。“匹夫无罪,怀玉其罪”。苏轼兄弟就是被一群庸众的妒忌,逼得转辗流徙,受尽苦楚。阿乙的《作家的敌人》,讲述了一个名利双收、享有极高声誉的老作家,发现了一个极有天赋的新人,因此备受折磨,精心计划着阻止新人崭露头角的阴谋。嫉妒的庸众,在一个有杰出才能的人面前,空前一致地团结起来。就像《丑小鸭》中的鸡鸭,用无所不至的恶毒手段,拼命地打击本为天鹅的“丑小鸭”。寻找强大的权力者打压杰出者,是嫉妒者惯用的伎俩。找茬子、栽赃、进谗言、造谣、诽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阿来《尘埃落定》写到,一个王者的自尊是极其脆弱的。身居高位者尤为看重自己的权威,绝不肯稍稍退让。尤其在他心里承认自己实不如某个属下,当他听说这个属下扬言比自己强,“王者”会加倍地打击他。随着这个下属的斥退,进谗者反而得到更多的宠幸。上官大夫就是抓住了“王者”的这个心理,对屈原施加打击。当“王者”对某个属下以怒相向时,这个属下的悲剧就来了。任何地方,最不缺乏的就是势利小人。卑鄙之人趁机落井下石,即使良善之人,以趋利避害计,也会远离他。
韩非子说,在官场,分分钟就能搞死一个对手。谗言足以“杀人”。楚平王时,令尹斗成然恃功自傲,楚平王对此深感不满。费无忌极善察言观色,迎合楚平王之意说了不少斗成然的坏话,终于导致楚平王将斗成然处死,另任阳匄为令尹。当大家以此攻讦费无忌时,实际上楚平王都看做是对自己的攻讦。从而,维护费无忌就等于是维护自身的权威。所以,任流言肆虐,费无忌一直安然无恙,而且更得宠信。他随后推荐的鄢将师也被楚平王重用,任命为右领之职。
屈原少年得志,为人正直,才能杰出,经常代国君宣布号令,本来就得罪了一些朝臣。实施改革不免触犯一些权贵的利益,令嫉妒的政敌在其后施放暗箭,绝非上官大夫所指一端。诗人清晰地指点、殷情地规劝、辛勤地操劳,换来的却是楚王的“大怒”和疏远。
[原辞]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2],夫唯灵修之故也[3]。
[注释]
[1] 謇謇(jiǎn):忠贞;正直。
[2] 正:通“证”。“指九天以为正”乃发誓用语,接近后世所言苍天作证。
[3] 灵修:比喻君王。指楚怀王。
[赏析]
诗人自知直言劝谏会给自己招致祸患,但出于忠君爱国之心,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舍”,放弃说真话。诗人知道什么是真话,也知道这些真话说出去就是祸,却仍然“强谏”,这正是忠君爱国的体现。但楚怀王相信小人的谗言,导致诗人见疑遭疏,使他心痛不已。
我本知正直敢言会惹祸端,但忍下心来不能放弃。指着九重天宇为作明证,确实是为君王我才如此。
诗人无以洗脱,情急之中呼天作证。司马迁说:“痛极则呼天。”此见谗言暗箭之浓密,诗人之无奈。
[原辞]
初既与余成言兮[1],后悔遁而有他[2]。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3]。
[注释]
[1] 成言:互相约定的话。
[2] 悔遁:翻悔;变心。有他:改变原有主意。
[3] 伤:痛惜。数化:屡次变化,反复无常。
[赏析]
此怨楚怀王言而无信,反复多端,有类小人之行。《史记》多次写到楚怀王在用人、外交上反复无常。施政,要在“取信于民”;用人,要在“不疑”。施政反复无常,则民不知所止,就会逐渐丧失民心;用人反复无常,则政事不立,这是改革、美政无法实施的根源。“余既不难夫离别”言怀王疏远了屈原,屈原深感可惜的美政理想中途夭折,楚之富国强兵的梦想化为泡影,尤其令屈原痛心。
当初已经同我有所约定,后来又反悔另有主张。离开朝廷我并不感到为难,伤心的是君王反复无常。
明汪瑗解云:“此章言人君始信任己,相与约言,共谋国政,终成治功。中道改移,而反生他志,以疏乎己。君苟弃己不用,则我之离而去盖亦不难,而爵位利禄,何足以縻之。所以恋恋不忍去者,盖伤君之反复无常,用舍倒置,而国事日非耳。”(《楚辞集解》)
[原辞]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又树蕙之百亩[2]。畦留夷与揭车兮[3],杂杜衡与芳芷[4]。冀枝叶之峻茂兮[5],愿俟时乎吾将刈[6]。虽萎绝其亦何伤兮[7],哀众芳之芜秽[8]。
[注释]
[1] 滋:栽培。畹:亩。
[2] 树:作动词,种植。
[3] 畦:作动词,分田块开垦种植。留夷、揭车:皆香草名。留夷,即芍药。
[4] 杂:作动词,套种,间种。杜衡、芳芷:皆香草名。
[5] 冀:希望。峻茂:高大茂盛。
[6] 俟:也作“竢”,等待。时:时机。刈:收割。
[7] 萎绝:枯死。伤:哀痛。
[8] 芜秽:荒芜腐烂。此引申为人才变质、腐败。
[赏析]
此言贤人同道变节投靠恶势力。诗人为怀王实现美政积蓄力量,培植了许多贤人,与前“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相呼应。史载,怀王早期,屈原曾任三闾大夫之职。王逸云:“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励国士。”(《离骚序》)三闾大夫掌答典籍、宗教,职在教育王族子弟,培植人才分内之责。
我已播种了九畹秋兰,又栽上了百亩香蕙。畦垄上种留夷和揭车,还套种杜衡芷草点缀。
“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言人才数量之多,范围之广;“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言人才种类之多,细大不捐。诗人为国培育人才,可谓尽忠竭力,精心浇灌。面对这满园桃李,诗人该是多么欣慰啊。诗人原打算,等这些人才养成后,作为实施美政改革的中坚力量,“愿俟时乎吾将刈”。
希望这些香草枝叶茂盛,愿等到收获时我来割取。即使枯萎了也没什么可怕,痛心的是众香草一片荒芜!
孰料,随着诗人的见疏,培养的人才和改革的同道,全都变节投靠邪恶、保守势力。在势利面前,情义、道义本不堪一击。诗人最感哀痛的,是富国强兵的改革大业中途夭折,美政理想付诸流水,其哀伤岂能用言语形容?
游国恩云:“以上八句,盖谓昔之汲引众贤、并居朝列者,原冀其与己同心协力、赞助美政;乃竟不然,昔之引为同志者,今皆反颜以事仇,同流而污。推其所以然者,皆诸人势利萦心,中虚易夺之故。因念此辈苟保其芳香之质,虽至枯萎凋落,亦复何伤;乃竞相率而变为芜秽,与恶草同其祸害,此则深可哀痛也。盖必当时有此实事,而今不可考矣。”(《离骚纂义》)
以上为第一大段的第二层:首先述三后以戒今王,接着陈尧舜以示典范。承接上文,阐明自己的政治观点和立场,以及事君不合的经过。
[原辞]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凭不厌乎求索[2]。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各兴心而嫉妒。
[注释]
[1] 众:指楚国朝中的众官吏。竞进:竞相钻营。贪婪:贪财图利。
[2] 凭:满。不厌:不满足。这句说,私囊已满还不满足地贪求索取。
[3] 羌:楚方言,发语词。恕己:对自身宽恕。量人:对他人苛求。
[赏析]
“小人们竞相钻营十分贪婪,索求财物名位总不满足。”首二句描画出朝中大小官吏的贪婪行径。他们像一群疯狂的野兽,竞相争夺高位、权力,永远难以填满他们贪婪的巨壑。“众皆竞进以贪婪”,一个“皆”写无一例外,见世之“溷浊”;“竞进”状他们一心谋高位、私利的兽相,用“以”连接“贪婪”,穷形尽相地刻画出他们啃啮、吞噬国家的兽行。
“他们放纵自己而苛求他人,个个动着坏心思满怀嫉妒。”后二句写群小的心术。他们自己竞进、贪婪,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视别人为自己一样的小人。他们看见有超过他们的强项,就心生嫉妒,大泼污水,百般诋毁,直到把强者踩到脚下而大快。故苏轼说,歪脖子树才得人爱。朝中官吏之所以如决堤之洪水猛兽,乃因国家丧失了法度。治国的根本在于治吏,官吏如此,国家的根本已摇动矣!
[原辞]
忽驰骛以追逐兮[1],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2],恐修名之不立[3]。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4]。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5],长颔亦何伤[6]!
[注释]
[1] 驰骛(chí wù):奔跑。追逐:指你追我赶地追求利禄。
[2] 冉冉:渐渐地。
[3] 修名:美名。立:建立。
[4] 落英:落花。这二句比喻诗人洁身自好,不同于流俗。
[5] 苟:假如。信姱:确实美好。练要:谙练而深得事理。王夫之《楚辞通释》:“练,习事熟也;要,得事之理也。”“信姱”是就美德说,“练要”是就明智、才能说。
[6] 颔(kǎn hàn):面黄肌瘦。何伤:有何伤害。
[赏析]
浊流滚滚,独享清流。势利汹汹,此心不昧。占有更多的利益,占据更高的地位,往往被世俗称为人精、智者;你追我赶地追求利禄,则被称为有上进心。然而,此非诗人所看重。
急急忙忙奔走追逐私利,这不是我心中着急的事情。老迈之年渐渐地逼近,我深恐此生难留下美名。
诗人独求立德流芳,“恐修名之不立”。“修名,修洁之名也。屈子非贪名者,然无善名以传世,君子所耻。”(洪兴祖《楚辞补注》)“老冉冉”言诗人抱洁守操,坚忍不拔,自珍自爱,积极进修,以求“修名”立于世。
早上饮了木兰坠下的露水,晚上吃着秋菊落下的花瓣。只要我的情感确实美好专一,长期面黄肌瘦也不必伤叹!
饮露餐英,言诗人高洁脱俗,广泛吸收各方面的文化精华,求善至真,谙于事理,提高才智,即使面黄饥瘦亦不以为意,即所谓“君子忧道不忧贪”,“朝闻道夕死可矣”。与竞进贪婪的“党人”“硕鼠”恰成对比。读诗人此语,仿佛可见诗人高洁、自爱、坚贞、安详、质朴而睿智的形象。
[原辞]
擥木根以结茝兮[1],贯薜荔之落蕊[2]。矫菌桂以纫蕙兮[3],索胡绳之纚纚[4]。謇吾法夫前修兮[5],非世俗之所服[6]。虽不周于今之人兮[7],愿依彭咸之遗则[8]。
[注释]
[1] 擥(qiān):通“揽”,采摘。木根:香木之根。
[2] 薜(bì)荔:香木名,常绿藤本植物,一名木莲。
[3] 矫:举。
[4] 索:绳索,此处作动词,有编结绳索之意。胡绳:香草,茎叶可做绳索。纚纚(xǐ):美丽而长长下垂的样子。
[5] 謇(jiǎn):句首语气词。法:效法。前修:前贤。
[6] 服:指配戴上文所说的香草,引申为进用、从事。
[7] 不周:不合。
[8] 彭咸:商朝贤臣,谏君不听,投水而死。
[赏析]
前四句以采摘花草象征诗人修德修能。
采了木兰的根须绾结白芷,用薜荔来贯穿落下的花蕊。弄直了菌桂联缀香蕙,将胡绳草搓成条索垂垂。
诗人广泛汲取文化素养,他的作品涉及古代历史、神话、文学、语言、天文、地理、历法、动植物各个知识领域,在当时确实是一个“大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在汲取丰富的学养的同时,诗人更注重人格的修炼。诗人自述自己如何修炼伟大的人格:
我效法前代的那些贤人,这不是世俗之人所愿做。虽然不合于当今庸人的看法,愿依照彭咸遗留的准则。
这是真正的“灵修”,那种虔诚的身姿,证明世间确有不灭的圣火。“从血管里喷出的是血。”如果说屈原的浪漫主义文学是猛然隼入华夏文明的瑰丽彩虹,那么他崇高的人格更是千年不灭的爝火。
[原辞]
长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2],謇朝谇而夕替[3]。既替余以蕙纕兮[4],又申之以揽茝[5]。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6]。
[注释]
[1] 太息:叹息。掩涕:掩面拭泪。
[2]羁(jī jī):马缰绳和络头。指受到牵连拖累。比喻束缚。
[3] 谇(suì):进谏。替:罢黜,免职。
[4] 纕(xiānɡ):佩带。
[5] 申:加上。与上句谓撤换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进德修业而遭人指责。
[6] 九死:死亡多次。极言处境的艰危。同后文所谓“体解”(古代的肢解酷刑)。
[赏析]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每读到这一句,无不为诗人的忠肝热肠所动容,就好像捧着诗人那一颗滚烫的心,又好像从昏昧的尘世中悚然惊醒。“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战国是一个群星璀璨、百家争鸣的时代,也是一个战争频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时代。
我长长叹息不断地拭泪,哀伤人生的路途如此艰难。我只是喜好美洁能自我约束,却早上直谏晚上就被斥贬。
诗人从政是为了振兴邦国造福苍生,拯民于水火,然而,宏志未遂,即遭罢黜。与党人竞进谋取高位、私欲不同,身处逆境的诗人,以卓然独立的精神,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为天下苍生的艰辛生活掩面落泪。这种心忧天下苍生的大美情怀,舍弃小我为大众的宽广胸襟,怜贫恤苦的民间立场,自内心深处流出的至真至纯的情感,为世人所敬重。千载之下,朝代变化,但无论是文人士大夫,还是布衣百姓,都深深为之感佩,奉为圭臬。
诗人孜孜不倦地吸收人类优秀文化,不断提高自己的徳能,努力在各个方面做到杰出,力图做古代那样的贤臣,想不到正是自己的美德和才干连累了自己,这是多么可笑可悲,令人心寒啊!更令人伤感的,是君王的无情无义,翻云覆雨。自己忠心为君分忧,所谏皆为君国,却不料,朝谏而夕罢!而指责诗人的罪过,竟是诗人不同于党人爱好污秽腥臭的“佩戴蕙草,爱好采集茝兰”。
我因为佩带蕙草而被解职,又因为采摘白芷而被加罪。但只要是我所向往喜欢的,即使死去九次也不会后悔!
