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我转身准备回屋,父亲突然进来了。他还是那身蓝灰衣裤,手扶着门边直不起腰来,头对着地,抬起脸来看我。
父亲稳住身子转身关上门,一声重重地关门声,文姨从床上站了起来,点着脚尖勉强立在狭窄的卧室里。
我急忙叫文姨:“文姨,文姨。”
文姨从卧室出来,两人抱在一起。他们互相看着,文姨擦擦眼泪对我说:“快,快去看看你时叔叔他们。”
我这才想起叔叔阿姨,边点头边往外跑。
门又一次猛地关上,发出嘭地一声。
这一声吓出了文姨的眼泪。她和父亲对着跪在地上,两人都站不住,客厅里没有凳子了。
父亲和文姨对着哭,两人眼里都红红的,尤其是父亲,眼睛红得吓人,胡子涂在脸上,脸上一层土。
他抱着文姨又放开看看,看完又抱上。
文姨任父亲推推抱抱,手放在父亲上衣上,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文影我们结婚吧。”父亲抱住文姨说。
“好。”文姨回答。
两人分开互相看着,窗外的黑夜,月光,明星,街道树木,风雪雷声,什么都被这黑布窗隔离了。一切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切鼓声锣声都隔离在两人耳外。在这间空荡荡的客厅里,灯光微弱地照在两人脸上,他们抱在一起,从没这么近,也从没这么深情过。这是文姨跟父亲最近的时候,心与心,身体与身体,温度与温度。
这一段时光是文姨和父亲两个人的。他们几乎不说什么,却彼此依靠。
文姨后来对我说“这是你父亲说的最深情的话”。尽管水深火热,尽管不合时宜;尽管迟了几年,迟了许多年。但文姨依然满足。
此后父亲再也没说过这句话,类似的话也没说过。
文姨晚年时感叹,早说晚说都称得上浪漫,可你爸却偏偏是那时候说的。虽然不浪漫,让人感到遗憾,但正因是那时候说的,所以我踏实、安心。一直踏实、安心了这么多年。
在那个时候能踏实、安心的能有几个人呢?文姨竟是其中之一。反言之能在那时候踏实,以后又怎么会不踏实?文姨又是其中之一,就这样踏实了一辈子。所以她不问、不求,即便面对我父亲,她有诸多疑问,也从未觉得不安心。
我跑得气喘吁吁,一群拿着绳索皮带的人从楼下下来。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回头看看,脚步更快。我大步小步地迈上楼梯,推开门一看,不禁悲上心头。
时叔叔抱着徐阿姨跪坐在地上,徐阿姨抬头看是我,脱口就问:“你父亲怎么样了?”
我停在门边,看着徐阿姨的泪眼。
时叔叔换回了原先的旧眼镜,徐阿姨看不出来穿的是什么。他们两人跪坐在空空的客厅里。
“都没事。”我回答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松了口气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徐阿姨一直跪坐在地上,时叔叔就这样搀着她,我进来后他们也没站起来。
时叔叔说:“你阿姨没力气了,你去厨房倒杯水。”
我点点头往厨房走,客厅空空的只剩时叔叔和徐阿姨了,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墙上贴满大字报。
我掀开帘子,半天没迈步。厨房满地都是碎碗瓷片,乱堆堆一地,无处落脚。
我绕过碎碗进里面给徐阿姨倒杯热水,徐阿姨想招呼我坐,回身看看,却没有坐的地方。
“进屋吧,先进来。”徐阿姨说着站起来。
时叔叔扶着她,徐阿姨端着水推时叔叔说:“不用,我站得起来。”
“我扶你站得更稳。”时叔叔扶起徐阿姨。
“进屋看看爷爷吧,报个平安,也好让爷爷放心。”徐阿姨对我说完又转头对时叔叔说,“爸一定担心文影。”
爷爷躺在床上,身体几乎转动不了,他听见有人进来,用力地挪着身子,想把脸转过来。
“爷爷。”我蹲到爷爷窗前,爷爷看着我,张着嘴喘喘。我红了眼眶,手指甲扎进手掌心,拳攥得抖得松不开。
这怎么会这样?只不过十几天没见,爷爷怎么会这样了?我从没想过爷爷那么精神的老人也会躺在床上,也会泪眼浑浊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爷爷咳嗦地很厉害,一张口说话就喘不上气来。
“爷爷......”我转身抬头看时叔叔,想询问他爷爷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突然生病了吗?
时叔叔没有说话,拍拍我肩膀让我跟爷爷说两句话,他拿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徐阿姨用手捂住了嘴。
我告诉爷爷:“文姨没事,大家都没事。”
爷爷伸手颤颤地往上摸,我把左手放在爷爷手里,爷爷转向我说:“归归,要上进啊。记得我说过的莲花吗?”
“嗯嗯。”我点点头。
爷爷把手放到我脸上拍拍我脸说:“就贪玩。”
“我不,我以后都不贪玩了。爷爷。”我不知该对爷爷承诺什么,也不知这是该说什么爷爷才会开心。我这时才发信自己的笨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哽咽,梗着脖子憋着声音。
那天晚上我走在路上,一路哽咽,不流眼泪,不哭出声。一路上都在回想徐阿姨的话,爷爷拦着不让人,被推了一跤,老人气性大,生气憋在心里,喘气就渐渐困难了。
我哭到家门口才擦干眼泪,止住哽咽,我进门对文姨说:“叔叔阿姨没事,爷爷......”说到爷爷,我只对文姨说:“你回家看看爷爷吧。”
文姨听完这话,第二天早早地起来,仔细梳头洗脸,将衣服尽量理平整。
文姨晚上回来什么也没说,我也没问爷爷怎么样了。
父亲又是一晚上没回来,我家的灯一直亮到半夜才关。
文姨抚着额头坐在客厅里,客厅里只剩一把好椅子,书桌也被抬走了。
李叔叔避过风头后给我家抬来一张旧方桌。文姨没有拒绝,我家没有地方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