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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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父亲正蹲在地上写检讨,王大利带着人过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地把父亲拉了出来。父亲没有反抗,这几天他都是这样被人拉来拉去,推来推去的。父亲冷眼看着王大利,父亲也会对人摆起了冷脸。这让王大利不痛快,他想看到的是父亲屈服的模样,可惜地是他从没有看见过,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父亲对王大利只有冷脸,只有愤怒,最后忙到顾不上的时候,父亲脑子里想着物理推导,都看不到站在自己面前训话的王大利。“说!说!说!”

父亲的头被摁在牛棚木栏上,硬硬的木刺扎进父亲脸上。父亲侧着脸看王大利,一句话也不说。

“反动派没有硬骨头。”人们下了论断。他们继续审问父亲。

父亲就这样被反反复复地审问,提醒,逼供。当我后来看到父亲身上的伤痕时,我只能转过身去。

不知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他没有松口,或许也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心底的悲凉远超于身体的疼痛,至于精神上的侮辱,在疼面前这些都想不起来了。

他们问父亲那些信都写了什么,递给了谁,泄露了多少机密。

父亲想起给我写的那些信,忍不住笑起来,他咧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滴下。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到顾归,想到大漠,想到自己的妻子,儿子,最后忍住一切情绪解释:“我没有对不起国家,那是给我儿子的信。”

“你消失那几年去哪了?”王大利问。

父亲抬起头看看王大利选择了沉默,他撒不了慌,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父亲只能沉默,一旦他说话就会被人看出破绽。父亲知道自己不善于伪装,就像归国的码头,他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王大利看着父亲倔强的眼神,摆摆手转过身去。出乎王大利意料的是,身后并没有呻吟声,没有叫喊声。

父亲咬住了嘴唇里面的嫩肉,一声没吭。父亲咬出一股血腥味儿,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他必须挺着,他想老师还在医院,自己不能挺不住。

窗外已经很黑了,我走到窗边看看想拉上窗帘,文姨摆手制止我。自从文姨早出晚归开始,她就习惯客厅不拉窗帘,这样她一起来就能看见外面是什么天气。

今天晚上是因为她心慌,父亲还没有回来,文姨站在客厅里,时不时看看窗外。床上黑成一块布,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家的门砰砰地响起来,我看看文姨,挡在她前面。

“归归,去开门。”文姨在我身后对我说,她脸上反而失了刚才的慌色。

我刚一打开门就被推到一边,门被粗暴地踹开,我被推倒在地。

一群红小将冲进我家,嘴里高喊着口号,只是他们都愣子客厅里,他们或许惊讶于我家为何如此地简洁、空荡?一把多余椅子也没有,客厅的水泥地还泛着水光,是文姨刚刚拖的,还没晾干。他们的眼神在客厅里来回搜寻,实在看不出哪里能藏东西。

一个小男孩掀开了我卧室门框上的帘子。他惊讶地看着我的房门,这是一个大洞,两边还露着砖。这是从中间砌墙时李叔叔给我凿的,反正能进能出,后来也就没再管。随着我长高,头渐渐够到洞顶,上面的沙子被我蹭下来不少。

小男孩掀起帘子往上看看,失了再看下去的斗志。

他们或许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他们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第一波人,好东西是不是被人搜走了。

证据呢?这时他们才想起来,终于在我床底下翻到一个小箱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箱子的书。

我眼看着这箱子书被他们收走,身子往前拧了拧。我被人反摁着双手,即便没人摁着,我也不能冲过去。我只能看着家里的所有书都被没收,还有文姨许多文稿。

终于在箱子最底下他们发现了那十一封信,这是父亲给我写的。我看着他拿出那些信,身子忍不住往前挣。身后控制我的人此时的注意力也全在这一叠信上,没有呵斥我。

“归归。”文姨回头叫我,眼神里竟是那样平静。

她看着这一群抄我家的红小将,眼里竟是这样的神色。文姨不用人抓,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里,一直立在原地,一步也不曾动。无论他们动什么翻哪里,拿起什么,扔掉什么。文姨都不说话,也不着急。她也没像我一样扭头看书桌。

行李箱被人打开,衣服倒了一地,行李箱被随意扔在衣服堆上,文姨也没有回头。

我以为文姨心里担心着父亲,所以才会这样。但从文姨刚刚转过来眼神看,好像不是。我心里不知道文姨怎么想的。

其实她在可惜,在心里呐喊。在她眼中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那几本书,却被人当做废纸撕碎,那张腐旧的方桌反而当了宝贝。文姨痛心,文姨无奈。她看着那些人小心地抬走了方桌,心地只能是深深地叹息,久久地悲哀。她不知怎么对这群孩子开口,她只能静静地立着,只有一个人也好,只要能有一个抄家小将拿走这些书就好。文姨想完这些又觉得自己可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文姨看着别人践踏自己自尊,但这不是让她最痛的,施与别人嗟来之食者,自己难道不同样面目可憎?可是文姨能说什么?

人在洪流中只能被冲远冲垮,自己在冲击中始终不曾变成洪流已是最好的下场,怎么还能渴求别人如此?所以文姨只是看着,静静地看着。她无数次这样想,当她每天站到报社门前,站在满是白雪的大街上,她就像若是所有人都能立住,是不是就没有这场洪流?文姨想到这里就停住,她没有答案,现实早已回答了她。

我和文姨被人看在家里,没说什么时候能出去。

文姨对我说:“没事,睡一觉。”

她让我回房睡,她自己也回了房。

我坐在床上坐了一夜,不知道文姨怎么样了。

文姨回房后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也没脱衣服。她眼里淌着泪,轻轻地流下来,流了一夜还是流了多久?文姨自己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着父亲,觉民现在怎么样了?文姨直挺挺地躺着,什么也想不出来,什么也想不到。她心里只念着这一句话“觉民怎么样了”。她从没有这么一刻有过这么强烈的想见我父亲的感觉,她只想见到他,只要他在自己眼前,只要他还在自己眼前。

文姨不敢想那个可能,她紧紧闭上眼睛,心揉着一把泪,逼着自己不能让它再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