诗人以“好姱”喻修饰美德,以“蕙、茝”为心中追求的美善,诗人广采众善,编织起心中的天空、律令,犹如星空中的北斗,浊流中的磐石,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真惊天动地之语,非忠贞刚毅之士不能道!勇敢追求,无所畏惧,舍生忘头,百折不回,这也是楚人蛮霸精神的体现。故项燕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原辞]
怨灵修之浩荡兮[1],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2],谣诼谓余以善淫[3]。固时俗之工巧兮[4],偭规矩而改错[5]。背绳墨以追曲兮[6],竞周容为以度[7]。
[注释]
[1] 浩荡:本形容水大无边,引申为茫然无思虑貌。
[2] 众女:喻朝廷中群小。蛾眉:蚕娥之须细长而弯曲,用来形容女子眉毛之美。
[3] 谣诼(zhuó):造谣毁谤。
[4] 工巧:善于作伪取巧。
[5] 偭(miǎn):违背。规矩:画圆形和方形的工具,这里比喻法度。错:同“措”,措施。
[6] 绳墨:木工用作取直的染墨的绳,亦比喻法度。
[7] 竞:争着。周容:苟合取容,即“阿容”,“阿谀”。度:常态;法则,处世方法。
[赏析]
“怨”是《离骚》的感情基调之一。与屈原同样受到君权迫害、凌辱的司马迁,第一个认为《离骚》的创作盖自“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屈原列传》)
屈原第一次流放与张仪有密切关系。当时的情况是:“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名士苏秦提出合纵,即联合楚、齐、燕、赵、韩、魏六国一同抗秦,屈原积极参与此事。外交上,屈原坚持联合六国抗秦,积极促合六国齐集郢都结盟,并使楚怀王成为联盟主。在五国攻秦时,屈原又促成楚怀王为纵约长。虽然五国攻秦并没有实质性的成果,但让秦国看到了难以突破的力量。秦国占领岸门后,韩、魏两国双双屈服秦国,昔日的“五国”变成了三国。
屈原看到,联合齐国是楚国的不二选择,他说服楚怀王,并为齐楚结盟奔走。齐楚结盟后气势很盛,向秦、韩、魏三国发起全面进攻,周赧王三年(前312年),楚柱国景翠率军围攻韩国的雍氏(今河南禹县东北)。秦师东出崤塞以救韩。齐国也派兵配合楚军进攻秦军驻守的曲沃(今河南陕县曲沃镇)。同时,齐军又在东面联合宋军进攻魏国的煮枣(今山东东明县南)。
齐、楚联盟咄咄逼人的攻势,令秦惠文王十分忧虑,于是派张仪出使楚国,实施其欺楚、弱楚,割断齐、楚联盟关系的计谋,用外交手段来配合秦国的军事行动。
早在秦国出兵巴蜀前,张仪就认为“得蜀即得楚”,“秦之所欲弱者莫若楚”。张仪对外声称辞去了秦相国,带着秦国供他“策反”的大量金银财宝,衣锦荣归般、得意洋洋地来到楚国。
张仪并非第一次来到楚国。早在他初出道,还是个“瘪三”时,曾来楚国谋前程。从那时起,张仪就与郑袖、靳尚等群小结下了亲密的关系。张仪来到楚国后,很快得知:屈原是合纵政策的坚定支持者,而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和上官大夫等人是反对派。
有郑袖、靳尚等人配合,张仪很快得到楚王的接见。张仪对楚怀王说:秦王对您最钦佩,对齐王最憎恶。大王如能闭关与齐绝交,秦愿献出商於(今陕西商县、商南一带)之地六百里给楚。秦楚娶妇嫁女,结盟修好,长期成为兄弟之邦,这样可以削弱齐国,利于秦楚。
楚国一帮阿谀奉迎的大臣这时都向楚王表示祝贺,只有深具战略眼光的陈轸、屈原等极少数人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指出,秦国的醉翁之意是拆散齐楚联盟,孤立楚国,献地不过是骗人的幌子。为此,他们又提议,为了戳破张仪献地的阴谋,可以表面与齐绝交,暗地里仍保持联盟。同时派人随张仪赴秦。秦若献地,楚再与齐绝交也不迟。若不献地,则与齐共谋伐秦。
楚怀王急欲得到秦商於之地,对于陈轸、屈原等人的万全之策不予理会,而对张仪则“厚赂之”。他一面派人随张仪回秦接收土地,一面迫不及待地派人同齐国绝交。
张仪回到秦国之后,伪装因车祸受伤,三个月没有上朝。楚怀王以为秦国怀疑他与齐绝交的决心,就派一名勇士去齐国当面把齐宣王辱骂一通。齐宣王一怒之下,便断绝了与楚国的联盟关系。
齐、楚断交之后,张仪的计谋得逞,便自食其言,说仅有六里俸邑献给楚怀王。楚怀王大怒,要发兵攻秦。这时陈轸又献策说:现在与其出兵攻秦,不如索性送一个有名的都邑给秦国,联合秦国一起攻齐。失于秦的土地还可从齐取得补偿。现在,已和齐绝交,再出兵攻秦,就会促使秦齐联合攻楚,那样,楚国就会吃大亏了。陈轸联秦攻齐之计虽说不是什么上策,但在当时形势下,也是楚国减少损失的唯一选择了。可是,就是这样的建议,盛怒之中的楚怀王也根本听不进去,一心只想着报复张仪,于是冒然发兵攻秦。然而交战中楚国的七十余人被秦军俘虏,还被占去汉中大片土地。这时怀王稍有醒悟,“悔不用屈原之策”,“于是复用屈原”,让他出使齐国,重修楚齐之盟。
秦两次大败楚军之后,也怕齐、楚复交,于是主动提出退还汉中之地的一半以求和。楚怀王恨透了张仪,提出不要汉中地,只要张仪头。秦惠王本不同意,张仪却胸有成竹地说:“以我张仪一个人就能抵得上汉中的土地,臣愿意到楚国去。”张仪到楚以后,贿赂了郑袖、靳尚之流,在楚怀王面前一番花言巧语之后,糊涂透顶的楚怀王居然又把张仪给放了;还和秦王结下了婚姻关系。等到屈原使齐回来,说明利害,怀王想追回张仪,张仪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前305年,楚怀王二十四年,楚又一次背齐合秦,去秦迎亲;第二年,怀王还与秦王会于黄棘、接受了秦退还的上庸之地。当时屈原虽竭力反对,结果不但无效,反而遭到了第一次流放,流放到了汉北地区。
诗的前四句直陈所“怨”:
怨君王太放荡邪僻,始终不知考察民心。一群坏女人嫉妒我的妩媚,竟造谣中伤说我好淫。时俗本就喜欢投机取巧,规矩既违背措施又变更。离开准绳墨斗追求邪曲,以苟合取容作为处世标准。
屈原竭诚为君,忠心辅国,改革变法,培植人才,朝夕劝谏,与各种邪恶势力作斗争,事实昭昭;楚怀王看不见这些事实,却因奸佞的谗言中伤将其罢黜,屈原能无怨言吗?首“怨”怀王随心所欲,思无定准,不能体察善恶;次“怨”佞臣出于妒忌造谣毁谤,翻“美”为丑。这帮庸人有四般手段,其一曰:善于投机取巧,如同做戏;其二曰:放弃是非标准,随俗浮沉;其三曰:急功近利,图眼前效益;违背事物发展的规律,胡作乱为;其四曰:见风使舵,阿谀奉迎:“比赛着他们苟合取容的媚态成为他们生活的惯例”。诗人对官场党人的手腕看得真,看得细,概括精准。从君到臣到巧佞之风,诗人将官场江湖扫描了一遍:以“浩荡”描画楚王,“浩荡”者,糊涂也,宽泛无际,行无起止,操无定准,不查善恶,不知民心;以“妒女”喻谗人,以“谣诼、工巧、追曲、背绳墨、周容”概括群小的丑行;以“美人”自拟,以“蛾眉”比喻过人的长处,新颖贴切,且与前文“美人迟暮”句相呼应。
诗的后四句,诗人揭示了治国的一个重要道理:必须依法度。这个思想是诗人对现实深刻观察后得出的沉痛结论,在当时是先进的,即使到今天仍有现实意义。
[原辞]
忳郁邑余侘傺兮[1],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2],余不忍为此态也[3]!
[注释]
[1] 忳(tún):烦忧的样子。郁邑:“与‘於邑’通,读如‘呜咽’”(王夫之《通释》),愁闷得喘不上气的样子。侘傺(chà chì):失意的样子。
[2] 溘(kè)死:忽然死去。流亡:指魂离魄散。
[3] 此态:指上文所说“周容”苟合之态。
[赏析]
“忳郁邑余侘傺”许多字面,极写穷困之状。“独穷困乎此时”,即《诗经·正月》“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苦难不早也不晚,此时恰落我头上)之意,以至于“顾影自伤,歔欷欲绝”(清人王邦采《离骚汇订》)。
“愤懑抑郁我失神而立,唯独我现在如此穷困。”首二句慨叹生不逢时。“此时”是个含义很丰富的特定时间词,战国那个混战的时期,错杂复杂的国际背景,楚国朝廷内部污秽争斗,君昏臣庸,这些都是诗人所处的“此时”。因此,诗人慨叹的“生不逢时”不仅仅是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施展,更是对整个血腥污秽的楚国乃至战国时代的谴责,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有些论者以为屈原贪恋高位,或曰,若诗人身居高位,才华得以施展,他还会谴责这个时代吗?历史没有假设。若果真那样,楚国或将为霸主,或能统一天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屈原愿已足矣,必将含笑九泉。事实是,屈原自沉后几十年,楚国被灭,这足以说明屈原的感慨绝不仅是抒发个人的“不遇”。“独穷困”,“独”,独抱忠贞高洁之操,“穷”,窘困,穷途末路也,陷身孤危绝地无法腾跃而起。诗人的孤独像一面镜子,照见整个朝廷乃至世俗的污浊。像是被扔进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或者说被扔进一个粪坑里,诗人感到窒息、烦闷、忧愁、苦闷欲绝。“忳郁邑余侘傺”,以双声连绵词如呜咽哭泣,绵绵不绝,表达了诗人惆怅失意之情态。诗人的苦闷不仅是个人的苦闷,也是楚国陷入困境的写照。
“宁肯忽然死去让灵魂飘泊,我不忍做出丑态苟且偷生!”后二句写宁死不与朝中污浊群小为伍的节操。眼见群小苟且偷安、阿谀奉迎、丧失人格的丑态,诗人以为奇耻大辱。“不忍为”,内蓄巨大的悲愤。诗人宁愿突然死去,即使死了,连灵魂也要逃离此处。在“流亡赴死”与“卑恭求荣”之间,哪个更难?诗人对此污浊之世、小人之态深恶痛绝。句末连用两个“也”字,切齿愤恨之情溢于言表,诗人悲愤心情再也压抑不住,感慨良深而正气凛然!
一个怀抱孤洁、才华横溢的人,独自面对汹涌而来的冷漠、虚伪、自私、妒忌、诽谤、诬陷、嘲弄、泼污水、扔石子、放冷箭、集体抛弃,一个人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敌视,是真正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是冰清玉洁的诗人错,还是世界错,还是诗人生错了世界?
[原辞]
鸷鸟之不群兮[1],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2],夫孰异道而相安[3]?屈心而抑志兮[4],忍尤而攘诟[5]。伏清白以死直兮[6],固前圣之所厚[7]。
[注释]
[1] 鸷(zhì)鸟:猛禽。不群:不与凡鸟合群。
[2] 方:指方的榫头。圜(yuán):同“圆”,指圆孔。周:重合。
[3] 孰:谁。
[4] 屈:委屈。抑:按捺;压抑。
[5] 尤:过;责怪。攘:含;承受。诟(ɡòu):辱。
[6] 伏:通“服”,保持。死直:为正道而死。
[7] 厚:重视;称赞。
[赏析]
在楚国茫茫的田野下,一个性格偏于软弱而又意志格外刚强的人,一个内心充满无穷矛盾的人,他安慰或平抚自己的方法或许很多。他不仅有怨诉,还有自我申辩;有一再地自我强调、自我叮咛、自我立志的方法;他总是直言不讳地诉说自己的忧愁烦闷和失意不安,指出自己的孤独和贫困,他义无反顾地发出如此铿锵的言辞:即使马上死去,也不做媚俗之事。
性情专一的雎鸠不合于群,在以前的时代就是如此。方的圆的怎么能够吻合,志趣不同哪会相安无事?
他自比鸷鸟,嘲笑燕雀,而且自以为继承了一种传统,即“自前世而固然”。他认为方与圆“何之能周”,故此绝不愿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外圆内方”。他认为道不同不能相安,故毅然决然地与旁门左道的群小决裂。
内心委屈强自压抑情志,忍受罪名而遭小人侮辱。保持清白为正道而死,正是为前代圣贤所推许。
放眼天下,世俗的浊水不会淹没诗人,他能独享清流,俯仰自如。诗人委屈身心,压抑情感,“屈心而抑志兮”。然而,火热燃烧着的情感是如何能遏止啊,未曾遏止,也从来没有遏止。显然,他宁愿让生命燃烧,宁愿纵身跃进这水中,以这滚烫之身让浊水为之沸腾。流转不息的世俗之水,裹挟着千载难逢的人物;裹挟着正直,抱负,明德,修身;裹挟着丰富与神秘;裹挟着一个伟大精灵的全部,浩荡几千年,经久不息!
以上为第一大段的第三层:叙述自己在政治斗争中的客观遭遇,并分析其原因。下文展开了剧烈的思想斗争而终于取得胜利,就是确立在这样一个坚实基础上的。
[原辞]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伫乎吾将反[2]。回朕车以复路兮[3],及行迷之未远[4]。步余马于兰皋兮[5],驰椒丘且焉止息[6]。进不入以离尤兮[7],退将复修吾初服[8]。
[注释]
[1] 相(xiànɡ):视。相道指观看道路。
[2] 延:引颈长望。伫(zhù):站立。反:同“返”。
[3] 复路:走回头路。
[4] 及:趁。
[5] 兰皋(ɡāo):长满兰草的水边高地。
[6] 椒丘:长有花椒木的山丘。
[7] 进:仕进。不入:不被接纳。离尤:遭罪。“离”通“罹”。
[8] 退:归隐。初服:比喻宿志。指继续进修原来的品德。
[赏析]
遇到“竖子不可教也”的昏君,只图觅食而善于妒嫉、打击忠贤的庸臣、奸佞,仕途坎坷崎岖,理想渺不可及,诗人顿生退隐之心。深悔当初没有看清现实,就踏入仕途。伫立良久,引颈而望,诗人想掉转车头,回到当初未仕时。
后悔当初把路看得不仔细,引颈远望我要马上回返。调转我的车头折向旧路,趁着迷失方向还不太远。解辔放我的马在兰皋散步,又在椒丘奔驰后休息一阵。想迈进难以前行反而获罪,只有重理我当初衣服而退隐。
诗人庆幸的是,“及行迷之未远”。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即承屈原此意,屈子真乃开山鼻祖也!“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互文见义,这是诗人想象退隐后的美好境界:在长满兰花的山上策马安闲缓行,在长满椒香的山丘驱车疾行,香气动地。肋生双翼,何等惬意,屈原以游于芳草之间,既烘托自己的高洁形象,又与龌龊小人、污浊朝廷形成对照,表明自己退隐后进修自己。末二句可视为总结,对进退得失进行对比,流露出在朝不得意、不受重用的牢骚,要之,诗人明言欲退,实恋恋不舍。欲放下,焉能放下?
[原辞]
制芰荷以为衣兮[1],集芙蓉以为裳[2]。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3],长余佩之陆离[4]。芳与泽其杂糅兮[5],惟昭质其犹未亏[6]。
[注释]
[1] 芰(jì):菱。
[2] 芙蓉:莲花。裳:下衣。
[3] 岌岌:高貌。
[4] 陆离:明亮闪耀。以上四句以服装佩饰的芳洁特异来比喻自己高尚出群的德操。
[5] 芳:服饰的芳香。泽:污垢。杂糅(róu):混杂一处。
[6] 昭质:清白的本质。
[赏析]
此写诗人坚守正道,情愿退隐自修,也绝不同流合污,屈从世俗。
裁剪荷叶制成绿色的上衣,缝缀荷花再把它制成下裳。没有人了解我也毫不在乎,只要我内心情感确实芬芳。让我的切云冠高高耸起,让我的佩饰长长垂地。内在芳香与外表光泽糅合,只有我光明的品质没有毁弃。
诗人放纵想象之马,进一步铺写退隐后的情景。穿着荷叶做的上衣,芙蓉做的下裳,比喻高洁脱俗,想象奇特,首开以花喻人,其意象遂成经典之笔。周敦颐《爱莲说》云:“莲之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后世许多写荷花的意象即远承于此,《红楼梦》大量以花喻人,亦与此相若。一个男子,嗜香花芳草——犹贾宝玉嗜胭脂——倒也罢了,竟裁芰荷做衣,采集荷花做下裳,真令人脑洞大开:诗人独抱孤芳高洁,皎皎之质,岂如群小泼污水所言?“高余冠”“长余佩”,以示不同于流俗,傲岸于世。陶渊明云:“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抒发退隐后的愉悦心情,其“舟、衣”皆被动之物,屈原“制、集、高、长”都是主动为之,二者相去甚远。诗人为何要这般奇装异服呢?末二句作了响亮的回答。诗人自谓在朝为官,自己是“芳”,群小是“泽”,自己与群小共处犹如芳香与污垢混杂在一处。这样比喻不唯指“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忍尤而攘诟”,尤其指芳草在杂草中会抑郁而死。诗人还要证明,自己虽在污垢的环境沉浸日久,即使到退隐后,自己皎洁的本质还没有被玷污。此与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悲情控诉颇类,然,诗人早道出两千年矣!
[原辞]
忽反顾以游目兮[1],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2],芳菲菲其弥章[3]。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4]。虽体解吾犹未变兮[5],岂余心之可惩[6]?
[注释]
[1] 游目:纵目远眺。
[2] 佩:指佩饰。繁:繁盛。
[3] 菲菲:芬芳的样子。弥章:益加显明。章:同“彰”,显著。
[4] 好修:喜好修洁。
[5] 体解:即肢解,古代酷刑。
[6] 惩:改。
[赏析]
首二句写诗人退隐后云水胸襟,身如不系之舟,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心情。“游目”写诗人无挂碍、悠然自得的心情,“将往观乎四荒”,去各地观光。次二句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同,诗意稍逊,而胸襟胜之。观光时,诗人盛装出游,满缀芳花,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芳香。“佩缤纷其繁饰”写诗人的自珍自爱,人自薄之,我自厚之;人自污之,我自洁之;人自毁之,我自重之;人自弃之,我自贵之,仿佛与昏君、奸佞、恶俗挑战。“芳菲菲其弥章”,言退隐后自己的美德会更加彰显,芳名远播。
忽然回过头来纵目眺望,决定去四方荒远之地探察。佩饰五彩缤纷花样繁多,香气更新鲜浓烈向周围散发。人生各有所喜好的事情,我只是爱好修洁习以为常。即使肢体分解也不会更改,难道我的心会因受打击而变样!
后四句写诗人把修炼自己作为嗜好,万死不能改变。诗人从比较中托出自己的爱好,大千世界,每人都有自己的爱好,诗人的爱好独独不与众同。这个“独”是诗人的独特个性,独立特行。有道是,优秀是一种习惯,那么诗人就具有优秀的习惯,这就是“好修以为常”。“修”,善;美好。诗人所谓的“修”,其中饱含的意义很广泛,如修身,改造身体;修心,改造心灵;学问,品行方面钻研、学习、磨炼,使完善;虔诚地学习教义,并付诸行动;遵循,《韩非子·五蠹》:“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等等。诗人修炼出不惧邪恶的浩然正气,光明正大的坦荡人格,精纯的学术道德,大无畏的人格操守,故而“就算把我的躯体进行肢解啊,我的心中还有何恐惧”?
以上为第一大段的第四层:承上文说,既然理想不能实现,则退隐可以独善其身;为个人计,又何尝不心安理得?可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逃避现实的态度,和屈原的个性是绝不相容的。这使他暂时宁静下来的情感又掀起无限的波澜;在波澜起伏中一步步展开了内心深处的矛盾、彷徨、苦闷与追求,以及在这种心情中的斗争过程。
至此,为长诗《离骚》的一大段落,即第一部分。清人蒋骥说:“民生四句,总承篇首至此之意而结之,以起下文,实一篇之枢纽也。”(《山带阁注楚辞》)王夫之《楚辞通释》亦云:“此上(按指‘岂余心之可惩’)原述己志已悉。自‘女媭’至末,复设为爱己者之劝慰及鬼神之告,以广言之,明己悲愤之独心,人不能为谋,神不能为决也。”王邦采《离骚汇订》曰:“文势至此为第一段大结束,而全文已包举。后两大段虽辟神境,实即第一段之意而反复言之,所谓言之不足又嗟叹之也。”
这一大段从开头至“岂余心之可惩”。该部分作为对往事的追忆,偏重于叙写现实。是从自己的世系、品质、修养和抱负写起,回溯了自己辅佐楚王所进行的改革弊政的斗争及受谗被疏的遭遇,表明了自己决不同流合污的政治态度与“九死未悔”的坚定信念。这部分内容从起始历述了修能以事君,遭谗而被疏,退守而志不移;下文则转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心路历程。
[原辞]
女媭之婵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鲧婞直以亡身兮[3],终然殀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纷独有此姱节[6]?薋菉葹以盈室兮[7],判独离而不服[8]。众不可户说兮[9],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10],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1]?”
[注释]
[1] 女媭(xū):有几种说法:第一种认为是屈原的姐姐或妹妹;第二种认为是女巫;第三种认为是女伴或侍女;第四种认为是妾;第五种认为泛指女性。婵媛:也有几种说法:第一种认为是叹息,表示情绪激动;第二种认为是形容女媭的容貌;第三种认为是情意绵绵;第四种认为是言语婉转。
[2] 申申:反复。詈(lì):骂。予:我。
[3] 鲧(ɡǔn):大禹之父,因治水不力而被处死。婞(xìnɡ)直:刚直。
[4] 殀(yāo):死。
[5] 博:广博,引申为过度。謇:忠直。
[6] 姱节:美好的节操。
[7] 薋(cí):蒺藜。菉(lù):王刍。葹(shī):苍耳。三者都是杂草。
[8] 判:指屈原分离出众。服:用。
[9] 户说:挨户而说。
[10] 并举:互相荐举,指任人唯亲。朋:朋党。
[11] 茕(qiónɡ)独:孤独。不予听:“不听予”的倒装,即不听我的话。
[赏析]
女媭未必真有其人,女媭与屈原的对话,可能只是屈原心中两个自我的交战。“婵媛、申申、詈”运用细节刻画,写出了女媭对诗人的关切、忧虑,她担忧诗人因直招祸,责备他不能从俗保身,可见诗人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
姐姐女媭气喘吁吁地长叹,一遍又一遍将我骂詈。她说:“鲧刚直而忘却自身,终于早死在羽山的野地。你为何处处直言喜好修洁,独有那许多美好的佩饰?生刍和苍耳堆积满屋,你却坚决离去不愿佩戴一试。庸人不能挨家挨户去劝导,谁会认真体察我的衷情?世人都起而结党营私,你为何保持独立我劝都不听?”
女媭提出了四个要求:一是要求诗人放弃忠直的美德;二是随俗入世,放弃自己高洁的操守;三是不求人理解,不期望别人了解他的忠心;四是世人都喜欢相互推举结党营私,要求诗人加入党人团伙。女媭的这些话正中诗人的要害,看似很有道理,十分中肯。诗人这样写是为了引出自己的回答,从而进一步申述上文的旨意。
“女媭”一段语句不多,但颇状情态、语吻逼真。“婵媛”“申申”“汝何”“孰云”“而不予听”,模拟一位年长妇女指责、婉劝的情态口吻。而“众不可户说”一语,足以使一切蒙冤莫辩者心寒,唯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者屈原,能置此而并不顾。明贺贻孙曾评此段文字说:“自‘鲧婞直以亡身’,至‘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八句,呢喃絮叨,无限亲爱,酷似妇人姑息口气。无端插此一段作波澜,妙甚!尤妙在不作答语,便接以‘依前圣以节中’云云,盖吾行吾意,付之不辩也。笔法高绝!《史记》聂政姊一段波澜,从此脱出。”(《骚筏》)
[原辞]
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
[注释]
[1] 节中:节制中和。
[2] 喟(kuì):叹。凭:愤懑。历兹:至此。
[3] 济:渡水。沅(yuán)、湘:皆湖南境内流入洞庭湖的河流。
[4] 重华:舜名。
[赏析]
回顾诗人的初衷,始终是无悔,可内心是有怨有恨的。可悲的是诗人心中的怨与恨竟无人可倾诉。姐姐女嬃的关怀虽然是情深意切,可是诗人既然放不下自己原有的高洁操守,两人的意见就是相去天渊,所以女嬃善意的规劝只是徒然。这就连唯一关心屈原的人都不能倾诉,悲痛欲绝的处境正如清朱冀《离骚辩》所说:“大夫此时,守初服而不变,则恐伤贤姊之心;闻懿训而改图,又重违宗臣之谊。进退维谷,千难万难,而国无其人,莫可控诉,故不得已而折中于前圣。此真无可奈何之至情,亦极奇幻之妙文也!”
我依从前代圣人来作评判,喟叹愤懑如今遭此忧患。渡过沅水湘水更向南行,到帝舜重华的灵前献言。
去向重华陈词,以史为鉴,纵观历代的兴衰成败,还看今朝的王者不明,寥慰心中的郁忿苦闷。重华陈词真的是诗人无奈可悲之举,就如他自己也明白“哀朕时之不当”,有志之士生不逢时没有遇上贤君来辅佐,这难道不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悲剧吗。
[原辞]
启《九辩》与《九歌》兮[1],夏康娱以自纵[2]。不顾难以图后兮[3],五子用失乎家巷[4]。羿淫游以佚畋兮[5],又好射夫封狐[6]。固乱流其鲜终兮[7],浞又贪夫厥家[8]。浇身被服强圉兮[9],纵欲而不忍[10]。日康娱而自忘兮[11],厥首用夫颠陨[12]。夏桀之常违兮[13],乃遂焉而逢殃[14]。后辛之菹醢兮[15],殷宗用而不长[16]。汤禹俨而祗敬兮[17],周论道而莫差[18]。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19]。皇天无私阿兮[20],览民德焉错辅[21]。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22]。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23],览余初其犹未悔[24]。不量凿而正枘兮[25],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26],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27],沾余襟之浪浪[28]。
[注释]
[1] 启:禹子,夏代开国君主,相传曾做客天庭,向天帝进献三个美女,换得天庭乐舞《九辨》《九歌》,然后把二卷偷往人间。
[2] 夏:即夏启。康娱:寻欢作乐。自纵:任情恣肆。
[3] 顾难:考虑祸患。图后:谋及将来。
[4] 五子:启子武观,曾于夏启晚年作乱。巷:通“哄”。家巷即内乱。
[5] 羿(yì):即后羿,有穷国君,一度推翻夏朝。淫:过度。佚:逸。畋(tián):田猎。
[6] 封狐:大狐。
[7] 乱流:淫乱之流。鲜(xiǎn):少。终:善终。
[8] 浞(zhuó):寒浞,后羿家臣。厥:其。家:妻室。寒浞谋杀后羿,强取羿妻而生浇、豷二子。
[9] 浇:寒浞长子。被服:穿戴,此处有具备之意。强圉(yǔ):强横。
[10] 不忍:不能自制。
[11] 自忘:忘记自身的危险。
[12] 首:头颅。用:所以。颠陨:坠落。
[13] 违:违背天道。
[14] 遂:终于。焉:因此。逢殃:遭祸。
[15] 后辛:殷纣。菹醢(zū 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成肉酱。此句指纣王暴虐。
[16] 宗:宗祀,此指王位。
[17] 汤、禹:商汤、夏禹,皆古贤君。俨:庄重。祗:敬。
[18] 周:此指周文王、周武王。论道:讲究治国之正道。莫差:无偏差。
[19] 绳墨:喻法度。颇:偏颇。
[20] 私阿:私心偏袒。
[21] 民德:指人君的德行。错:通“措”。“错辅”指安置辅佐。
[22] 相观:察看。计:谋虑。极:终极。
[23] 阽(diàn):临危。
[24] 初:初衷。
[25] 量:衡量。凿:斧孔。正:削正。枘:斧柄嵌入斧孔的一端。
[26] 曾:同“层”,不断的意思。歔欷(xū xī):抽噎的声音。
[27] 茹:柔软。
[28] 浪浪(lánɡ):泪流貌。
[赏析]
诗人首咏夏商周兴亡史,开咏史诗的先河。这段咏史对楚国来说,具有划时代意义。楚国直接承于殷朝,相信天命,故巫风盛行。当中原文化已经走出天命论时,僻处荆山的楚国还非常迷信,甚至敌国攻进楚国都时,楚王还在祭天,相信上天会保佑他们,赶走敌军。在这个背景下,博学的诗人列举了一系列史实,从中总结出国君、国家兴衰成败的道理,可以说,诗人是楚国的先知先觉者。
夏后启制成《九辩》《九歌》之曲,从此国人享受逸乐荒淫放纵。不考虑困难图谋久远,五个儿子因此闹起内讧。
后羿沉湎游荡迷恋田猎,还喜欢射杀那硕大的野狐。政治昏乱固然少有好下场,何况寒浞又贪他的妻室家属。
寒浞之子浇身披着坚甲,却纵欲过度不能抑制自我。天天寻欢作乐忘乎所以,他的脑袋因而被人砍落。
夏桀行事常常违背正道,于是遭到杀身灭国的祸殃。殷纣王的酷刑把人剁成肉酱,商朝的宗祀因此也难以久长。
诗人先从反面列举了夏启、后羿、浇、夏桀、纣王的身死国灭的原因,他们都是受命于天的国君,然而,由于他们纵情淫逸,残害忠良,弄得祸患不绝,江山倾覆。
商汤夏禹处世谨慎恭敬,周文王武王讲道义没有差错。推举贤者而任用才士,遵循法度一点也不偏颇。
接着诗人又从正面列举商汤、夏禹、文王、武王的国家昌盛的原因,在于他们为君严谨恭敬,遵守治国之道,进而总结出治国的根本在于选贤任能,遵循法度。“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是诗人的美政理想的核心。这个治国思想在当时是很深刻的。诗人列举这个例子,也是在警告楚王:我可以不说真话,但时间会说真话。任用奸佞,驱逐、残害忠良,最终受害的是国君自己和他的江山。
诗人进一步总结,并非国君受命于天,上天就因此偏袒他。诗人震聋发聩地说:“上天对人公正不偏袒啊,观察人的品德才给予佐助。”这对于相信君命受于天的楚王,无异于狠狠掴了一巴掌。然而,这是残酷的事实和真理。诗人率先提出,天命不可信,上天并不特别偏袒某一个人。那么,国家兴衰成败的根源在哪里?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只有那深具贤良睿智美德的人,才能拥有天下。
诗人把人们迷信上苍的目光拉回大地,把命由天定转向自己去掌握命运,以人事代替天命,主张人要积极作为,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探索、认识和遵守规律,主动创造,这是一次翻天覆地的思想革命。前车之鉴,真理在握,诗人对自己遭遇的奇耻大辱并不恐惧,并相信阴险狡诈的群小“多行不义必自毙”:“细看前朝回顾后世啊,审视人世成败的最终归向。谁多行不义却被重用啊?又有谁多行不善却被礼遇”?因此,在蒙受奇冤,甚至面临死亡之际,诗人自视初心,回望平生,显得异常镇静:“我身处险境几近赴死啊,静想初衷永不后悔。”一个人在一件事,尤其是国家重大事务上,事隔多年以后仍不后悔,是需要非常的睿智、沉毅和决断力的,其正确率之高堪称英明。推而言之,若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重来一次,至少他自己认为是值得过的一生。
既然初衷昭昭如日月,无怨无悔,那么,如何看待自己遭此大难呢?诗人说:“不度量榫孔就去削榫头啊,这就是前贤因此被剁成肉酱的原因。”既怨自己没有看清楚王,更怨楚王昏庸,损害忠良。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诗人只好怨自己生不逢时:“我唏嘘而忧伤啊,哀叹自己生不逢时。拿起柔软的蕙草擦拭眼泪啊,泪水婆娑浸湿了衣襟。”“始因姊言而自疑,至是益自信,信非余之过,乃朕时之不当也。然予何以遂当此时乎?固不禁其哀感而泣涕矣。”(钱澄之《屈诂》)诗人一腔热血,却生不逢时,既是人生之咏叹,更是对现实之愤慨。诗人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楚国的悲剧。
以上为第二大段的第一层。先写向虞舜陈词,历述各代兴亡的因由,以及自己选贤授能的主张。虞舜一直是诗人仰慕的圣贤,相传葬地又在楚境之内;而夏启以后的事为舜所不及见,诗人因而向他陈词,亦是对女媭劝责的间接回答。全篇自此以下全为幻想之词。于是下文就进入了“上下求索”的幻境。在精神活动的领域里开拓了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把极其深刻而复杂的内心矛盾,一步步推向高潮。
[原辞]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驷玉虬以椉鹥兮[3],溘埃风余上征[4]。
[注释]
[1] 敷:展开。衽(rèn):衣襟。
[2] 耿:光明,作副词用。中正:纯正忠直、不偏不倚之道,与上文折中一词相呼应。
[3] 驷(sì):古代以四匹马驾一辆车,称为驷。此处作动词用。玉虬(qiú):玉色的无角龙。椉(chéng):古同“乘”。鹥(yī):凤凰。
[4] 溘(kè):通“盖”,引申为凌驾。埃:尘。溘埃风:凌驾于尘埃之风。
[赏析]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诗人在圣君虞舜面前陈辞后,再次验证自己从前的认识和美政理想是正确的,更加坚定了诗人的信仰和信念。诗人找到了精神力量,恢复了内心的正能量。“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诗人相信邪恶必不能长久,更有力地增加了诗人战胜世俗的诱惑。既然上天并不特别偏袒某一个人,既然命运操纵在人的手上,可以通过掌握规律改造自己和世界,那么,一切尚可作为。正是在这新的认识基础上,他开始了新的“求索”。于是诗篇又展现了一个再生灵魂为实现理想而顽强追求的动人情景。
跪着铺正了衣襟开始诉说,光明昭彰我已得中正之道。驾起四条玉龙乘着鹥鸟之车,忽然风卷飞尘,我便冉冉升高。
诗人通过动作传达自己幽微的感情,“跪”表达了诗人对舜的崇敬,“敷”写诗人在找到信念后轻松的心情,情态细腻入微;“驷、椉、溘、征”写诗人慨然上路,意气风生的轻快心情。“中正”准确地表达了诗人找到“天命”所在的状态,为后世所沿用。
[原辞]
朝发轫于苍梧兮[1],夕余至乎县圃[2]。欲少留此灵琐兮[3],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4],望崦嵫而勿迫[5]。路曼曼其修远兮[6],吾将上下而求索。
[注释]
[1] 轫(rèn):固定车轮的横木。发轫犹言启程。苍梧:山名,即九嶷山,为舜墓所在。上文谓向帝舜陈词,故此处从苍梧出发。
[2] 县:通“悬”。神话中的昆仑山相传有三层:樊间、悬圃、增城。
[3] 琐:门上雕纹。灵琐指神灵宫门。
[4] 羲和:日御,神话中驾驶日车的人。弭节:停止进度,指驻车。
[5] 崦嵫(yān zī):神话中日落处山名。
[6] 曼曼:通“漫漫”,遥远悠长的样子。
[赏析]
舜葬于苍梧,诗人在舜墓陈辞后,从苍梧出发,抵达昆仑山的悬圃,即登天的第二层。
清早在苍梧山下发车起程,傍晚我便到了昆仑山的悬圃。打算在神灵所聚的泽薮稍留,而太阳很快下落时已近暮。我命令羲和慢速按节而行,遥望崦嵫山不要急于靠近。道路十分漫长十分遥远,我将上上下下去求索探寻。
诗人打算在神宫之门稍作停留时,很不巧,太阳快要落山了。“朝发”“夕至”,言速度之快,乃驭风而行也。郦道元《三峡》:“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皆化用此语。
“日忽忽其将暮”,意蕴丰厚。首先,它是诗人感慨岁月易逝,“忽忽”之间,已到暮年,惆怅壮志未酬头先白,与前文相照应;其次,是诗人对故乡的恋恋不舍,“日之夕矣,牛羊下括”,“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日将暮而人思归;第三,是怀王与诗人“约以陈言”,将美政理想、改革大业进行到底的特定时间。可是怀王中途撕毁“陈言”,将改革大业和诗人“轻抛闪”。即使这样,诗人在岁暮之年,“怀远志以孤往”。第四,是诗人遭遇挫折的隐射,诗人欲由神宫而“登天”,却日色已暮,不遇时也!第五,是对楚国阴暗昏沉的政治环境的描写。楚国如日之将落,群小壅蔽,如“暮色四合”,当此之时,诗人命令太阳神羲和停止进度,不要靠近日落之地崦嵫。“我命令太阳不要落山”,“我命令太阳停下”,其含义是多么丰富深厚!这是对岁月的挽留,也是对日之将暮的楚国的挽救。诗人像一个伟大的巨人,将下落的“太阳”紧紧拉住:停下,不要落山。这种伟大的信念和意志,与夸父逐日异曲同工。即使到了“老冉冉其将至兮”之时,诗人仍怀着无比的热情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探求救国的真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前面的路是这么辽远又绵长,更何况我还要上天入地去寻找我的理想!生命不息,探求不止;老当益壮,穷且益坚。千百年来,诗人的这两句诗激励着无数爱国人士探求救国救民之道,激励着无数人去探索真理,让生命闪烁出夺目的光辉。它像宇宙之夜中的火炬,驱散了黑暗和寒冬,从一代又一代的人手中传递,成为华夏民族不灭的星辰。鲁迅就曾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题于《彷徨》扉页,表达了自己的救国理想和追求。
这一段诗,诗人不断翻出新境,写得境界迭生,令人目眩。从苍梧之地到悬圃,诗人首写行程之快,后写乘龙驾凤,似实而虚,令人赏心悦目;至神宫门前,诗人欲往,而日将暮诗入低谷;诗人于是命令太阳神停下,再辟新境,真可谓尺幅兴波,非细赏不能得其妙也!
[原辞]
饮余马于咸池兮[1],总余辔乎扶桑[2]。折若木以拂日兮[3],聊逍遥以相羊[4]。
[注释]
[1] 饮(yìn):让牲畜喝水。咸池:神话中日出处的池泽,太阳洗沐的地方。
[2] 总:结、系。辔(pèi):缰绳。扶桑:神话中日出处的神树。
[3] 若木:神话中日落处的神树,相传其花在日落后会发出红光,照耀大地。拂:敲击。
[4] 聊:姑且。逍遥、相羊:皆徘徊、徜徉之意。
[赏析]
安闲,宁静,婉转,悠扬,天籁之音扑面而来。在太阳沐浴的咸池,诗人让他的玉龙马在池边悠闲地饮水,又把马牵到日出之东的扶桑拴住。诗人折下神木轻拂太阳,使“曜灵”(古人认为太阳的光亮由曜灵发出)更光洁明亮,好照耀着诗人上下求索。且在此日之阳谷逍遥自在地遨游,等待月亮升起吧。
让我的马在日浴处咸池饮水,把我的车辔系上神木扶桑。折下若木的树枝遮蔽阳光,姑且逍遥自在从容游逛。
仿佛是一个圣洁的童话世界。正是黄昏时分,巨大的天阳的一半已浸入水中。空中,半空中,天边,深红、浅红、朱红、赭红、橙红、黄红,一个绚丽晶莹的通红世界,下面是清凌凌的、一望无际的咸池,诗人和他的影子和他的马,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在空灵之谷静悄悄地走着,诗人伸出的手和手中的神木映在嫩红的太阳中,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啊!擦拭了太阳,诗人在通红的阳谷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闲逛,他不时地举头东望,静待那一轮巨大的、皎洁的月亮升起,他将于月落之前叩开天门。
从神话情节说,是上征去见天帝,而从所比况看,则实指人君。诗人以非凡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个神奇的“神游天上”的艺术世界,折神木将太阳擦亮,想象奇伟。日落月升,诗人日以继夜地探索没有穷尽。
[原辞]
前望舒使先驱兮[1],后飞廉使奔属[2]。鸾皇为余先戒兮[3],雷师告余以未具[4]。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5],帅云霓而来御[6]。纷总总其离合兮[7],斑陆离其上下[8]。吾令帝阍开关兮[9],倚阊阖而望予[10]。时暧暧其将罢兮[11],结幽兰而延伫[12]。世溷浊而不分兮[13],好蔽美而嫉妒。
[注释]
[1] 望舒:月神。
[2] 飞廉:风神。奔属:随从于后而奔走。
[3] 戒:告诫。
[4] 雷师:雷神丰隆。
[5] 飘风:旋风。屯:聚集。离:遭遇。
[6] 帅:率领。云霓:云霞。御:迎接。
[7] 总总:丛簇聚集的样子。
[8] 斑:杂色貌。
[9] 帝阍(hūn):天庭的守门人。
[10] 倚:倚靠。阊阖(chānɡ hé):天门。望予:望我,指不欲开门。
[11] 暧暧(ài):不明貌。
[12] 结:编结。结幽兰指怀抱芳洁。延伫:长久站立。
[13] 溷(hùn):通“混”。不分:不辨黑白。
[赏析]
月亮升起后,诗人又上路了:
让月御望舒开路先行,让风神飞廉奔走跟随。鸾凰为我在前面警戒,雷师告诉我哪些还没具备。
鸾皇为诗人警戒开道,但是,在万事具备的时候,却受到雷神的阻扰。雷神借口还没有准备好,使诗人不得夜行。飞廉、鸾皇都是凤凰的一种,楚国人相信,凤凰能引导人上天。拂去神话色彩,诗人的意思是,在月亮还没有落之前连夜赶路,诗人御风而行,凤凰引导诗人上天,但是,天气骤变,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欲阻扰诗人夜行求索。这样写,使诗歌波澜起伏,又具有象征意义,预示着诗人求索不顺。但是,诗人并没有因为雷神的阻扰而放弃求索:
我命令凤凰高高飞腾,白天黑夜都不中断休歇。旋风聚起气团紧紧相连,率领云霞虹霓前来迎接。纷乱杂沓它们时聚时散,色彩斑斓它们或上或下。我命令天帝的门官打开天门,他倚靠天门看着我装聋作哑。
诗人飞行了不知几千万里后,但见缤纷的云霞离离合合,色彩斑斓,上下翻飞。这是诗人即将抵达天门的标志。“凤凰、旋风、彩云、云霞”烘托出诗人高贵的人格和超凡脱俗、睥眤傲岸奸佞庸俗的形象。
诗写幻游凡三次,这里首次可称“叩帝阍之旅”。帝,天帝;亦隐指人君,楚王。诗人自珍自贵,似乎有无穷的威力,然而,到天门前就吃了一个闭门羹:我叫天帝的守门人为我开门,他却倚靠在天门外冷眼旁观。原来天上和人间一样,都是那样的昏庸势利。对于楚国人慕拜的上帝,诗人毫不客气地给予嘲弄:“天门”如黑暗的朝廷大门一样,冷气森森地把高贵的诗人拒之门外。“守门人”自然是势利庸人的写照。“令帝阍句,极写见帝情迫,刻不容缓之状。”(朱冀)而下句“倚门而望,冷眼不瞅睬也”(夏大霖)。急迫而来,却偏遭此无理冷遇,怎不令人心寒彻骨!诗人在门外苦苦地等了一天:暮色暗沉一天就要结束了,我编结幽兰引颈长看。就是在这个等待的时刻,诗人还不忘编织着幽兰,“幽兰”是高洁形象的象征。诗人“好修”的本性,就是在这片刻也得以彰显,但是“守门人”视而不见。诗人不由得慨然长叹:世间混浊良莠不分,喜欢遮掩贤良美德横生嫉妒。林云铭云:“欲求知于天上,初来时,异样急切,既到后,何等悲凉。因思天帝之溷浊不分,与世无异,不得不舍之而他求也。”(《楚辞灯》)
诗人神游天上的情景,让人很容易想起但丁的《神曲》。但丁写作《神曲》,是由于中世纪的无比黑暗,逼迫但丁“灵魂出窍”,上天入地探索。但屈原写这个情节比但丁早约一千六百年,屈原的伟大由此可见一斑。诗人从古代流传着的大量神话传说中,汲取丰富的形象,然后通过自己奔放不羁的大胆想象将其组织在一起,构成了层出不穷的生动情节和神奇的画面。现代作家茅盾说:“在我们中华古国,神话也曾为文学的源泉,从几个天才的手里发展成了新形式的纯文艺作品,而为后人所楷式;这便是数千年来艳称的《楚辞》了。”(《楚辞与中国神话》)
[原辞]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緤马[2]。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3]。
[注释]
[1] 白水:神话中地名,源自昆仑山。
[2] 阆(lànɡ)风:神话中山名,在昆仑山上。緤(xiè):系,拴。
[3] 高丘:高山,喻楚朝廷。无女:喻无可代为通君的人。
[赏析]
诗人扣帝阍而不开,天门九重,无人代为自己传达心声,以达天听。于是诗人三次神游求“女”。
首二句写诗人行踪。诗人求索的步履匆匆。一大早,诗人就出发了,将要渡过神泉白水。汩汩不绝的白水呀,它来自楚始祖帝颛顼发祥的昆仑山,相传喝了白水可以长生不死。诗人又弃楫换马,不顾鞍马劳顿,登上昆仑的阆风山,在阆风山的玉柱上拴住玉龙马。转身,回头,诗人遥望天庭,俯瞰,郢都飞檐碧瓦尽在眼前。伟大的昆仑山呀,楚国就从这里走出,楚国走了多久,还能走多久?伫立良久,默然沉吟,诗人禁不住泪水潸潸:在郢都为官多年,朝中高官中竟无一知己,无一人可代自己将耿耿忠心上达天听!可是,这能怪我吗?“世浑浊而莫余知兮”,“道不同而不相为谋”。诗人怏怏而返。得得的马蹄声中,瘦瘦的肩上,歪斜的楚国天空摇摇欲坠。
后两句先“流涕”后“无女”,由果溯因,突出“无女”之悲。“忽然回头观望便痛哭流涕,哀伤这高丘之上并无神女。”“反顾”,对故都恋恋不舍。“高丘”,即“高唐神女”的“高唐”,在云梦泽的西边,是楚人传说中的神山,这里喻楚国朝廷;“哀高丘之无女”喻楚国无贤人。“女”,贤人,喻理解自己、可代将己之心声传达楚王的高官。以比喻言之,含蓄且耐人寻味。
[原辞]
溘吾游此春宫兮[1],折琼枝以继佩[2]。及荣华之未落兮[3],相下女之可诒[4]。
[注释]
[1] 溘(kè):忽然、突然地。春宫:东方青帝所居。
[2] 琼枝:美玉。琼:红玉。继佩:增饰佩带。
[3] 荣华:花。草本花称荣,木本称华。荣华未落,喻青春尚未凋殒。
[4] 下女:下界之女。指后文的宓妃等人。诒(yí):通“贻”,赠送。指赠礼订婚。
[赏析]
飘忽地,诗人又漫游来到东方青帝之居春宫。春宫里,百花鲜妍,好鸟嘤嘤,玉树琼枝开满园。诗人心念一动,这琼枝多像自己啊,一样的精纯,一样的赤红,一样的珍贵。谁说我老了?且看这琼枝繁茂的花木还没有凋谢!“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趁着开放的花朵还没凋谢,诗人从玉树上折下琼枝,挂在自己佩戴的花环上,去寻访下界可以接受诗人馈赠的女郎。“游春宫折琼枝,欲及荣华之未落也。下女,喻贤人之在下者。”(洪兴祖《楚辞补注》)“荣华之未落”一句语带双关,喻诗人年华未老,尚有可为;姑以琼枝为赠,请她作媒人,代传心声。
[原辞]
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1]。解佩纕以结言兮[2],吾令蹇脩以为理[3]。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4]。夕归次于穷石兮[5],朝濯发乎洧盘[6]。保厥美以骄傲兮[7]。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注释]
[1] 椉(chéng):古同“乘”。宓(fú)妃:相传为伏羲之女,溺于洛水而死,化为洛神。
[2] 佩纕(xiānɡ):系佩的丝带。结言:寄意。
[3] 蹇脩(jiǎn xiū):蹇,敲磬;脩,同“修”,敲钟。即以钟磬鼓乐为媒使。理:媒人。
[4] 纷总总:杂乱貌。离合:言辞未定。纬繣(huà):乖戾。迁:改变。
[5] 次:舍。穷石:后羿所居之处。
[6] 濯(zhuó):洗。洧(wéi)盘:水名,相传发源于崦嵫。两句盖指宓妃生活之浪漫。
[7] 保:仗着,自恃。厥:其,指宓妃。
[赏析]
重饰琼枝,礼仪备至,诗人执礼甚恭。诗人唤来云神,驾彩云往洛神宓妃之所而来:我命令云神丰隆驾起云朵,去寻找洛神宓妃的踪迹。宓妃,河伯之妻,美貌而风流,后与羿勾搭成奸。羿欲夺宓妃为妻,箭射河伯未死,却射瞎河伯的眼晴,被河伯告到上帝。洛水浩淼,转眼间,诗人来到青宫。用什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呢?诗人看看自己佩挂的丝带,“丝”者,“思”也,不正好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意吗?诗人解下丝带作为寄言的包裹,命令清越的钟磬声为他“提亲”。敲钟击磬,是请神的一个环节,在这里,诗人钟磬还有表达自己的不便明言的心事,约请知音之意。钟磬声纷然往来,乍离乍合。钟磬敲罢,宓妃意不相属,乖戾而难就。诗人高洁优雅的情怀,怎能合宓妃之意?
介绍人忙碌奔波来来去去,忽觉难以说动对方太执拗。晚上,宓妃到穷石住宿,那是后羿的居所;早上,宓妃又到洧盘洗发梳头,那是从日落的崦嵫山流下的。宓妃整日花天酒地,她不说见诗人,也不说不见,仗着她的美貌而十分骄傲,视诗人为空气。好不容易见到她,宓妃那乖张而让人难以接近的脾气,爱搭不理、视诗人为乞丐的倨傲神情,与诗人见过的楚国贵妇一般无二。“人而无仪,相鼠无皮”,神女?去你的吧!来啊,云神,咱们走!云神应声而至,笑嘻嘻地叉手恭喜诗人,想必宓妃己经答允了诗人的请求!诗人气哼哼地说:虽然她确实美丽但过于无礼,回来吧!我打算放弃她另作追求!
在诗人的笔下,神和人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大不同、近于西方神话的地方。诗人并不因为其为神就顶礼膜拜,而是赋予神与人一样的缺点,这也是诗人与天地齐同、卓然独立的人格使然。一个跪着、奴颜婢膝的人是难以在神面前站立的。你看洛神宓妃,她脾气乖戾,整天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喜好打扮自己,搔首弄姿,难以接近。宓妃的形象,完美地融合了传说中宓妃和楚宫贵族妇女的性格特征。由于宓妃傲慢无礼,傲骨铮铮的诗人弃而另求。“来违弃而改求”,诗人之声如闻。
在诗人的笔下,洛神宓妃有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更顽劣的缺点和劣根性。诗人采用注此写彼的手法,把楚国友贵的丑态移植到洛神身上。对于巫风盛行的楚国,诗人以平视的眼光透视楚人膜拜的神灵,体现了诗人非凡的身气和无比的自信?以上为诗人第一次求“下女”宓妃,因为宓妃傲慢无礼而失败。
[原辞]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1],见有娀之佚女[2]。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3]。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4]。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5]。凤皇既受诒兮[6],恐高辛之先我[7]。
[注释]
[1] 偃蹇(yǎn jiǎn):高貌。
[2] 有娀(sōnɡ)之佚女:简狄,帝喾妃,生契,为殷商始祖。
[3] 鸩(zhèn):一种鸟,羽毛有毒。
[4] 佻巧:轻薄巧佞。
[5] 自适:亲往。
[6] 诒:指聘礼。
[7] 高辛:帝喾之号。
[赏析]
在九天之上,诗人流目四观,遍览天下。“览、相、观”是三个同义词,“览,远视;观,平视;相,谛视。”(钱澄之《屈诂》)生动地表示出于高空周流下视的情状。“重叠言者,明旁求之不止也。”(王夫之《通释》)
到四方极远之地浏览观察,在天巡行一周我便下降落地。远望玉饰的高台挺拔耸立,看见有娀氏的美女简狄。我命令鸩鸟作媒去传话,鸩鸟却告诉我说她不好。雄鸠鸣叫着飞向远处,我又讨厌它浅薄轻佻。
诗人远远望见瑶台的九层之台有一个美女,那不是芳名远播的简狄吗?诗人想与她“结亲”,便请鸩和鸠作自己的媒人。鸩和鸠是诗人独创的两个意象,为后世所沿用。鸩,羽毛有毒,象征满口谗言的小人。鸩往来简狄与诗人之间,挑拨离间,拨弄是非。它欺骗了诗人,信口雌黄地诋毁简狄“不好”。“不好”包括相貌丑和品德差两个方面。鸠,飞鸣不止,轻率而浮躁,却难于成事,象征浮而不实的庸人。鸠虽是雄辩家,诗人却厌恶它的轻佻和献媚。
心中犹豫而疑惑不定,想自己前往又觉得不够稳妥。凤凰已接受聘礼去转送,我担心高辛氏会抢先联络。
由于所托非人,诗人打算自我介绍,又觉得不妥。这时,诗人听到凤凰和鸣之声,抬头望去,空中凤凰翔舞,看情形,高辛先诗人娶走了简狄。“言鸩鸠皆不可信,故犹豫狐疑而不能决定,欲自往,以无媒介又不可也。”(李周翰《〈文选〉五臣注》)诗人丧失机会,第二次“求女”失败。
[原辞]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1],聊浮游以逍遥[2]。及少康之未家兮[3],留有虞之二姚[4]。理弱而媒拙兮[5],恐导言之不固[6]。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7],哲王又不寤[8]。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注释]
[1] 集:栖止。远集指到远处去。无所止:无处可以栖身。
[2] 浮游:徘徊。
[3] 少康:夏王。其父帝相为寒浞子浇所杀,少康逃往虞国,国君虞思妻以二女,有田一成,有众一旅,遂中兴夏朝。家:成家。
[4] 有虞(yú):传说中的上古国名。二姚:虞国姚姓。
[5] 理:媒人。
[6] 导言:媒人撮合之言。
[7] 闺中:宫中小门,指所求之女的居所。
[8] 哲王:圣明之王,指楚王。寤(wù):醒悟。
[赏析]
因失去时机,第二次“求女”失败后,诗人的内心充满挫折感和悲怆,想飞到远方去,却又无栖身之地,只好在空中无所归止地彷徨流浪。所谓“逍遥”是诗人悲凉的自我解嘲。游国恩先生云:“盖此又承上言,有娀之佚女既不可求,遂又顾而之他。然以屡次图谋之不遂,觉前路茫茫,殆无托足之所,姑且上下浮游,徜徉自适而已。”(《离骚纂义》)诗人这时忽然想到,少康还没有成家时,有虞氏有两个娇女还待字闺中。可是由于媒人能力差,笨嘴拙舌,诗人担心他们传话不牢靠可信。诗人的第三次求女又失败了。关于求女的象征,历来说法不一,有云求贤君、求贤妃、求贤臣、求知音等论点。诗人本为无去国之意的忠臣,除怀王以外不可另求他君。而宓妃、简狄、二姚等皆为王者配偶,结合当时后宫郑袖受宠的背景,似仍以求贤妃之说为宜。当然,贤妃秀外慧中的形象,自然也含有同道者及美政的寓意。
三次求女的失败,则象征诗人对于当前的困局一筹莫展。诗人不由得感慨:“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即,世道混浊嫉妒贤能之士,喜好掩盖美德而宣扬恶行。这两句与叩阍不成后的感慨“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句法相同,意义却更进一层。“世溷浊而不分”是正邪不分,而“世溷浊而嫉贤”已经不是正邪不分的问题了,而是以“正”“贤”为“嫉”,正直贤良之臣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奸佞当道,贤良日远;乌云蔽天,日色无光。“好蔽美而嫉妒”,遮蔽人之美还只是妒忌,“美”者还可以存在;而“好蔽美而称恶”是遮蔽人之美,且“恶”者受世俗称赞,“美”者完全无容身之地。正是邪恶受赞扬,贤良遭毁弃,世道黑白颠倒。
闺房幽深迂远难以通达,明哲的君王又没有觉悟清醒。怀着我的衷情不能抒发,我怎能长久忍受这种环境!
“此一叹与见帝章一叹遥对作章法,而意有浅深。盖前云‘溷浊不分’,是乱在邪正之莫辨也;今云‘溷浊嫉贤’,则浊乱之极,至于正道莫容矣。前云‘蔽美嫉妒’,是犹知其为美而嫉妒兴心也;今云‘蔽美称恶’,则公然恶直丑正,惟奸宄是崇矣。总以见世局日坏一日,真不可挽回耳。”(清朱冀《离骚辩》)又王邦采云:“前一叹是蒙蔽者多,君德之所以日荒也。此一叹是叹媚嫉者众,贤士之所以长往也。故下文紧接闺中、哲王二语,非徒章法有深浅也。”(《离骚汇订》)上天下地,历尽艰辛,四方求索,路既难通,君又不寤,伤心痛苦至极,故有“焉能忍与此终古”之语。
以上为第二大段的第二层,写前往下界求女而不遂。诗人写幻想中的境界,借求爱的炽热和失恋的苦痛来象征自己对理想的追求。屈原求爱的心情是炽热的,可是他选择对象的条件则是极其苛刻的。他不仅追求美丽的容貌,更重要的是高尚的道德品质。爱情的炽热和求爱条件的苛刻,正是矛盾的焦点;失恋的苦痛,就是在这个焦点上形成的。反映在政治上,也就是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决不肯枉尺直寻,不择手段以求进身的。因此在“上下求索”的过程中,回答他满腔热情的只是空虚和幻灭,怅惘与彷徨。他在幻觉中的一切感受,正是“溷浊不分,蔽美称恶”的丑恶现实的反映。
整个第二部分,借女媭劝告、陈词重华,总结历史上兴亡盛衰的经验教训,阐述了“举贤授能”的政治主张,并从而引出神游天地、“上下求索”的幻想境界,表现了对政治理想的执着追求。
[原辞]
索藑茅以筳篿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曰[3]:“两美其必合兮[4],孰信修而慕之[5]?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6]?”曰[7]:“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8]?何所独无芳草兮[9],尔何怀乎故宇[10]?”世幽昧以眩曜兮[11],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12],惟此党人其独异[13]!户服艾以盈要兮[14],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15]?苏粪壤以充帏兮[16],谓申椒其不芳。
[注释]
[1] 藑(qiónɡ)茅:占卜用的灵草。筳(tínɡ):占卜用的小竹片。篿(zhuān):以茅、筳占卜。
[2] 灵氛:即《山海经》所载之巫朌,神话中之巫师。
[3] 曰:屈原之辞。
[4] 两美:指明君贤臣。
[5] 信修:诚然美好。
[6] 惟是:只有此处,指楚国。有女:欲求的贤妃。
[7] 曰:灵氛的叮嘱。
[8] 释:丢开。女:通“汝”。
[9] 所:处所。芳草:比喻美女、贤妃。
[10] 故宇:楚国故居。
[11] 眩曜(xuàn yào):惑乱貌。眼光迷乱。
[12] 民:普通人。
[13] 党人:群小。
[14] 艾:白蒿,恶草。要:通“腰”。
[15] 珵(chénɡ):美玉。珵美即美好。
[16] 苏:取。帏(wéi):香囊。
[赏析]
诗人多次“求女”未成,苦闷不知所从,于是请灵氛占卜。“取来藑茅和截好的八段竹子,让神巫灵氛为我起课占卜。”灵氛,又称巫氛,氛是他的名字。灵氛本是传说中的上占神巫,诗人称他灵氛,是对巫者的尊称。巫氛先用藑茅为筮,卜得兆词为“吉”。巫氛说:圣君贤臣,两美定能完满结合,一定会有风云际会,谁不仰慕那些真正美好的人?想想九州之地如此广大,难道美女就只生在这里?你不要唯“楚女”而求,要放眼于九州。
诗人表示不同意。依习卜礼俗,灵氛又折竹再卜,得兆词仍为“贞”。巫氛说:你不要再犹豫,快到远方去寻找你的大好前程吧!哪一个求贤才的人会放弃你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为什么一定要依恋故居在楚国“求女”呢?世道黑暗使得人心惑乱,谁察识我们分清善人恶徒?
听了巫氛的解说,诗人沉吟不语。他认真地审察起自己的处境:当下的楚国意识形态混乱,崇尚奸邪,鄙弃美善,恶人当道,好人受欺,有谁去品察我是善是恶呢?虽说各人的爱好不同,但唯独党人群小最是丑恶怪异!他们把恶草白蒿挂满腰间作为美饰,却说幽兰不能佩戴,观察草木尚且如此,又怎么能佩戴美玉呢?他们把粪便和土壤装进香囊,反而说申椒不香,真是美丑不分,黑白颠倒,国将不国矣!
在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占卜决疑是一个重要的决策手段,因此,对当时的人来说,是很有说服力的。诗人请巫氛决疑,应理解为灵氛认为诗人不必留在楚国,可以如当时社会的游士一般四出干禄,以达成自己的理想。而诗人则假托巫氛“露己扬才”,对楚王也是一个小小的炫示和威胁,其意仍不肯离开楚国。所以,后面的话,诗人撇开别的国家,仍在评论楚国的乱象,除了愤世嫉俗,也是诗人对楚国前途的担忧。
[原辞]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1],怀椒糈而要之[2]。百神翳其备降兮[3],九疑缤其并迎[4]。皇剡剡其扬灵兮[5],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6],求矩矱之所同[7]。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8]。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9],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10],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11],齐桓闻以该辅[12]。及年岁之未晏兮[13],时亦犹其未央[14]。恐鹈鴂之先鸣兮[15],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注释]
[1] 巫咸:上古神巫。
[2] 糈(xǔ):精米。椒、糈皆为享神的供品。要:通“邀”。
[3] 翳(yì):掩盖。备:悉。
[4] 九疑:九嶷山诸神。缤:纷纷。
[5] 皇:同“煌”,灿烂。剡剡(yǎn):光明的样子。扬灵:显圣。
[6] 勉:勉力。升降、上下:即上下求索之意。
[7] 矩:画方形的角尺。矱(yuē):量尺。
[8] 挚:上古名臣伊尹,名伊挚。咎繇(jiù yáo):咎,通“皋”,即皋陶,尧时法官。调:协和。
[9] 说(yuè):傅说,本为奴隶,后商王武丁聘以为相,中兴商朝。筑:木杵。傅岩:地名,在今山西平陆。
[10] 吕望:姜太公,曾在朝歌做屠夫,后为周文王举用。鼓刀:振动刀刃,使之发出声音。
[11] 宁(nìnɡ)戚:春秋时贤人。饲牛时曾叩牛角而歌,齐桓公闻歌而备辅佐。
[12] 该:备。
[13] 晏:晚。
[14] 央:尽。
[15] 鹈鴂(tí jué):伯劳,春分时鸣则众芳生,秋分时鸣则众芳歇。一说杜鹃。
[赏析]
是不是离开楚国,对于诗人来说,是一桩极其重大的事。尽管巫氛两次占卜为“吉”,诗人仍踟踌再三。从自身之穷通来考虑,诗人想按照巫氛卜词的指示办,但从君国之义、爱国之情考虑,诗人又不能不心生犹豫。“原以灵氛之占为然。故曰吉占。灵氛勉以无狐疑,而不能不狐疑也。知远逝之当从,复去国之不忍,恋阙之情,未能决绝,故复决于巫咸。”(钱澄之《屈诂》)于是,诗人再去找巫咸卜问。巫咸,明代汪瑗说:“屈子之所称巫咸,盖借殷之巫咸以为天之巫咸而降于楚也。”《楚辞集解》姜亮夫先生考释巫咸为上天之大神。萧兵先生将其考证为专祀太阳、专祀帝舜的神巫乃至“巫神”,均可见其地位之高。
想听从灵氛吉祥的占卜,又心怀犹豫而疑虑不决。巫咸将要在黄昏时降神,我怀揣花椒和精米去迎接。遮天蔽日天神一齐降临,九疑山山神也纷纷共迎。辉煌煊赫那些神祇显灵,告诉我往日的吉祥事情。
这天夜晚,卜筮之后的祭祷仪式上,大神巫咸降临了。诗人带着花椒、精米作为享巫咸的供品,但见百神蔽日而来,九嶷山诸神纷纷前来迎接巫咸。巫咸专为诗人而降临,足见诗人气场之大,人格之高贵。光芒四射皇天显灵,他们告诉诗人吉卦的原因:
要上天下地努力探察,追求法度相同的知己。就像商汤、夏禹虔诚寻求合德的贤臣,伊尹、皋陶与之协调辅佐政事。只要内心真正追求美德,又何必用使者来沟通?傅说在偏远的傅岩筑墙,殷高宗武丁重用他毫不迟疑。姜太公在市场挥刀屠肉,遇见文王而得以重用。宁戚贩牛敲着牛角唱歌,齐桓公听见请他做辅臣。趁着年岁还不算太老,时光还没失尽。深怕杜鹃叫得太早,花草凋零不再芬芳。
与巫氛相比,巫咸更直接列举前代君臣际合的佳话,劝诗人把握时机,另觅君主效力。巫咸连举了一系列的史例,是对巫氛判词“两美其必合”“孰求美而释女”的具体化,加以实证。举商汤、夏禹的例子,是阐述圣君也会主动找贤臣;举伊尹、皋陶的例子,是阐述圣君与贤臣能够成为黄金组合,这两组例子的着眼点侧重于“圣君”,意谓不唯臣择君,君亦找贤臣,诗人“勉升降以上下兮”,必能“求矩矱之所同”。列举傅说、姜太公、宁戚的史例,印证“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破解诗人内心的纠结,意谓贤臣必为圣君所用,坚定诗人离开楚国的信心。
要趁着年岁还不算太晚,时间也还没有完全过尽。怕的是杜鹃鸟先已叫起,使那百草顿然失去芳馨。
末四句,是以巫咸的劝说口吻,谓诗人要抓住机会,日月如梭,盛年不再,再不做决断则悔之晚矣。“勉、及、恐”等词,是巫咸劝诗人赶快离开楚国,去寻找自己的前途。巫氛之断也好,巫咸之劝也好,实质是诗人的内心独白。在诗人心中,始终存在一个真正对话的对象,这就是楚王。诗人希望楚王召回他,通过楚王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
[原辞]
何琼佩之偃蹇兮[1],众薆然而蔽之[2]。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恐嫉妒而折之。
[注释]
[1] 琼佩:比喻美德。偃蹇:众盛貌。
[2] 薆(ài)然:隐蔽貌。
[3] 谅:信。
[赏析]
巫咸的劝说和催促,又引起诗人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上文巫氛占卜后,诗人自省处境,对党人“世幽昧以眩曜”,“惟此党人其独异”的以丑为美、奉粪土为香料的变态爱好作了愤怒抨击。此处巫咸为诗人指明前途后,诗人对党人群小的卑鄙手段,抨击更为激烈。庸人结党对正直、贤良和有才能的人大肆抹黑,就像璀璨的珍珠,众人都看见了珍珠的光芒,却故意把珍珠的光芒遮蔽起来。
身上的玉佩多么瑰丽不凡啊,众人却把它的光芒遮蔽。想到那些结党私营者无义无信啊,恐怕会因为嫉妒将它折断。
诗人耿介刚直,忠君爱国,又不屑于使用卑鄙手段,他所能依靠的人必然只有楚王一人,其悲剧命运可以想见。
[原辞]
时缤纷以变易兮[1],又何可以淹留[2]?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3]!
[注释]
[1] 缤纷:纷乱。
[2] 淹留:羁留;逗留
[3] 莫好修:不喜自修善德。
[赏析]
面对昏庸的楚王、佞臣和这样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美丑的污浊环境,诗人唯有浩叹:
时世纷乱不断发生变故,又怎么能在这里长久停靠?兰、芷都蜕变而不再芬芳,荃、蕙都化成了一片茅草。为什么昔日的芳草啊,今天都变成了贱草萧艾?难道会有其他什么原因?总是没人喜好修洁的危害。
由于世风的变化,昔日志同道合的君子都改弦易辙,变节投靠了恶势力。那么,为什么昔日的“芳草”现在变成了“萧艾”呢?诗人认为,是由于他们不自修善德。这些在位者不加强自我修养,把出人头地、升官发财作为自己的理想信念,道德沦丧,耽于淫乐,醉生梦死。“莫好修”与上文诗人的“好修”,形成呼应和对比。如果说,聪明是天生的,那么,善良是一种选择。如果人人自修善德,选择善良,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
[原辞]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1]。委厥美以从俗兮[2],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3],榝又欲充夫佩帏[4]。既干进而务入兮[5],又何芳之能祗[6]?固时俗之流从兮[7],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8],又况揭车与江离[9]?
[注释]
[1] 羌:发语词。无实:华而不实。容长:外表好看。
[2] 委:抛弃。从:追随。
[3] 专:专横:佞:奸巧。慢慆:傲慢放肆。
[4] 榝(shā):茱萸,恶木名。充:填充。
[5] 干、务:钻营。
[6] 祗:恭敬,指自重。
[7] 流从:随波逐流。
[8] 若兹:如此。
[9] 揭车、江离:皆香草,芳香不及椒兰,比喻才干略逊一筹者。
[赏析]
我本以为兰可以依靠,结果是华而不实外秀内空。遗弃了它的美质追随流俗,还苟且得以列入众芳之中。椒专为佞邪而傲慢无礼,榝又企图填满那个香囊。既然拼命钻营以求得逞,又怎么能够散发芬芳!
兰,变得没有骨气,虚有其表,它放弃了自己的美好本质,从俗浮沉;椒,变得专横奸巧,傲慢放肆;揭车与江离就更不用说了,这一系列象征君子的香花芳草全都变质,楚国的在位者已经腐败变质,几乎没有一个可信、可敬之人,人人都投机钻营,营谋竞进。他们醉心于钻营利禄和地位,又如何知道敬重君子呢?那么,为什么整个上层都已腐败呢?
固然时俗都是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会没有转变消退?看看椒与兰都是那样,又何况揭车与江离之辈。
“固时俗之流从兮”,世俗本来就是随大流,谁能保持人格的永远不变?这一句是本节的核心句。本节与上节构成一体两面的正反关系,好比音乐的一曲两弹。上节是写由于世俗变化,君子易节,落脚点在“不好修”;本节则从君子之变节,归本于世风的变易,二者恶性循环,加速社会的腐败、堕化、没落,正是“溷浊之世”的写照。无论恶浊世风,还是君子的堕落,都使诗人无论在朝在野,都无容身之地。“上章先言世俗之变易,而因叹夫君子之改节,以见人之不好修。此章先言君子之改节,而归本世俗之变易,以见势之不容己。一反一复而详言之,总责当世之君子也。夫前言党人之不谅,而此又专责君子者何也?固互文也。而党人亦不足言矣,前者亦责之屡矣。此独举世之君子皆如此,则不可以淹留也审矣。又乌得不从巫咸之吉占而远逝乎?班孟坚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观此上二章之言,真可喟然而长叹矣。”(明汪瑗《楚辞集解》)
[原辞]
惟兹佩之可贵兮[1],委厥美而历兹[2]。芳菲菲而难亏兮[3],芬至今犹未沬[4]。和调度以自娱兮[5],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6],周流观乎上下。
[注释]
[1] 佩:即上文的琼佩。
[2] 委:弃。委厥美指美德见弃于众人。历兹:至此地步。
[3] 亏:歇。
[4] 沬(mèi):停止。
[5] 和:和谐。调度:指行走时玉佩相击的声音与节奏。
[6] 壮:盛。余饰方壮比喻年华未老。
[赏析]
“惟”,只有,唯一。在疯狂血腥的乱世,在追名逐利、尔虞我诈的官场,在物利汹汹、人情淡薄的世俗,在进退、利害、安危、荣辱的考验中,众多的君子纷纷变节易操,只有诗人中流砥柱,“止剩得一人不从俗,所以可贵”(林云铭《楚辞灯》)。
想来只有我的玉佩最可贵,任其美质历经这种种患难。香喷喷的气息难以亏损,清香一片到如今仍未消减。
诗人以“琼佩”自喻,既是自珍、自贵和自信的表现,又反衬昏君庸臣世俗的“抛弃珍珠如鱼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美德充沛,才华横溢,睿智能干。“难亏”,不受世俗污损,“善养吾浩然之气”,“出淤泥而不染也”。如果说,“让别人舒服的程度,决定了你的高度”,那么,让人感到“芳菲菲”则是非常的高度。“芬至今犹未沬”,洁身自好,坚贞不渝,举世皆变而我不变,稀世罕有。诗人崇高、美好的人格形象,是不昧的星辰,让人感到污泥之中有明珠,沧海横流有砥柱。
调整玉佩銮铃的声响自娱,姑且漫游闲荡寻求好女。趁着我的佩饰正繁盛艳丽,上下巡回察看地面天宇。
后四句与冯谖“长铗归来兮”的慨唱颇为类似。“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诗人怀玉蕴珠之才,“芳菲菲而难亏”之身,“调节心情自娱自乐啊,姑且四处游览寻找知己。趁着我还年富力强啊,走遍四面八方去周游。”眼见楚国谗臣当道、众人同流合污,几番犹豫斟酌,诗人终于决定去国出走。“言我愿及年德方盛之时,周游四方,观君臣之贤,欲往就之也。”(王逸《楚辞章句》)
以上为第三大段的第一层:诗人在极度苦痛的复杂的矛盾心情中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即去和留的问题而加以分析。首先是问卜于灵氛,接着取决于巫咸。巫咸和灵氛对同一问题的看法所得出的两种不同的结论,再一次地引导屈原把楚国的现实和自己的处境作了更深入的分析。他指出问题的症结是在于整个环境的日益恶化。尽管自己能坚持理想,决不动摇;但留下来,希望又在哪里呢?结果,灵氛的劝告在他的思想上取得了暂时的优势;于是他就冲破了楚国的范围,进入了“周流上下”“浮游求女”的另一幻境。
[原辞]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折琼枝以为羞兮[2],精琼爢以为粻[3]。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4]。何离心之可同兮[5]?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6],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7],鸣玉鸾之啾啾[8]。朝发轫于天津兮[9],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10],高翱翔之翼翼[11]。忽吾行此流沙兮[12],遵赤水而容与[13]。麾蛟龙使梁津兮[14],诏西皇使涉予[15]。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16]。路不周以左转兮[17],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18],齐玉轪而并驰[19]。驾八龙之婉婉兮[20],载云旗之委蛇[21]。抑志而弭节兮[22],神高驰之邈邈[23]。奏九歌而舞韶兮[24],聊假日以媮乐[25]。陟升皇之赫戏兮[26],忽临睨夫旧乡[27]。仆夫悲余马怀兮[28],蜷局顾而不行[29]。
[注释]
[1] 历:选择。
[2] 羞:通“馐”,美食。
[3] 精:作动词用,捣碎。爢(mí):屑。粻(zhānɡ):粮。
[4] 杂:装饰。瑶:美玉。象:象牙。
[5] 离心:心志不同。
[6] 邅(zhān):转。
[7] 晻(yǎn)蔼:遮蔽的样子。
[8] 玉鸾:玉制车铃,作鸾鸟之形状。
[9] 天津:天河。
[10] 翼:展翅。旂(qí):同“旗”。
[11] 翼翼:整齐。
[12] 流沙:西方沙漠。
[13] 赤水:神话水名,源出昆仑山。容与:自得的样子。
[14] 麾:挥。梁:作动词用,搭桥。
[15] 西皇:西方天帝少皞。
[16] 腾:驰。径待:在路边等待。
[17] 路:路经。不周:神话山名,在昆仑西北。
[18] 屯:聚集。乘(shènɡ):量词,古代一架马车为一乘。
[19] 轪:车轮。
[20] 婉婉:同“蜿蜿”,龙行弯曲的样子。
[21] 委蛇(wēi yí):意同“逶迤”,随风飘动的样子。
[22] 抑志:定下心来。弭节:放慢速度。
[23] 神:精神。高驰:高高飞扬。邈邈:高远无际的样子。
[24] 韶:舜乐。
[25] 假日:假借时日。媮乐:愉乐。
[26] 陟:上升。皇:皇天。赫戏:光明。
[27] 临:居高临下。睨:斜视,此指居高往下的俯视。旧乡:故乡。
[28] 仆夫:御车的仆人。怀:怀恋。
[29] 蜷局:弯曲身体。顾:回视。
[赏析]
灵氛早已告诉我占得吉卦,我选择吉日将出发前往。折下玉树的枝条作佳肴,又精舂了玉屑来作干粮。为我驾起飞腾的长龙,杂用美玉象牙制作乘轩。哪有心志不同者可以共处,我将远去自行与之疏远。
诗人到巫氛和巫咸求卜问卦,实属无奈之举。“自疏”二字,表明了他的苦衷。受灵氛的指引,诗人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去国的路。读者似乎跟着诗人到他国谋取富贵,然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由于食物的特殊,蓦地把人从实境带入幻境,诗人开始了第三次“神游”:
我转道走向那昆仑山,路途长远迂曲难行。举起云霓作旗帜遮天蔽日,玉銮铃振动宛如凤鸣。早上从天河渡口发车启程,晚上我到了西面极远之地。凤凰伸展双翅上接云旗,高高飞翔起来肃穆整齐。
忽然我行进来到流沙地带,沿着赤水河岸盘桓踟蹰。指挥蛟龙在渡口架起桥梁,通告西方上帝让我摆渡。路途长远充满艰难险阻,传告众车抄小路等候在前。经过不周山就向左转弯,指着西海约好会面时间。
在楚怀王后期,昏庸的怀王因奸佞谗言,诗人被削职,但还可以自由行动。在楚国朝廷,对诗人已“怀怒”的楚怀王,对诗人做的每件事,无论当否,都因恼怒而视之“骨鲠在喉”,甚至看见诗人就厌弃,最终将他削职。群小结党出于妒忌,出于私利,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疯狂地排挤、打击、陷害诗人,诗人已经到了举步维艰、风声鹤唳、穷途末路的困境,而且无处申辩。为了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更是为了救亡图存,诗人做过很多艰苦的努力。先是“神游叩阍”,即直接找楚王沟通、申辩,但是被拒之门外;接着“神游求女”,即找朝中权贵疏通、帮助,但由于各种原因都归于失败。在内忧外困中,诗人不得已卜卦,在每次得到“贞吉”的卜词后,诗人并没有感到欣喜,而是相反,痛斥党人群小的“贪婪”“妒忌”;昔日同道者的变节,随从流俗的“芜秽”。诗人强烈的愤怒,正是他对楚国恋恋不舍,是出于对楚国未来的担忧和挚爱。在这帮昏君庸臣的手里,楚国很快就会玩完。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被扫地出门的,恰恰是忠君爱国的诗人。为诗人求卜之后内心复杂的矛盾斗争,如赵逵夫所言:“此段文宇,直如出家剃度前遥拜父母之一哭。”(《屈骚探幽》)在极端苦闷、无奈中,离开楚国就成了唯一的出路,这在当时“楚材晋用”的士风之下,本是顺理成章的事。
诗人用大量的笔墨铺陈令人眼花缭乱、浩浩荡荡的神游登天壮游,正是为了烘托、反衬对故乡故国的留恋不舍:
会聚了我的成千辆车子,对齐了车毂同时驰骋向前。驾驭八条长龙蜿蜒而行,载着云霞之旗招展舒卷。控制住心情放慢速度,神思却高高飞驰十分悠远。奏起《九歌》跳起《韶》舞,姑且借此时光愉乐一番。
我升上了光和热交织的太空。我的视线忽尔接触到我下界的故乡。马夫都不禁悲伤起来,马也踟蹰留恋,只是低垂着头,又不时回顾着,不肯前进。
正是由于对故乡故国深挚的感情,诗人毅然打消了离开祖国的念头,“本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刘熙载《艺概》)。但正是通过这一矛盾和抉择,充分表现出一位伟大爱国者的情操。马茂元、陈伯海评析说:“这一节文字写得瑰丽多彩,汪洋恣肆,极富于浪漫气息。诗人选择好吉日,准备好干粮,上路了。飞龙为驾,象牙饰车,凤凰开路,千车随从,发天津,涉西极,渡流沙,循赤水。正当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扬着云旗,鸣着鸾铃,载歌载舞地登上高空,即将远离楚国黑暗的现实世界而去时,诗人的眼睛忽然瞥见了他那出生、长大的故乡,那种血肉相连、声息与共的炽热的情感,刹那间粉碎了他去国远游的美妙向往,使他再也无法继续自己的行程。这一感情上的剧烈转折,把诗人内心世界的悲剧性冲突推向了高潮,而整个诗的演进也就不能不到此戛然而止。诗人上下求索,云游八荒,但最终的立足点还是在他的念念不忘的祖国。”(《千古绝唱话〈离骚〉》)
这一段文字,本意在写诗人去留的激烈内心冲突,而到了最后,诗人竟不直接表露,而是用“仆悲马怀”作结,使诗人的感情更加深沉、含蕴。“己不悲而仆夫悲,己不怀而余马怀。蜷局,马蝟缩不行也。仆马且然,况于余乎?盖至此而知远逝亦不能自疏也。”(钱澄之《屈诂》)“蜷局回顾,正为‘怀’字写照。不行,亦只是说马,所以妙绝。便把己之系心宗国,不忘故君,一一俱在言外吞吐。曲终余韵,真觉意味无穷!”(朱冀《离骚辩》)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一向志意高洁的屈原,就在这个现实世界中被压迫、排挤、流放,直到最后走向死亡。这个现实的世界是《离骚》最具震撼力的场景,也是整首歌辞的底色。这个现实世界,也引起了后代文人的共鸣,他们通过这个世界来认识屈原,同情屈原。汉代楚辞对先秦楚辞最大的模仿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模仿。
以上为第三大段的第二层:屈原考虑接受灵氛的劝告以后,在迷离恍惚的心情中展开了最后一次的幻想。这段一开始,屈原驱役龙凤,挥斥云霓,表现得如何的活跃和愉快!他的精神似乎已经超越现实境界,而离开了苦难的深渊;可是当他忽然临睨到故乡的时候,血肉相联的情感,又立刻粉碎了那一刹那间所呈现的美妙幻境;也就在幻想的破灭里,放射出强烈的万丈爱国主义光芒。
第三部分是在追求不得之后,转而请灵氛占卜、巫咸降神,询问出路,从中反映了去国自疏和怀恋故土的思想矛盾。
[原辞]
乱曰[1]:“已矣哉[2]!国无人莫我知兮[3],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注释]
[1] 乱:乐曲的卒章。
[2] 已矣哉:犹言罢了。
[3] 国无人:指楚国没有贤士。莫我知:莫知我的倒装。
[赏析]
“乱”是诗歌的结论。在楚辞中,“乱”有两层意思。从内容上说,它是一篇内容的总结;从音乐的角度说,它是一篇的高潮。古人认为,八音繁汇,各种音乐、乐器开始演奏并达到非常高的境界,达到高潮。作为音乐名词,有人认为“乱”相当于我们今天音乐的过门,即每一段唱过以后都要唱这个过门的“乱”。
这段写诗人重新回到现实之中:
算了吧!国家缺少忠良没人理解我,又何必深深地怀恋故都。既然不足以一起推行美政,我将追随彭咸去他的居处!
龚景瀚指出:“‘莫我知’,为一身言之也;‘莫足与为美政’,为宗社言之也。至‘莫足与为美政’,而望始绝矣。既不可去,又不可留,计无复之,而后出于死,一篇大要,‘乱’之数语尽之矣。”彭咸即彭祖,他是屈原心目中的偶像,“从彭咸之所居”并非“投水自杀”的代名词,而是“跟着彭咸去隐居”的意思。正如王夫子所言“君子之进退生死,非一朝一夕之树立”。
由于有前诗的漫漫求索,开头的“已矣哉”系有极大的情感张力,仿佛极穷极愁极苦极倦的人,一个受尽重重困厄、跌落深渊的人,一个搔白头发的人,猛然抽一口长气,仰天浩叹。这一声长叹,诗人用尽洪荒之力,抒诉无尽的冤气,万般无奈唯有泪千行。昏君、庸臣、奸佞、世风,像千重万重大山倾压着他,更无奈的是身不自主,如何都不能挣断与故国的血脉相连的脐带!期望这段情延长下去,无奈消失似露水。“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似是绝情语、寡情语,实则蕴含着剪不断、理还乱,无法割舍、不能割舍、不忍割舍的丝丝情缕。那么,既然不忍离开故国,故国又不接纳他,诗人将欲何往?“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诗人只能跟随他仰慕的先贤,为自己选择了归宿——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种为国殒命的铿锵选择,犹如一颗重型炮弹,彪炳出诗人永生不灭的伟大爱国者的形象,也将恶俗炸得血肉横飞。
以上这最后五句是长诗《离骚》全篇的总结和尾声,它高度地概括了全篇的主要内容,简要而深刻地阐明了屈原以身殉国这一伟大悲剧的真实历史意义。
一直以来,《离骚》的层次结构分析确实具有复杂性。此处采用“三分法”即三段说,王邦采《离骚汇订》即持此说。全诗内容大体可分三部分:第一段至“岂余心之可惩”,第二段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第三段至“蜷局顾而不行”,“乱曰”自为一节,“通篇之总结也”。本书即采用这种“三分法”。
也有一种“二分法”,认为从全诗结构上看,则可以分为两个大的层次。前一部分从开头到“岂余心之可惩”,主要写诗人矢志报国、高洁自守所遇到的矛盾和不公正的待遇,充分表现了抒情主人公与楚国黑暗现实的冲突;从下文女媭的责难到篇末,则主要写诗人身遭迫害以后,继续求索的精神和所引发起来的内心冲突,以至最后的抉择。就诗歌内容来看,也可以说后半篇是从前半篇生发出来的,是诗人浪漫主义激情的迸发,是前半篇所写内容的虚化和深化,是《骚》诗在诗艺上的独特创造。而从艺术手法来说,前半部分虽也有艺术夸张,并运用了许多象征手法,但基本上是诗人现实生活的经历,是实写;而后半部分,则主要把炽烈的感情化为超现实的想象,表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经历,表现了一个苦闷的灵魂上天下地的求索精神,是虚写。(褚斌杰《楚辞选评》)
[总评]
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带着南方的浪漫气质,带着花香水汽,猛然隼入华厦文明,中国的诗歌史迎来了一个划时代的崭新时期。
“没有屈原,中国的文学将面面全非。”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对天才诗人屈原及其伟大诗篇如此评价:“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逸风,壮志烟高。”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评论屈原《离骚》说:“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在创作《离骚》的时候,对未来的希望还没有破灭,因此《离骚》的思路十分清晰。全诗按照屈原求学(自修)、屈原引路、屈原被疏、屈原不屈、屈原被怨、屈原说理、屈原叩天、屈原求女、屈原问卜、屈原求神、屈原去国、屈原言志的顺序,娓娓道来。全诗塑造了一个纯洁高大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通过这篇富有鲜明个性特点的诗篇,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爱国激情,具有崇高政治理想和峻洁人格的庄严而伟大的诗人塑像,对于后世产生无限的感召力。
《离骚》不仅是一首辞,它创造了三个艺术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诗人描给了楚国当下君昏臣庸,利欲熏心,争权夺利,奸佞嚣张,谗言肆虐,暗箭遍布,邪恶横行,小人当道,忠良被害,凤凰在笼,鸡雀满朝的是非巅倒、黑白不分的溷浊之世的图像,将批判的锋芒直指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上层社会。整个上层社会糜烂腐败,诗人身处其中,孤独、失望、悲愤而无奈。诗人高洁的形象,像一面镜子越发照见这个世界的污浊;这幅黑暗的现实图景又像一面镜子照鉴着后世。在对现实世界的描绘时,诗人也不是纯客观的描写,而是经过提炼和典型化,其中的象征比比皆是。第二个世界是神话世界。由于黑暗现实的挤压,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乘龙驭风,上天入地,上昆仑,赴春宫,入河府,憩肠谷,擦太阳,求神问卜,展现了一个瑰丽、旖旎、迷人的神话世界和楚国的风俗画,把“路曼曼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热切追求理想、百折不回的精神,表现得充分、真切而生动。第三个世界是象征世界。如以栽培香草比延揽人才;以众芳芜秽比好人变坏;以善鸟恶禽比忠奸异类;以规矩绳墨比公私法度;以饮食芳洁比人格高尚;以男女恋情比君臣关系等。诗人用美人、香草、女、帝阍、琼玉、凤鸟等丰富的意象,开辟了一个新奇而多彩的艺术世界,大大丰富了《诗经》的象征意象和表现手法,为后世的诗文创作指示了康庄大道。在今天看来,香草、美人、琼玉之类意象似平很简单,然而,如果屈原用直接的语言描写小人的嘴脸和破败的景象,作品中就不会有如此瑰丽的语言;如果在诗中直接描写小人如何谄媚,楚王如何昏庸,他又如何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那么作品中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奇异的景象了。正是因为诗人把炽烈的感情与奇丽的超现实想象相结合,把对现实的批判与历史的反思相结合,熔宇宙自然、社会现实、人生经历、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于一炉,把人类的美德用香花美草来象征,从而结构出一个无比恢宏壮丽的抒情体系。
《离骚》无与伦比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千百年来都得到文人学者的推崇,并在以后的创作中加以模仿。比如扬雄的《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班彪的《悼离骚》;梁竦《悼骚赋》;应奉的《感骚》三十篇;挚虞《愍骚》;黄祯的《拟骚》;清人嵇永仁的杂剧《续离骚》等。有如此多的文人模仿,可见人们对它的喜爱程度,怪不得明人胡应麟在《诗薮·内篇》中说:“屈原式兴,以瑰奇浩瀚之才,属纵横艰大之远,因牢骚愁怨之感,发沉雄伟博之辞。上陈王道,下悉人情,中稽物理,旁引广譬,具网兼罗、文词钜丽,佳制闳深,兴寄超远,百代而下,才人学士,追之莫逮,取之不穷。”
确实,被文学史上称为文坛双璧之一的《离骚》和《诗经》一样,会随着岁月的流逝,绽放出永恒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