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视域下的哈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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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9世纪英国建筑哥特运动与哈代的怀旧观点

英国强劲的文化寻踪之风从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也吹到了另一个学科——哈代所从事的建筑行业。维多利亚早期,英国掀起了一场教堂修复运动,1857年,一位撰稿人在《爱丁堡评论》上公开宣称“对建筑遗迹的合理研究可以获得与出土发掘相媲美的有价值的发现”Anon., “Fergusson’s Handbook of Architecture”, Edinburgh Review 105(Juanuary 1857), pp.112-113.See Thomas Hardy and the Survivals of Time, p.10.。“哈代时代,‘向后看’的兴趣范围广泛,从哥特复兴和对封建时代的崇尚一直延伸到史前遗迹的重建,其中‘斯通亨奇’就是这样一个挑战”Andrew Radford, Thomas Hardy and the Survivals of Time, Aldershot: 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2003, p.12.。哈代强烈反对打着修复古建的旗号进行实质性的文物破坏,主张教堂修复应尽量保留原貌,即保留古老风格所代表的历史文化,不应随意改变原有的风格,哈代认为这是古建修复工作最基本的原则。1907年,哈代给时任古建保护协会秘书的萨克雷·特纳(Thackeray Turner)的私人信件中,开诚布公地指责了协会实际工作中的错误思想和做法。哈代很尖锐地质问对方,一些资金用于对古老的“西面画廊”(可能出自安妮女王‘Anne Queen’时代)的破坏,另一些钱用来修建本来绝无可能存在的“唱诗班和牧师座椅”,捐资建设如此“绝对必要的工程”是不是诚实行为?信中,哈代在提到“绝对必要的工程”时特意用引号表示反讽Thomas Hardy,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Thomas Hardy Volume Three 1902-1908, ed.Richard L.Purdy &Michael Millgat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2, pp.283-284.。1909年,古建保护协会聘请哈代为斯丁福德教堂修复工作的顾问,4月25日,在给修复委员会的信中,哈代坦诚地表达了自己对本次修复工作的具体意见和对教堂修复的核心观点:“就教堂修复总体而言,应该时刻谨记唯一合理的指导原则,即限制翻修,提倡保护性修复,坚决杜绝恣意乱改。”Thomas Hardy,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Thomas Hardy Volume Four 1909-1913, ed.Richard L.Purdy &Michael Millgat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pp.18-19.信的原文中,哈代特意用斜体强调了“保护性修复”,指出教堂修复要最大限度地按原样进行修补,强烈呼吁保护原有风格。不同风格代表了不同时代的文化风貌,哈代对教堂修复的个人建议,表现出他在人类学和民俗学视域下对体现在古建筑中的历史文化的独到认识和理解,我们可以从建筑学层面了解哈代的传统文化意识、民俗思想和人类学思想。哈代把1840年前后对斯丁福德教堂所进行的那次修复称为灾难性的行为,因为在那次修复中,具有很高文物价值的卡洛琳时代或乔治早期的古旧漂亮的橡木长凳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哈代强调,本次修复中,17或18世纪重新摆放的橡木长凳,大部分情况良好,应保持在原位,因为“它们自身不但具有文物意义(antiquarian interest),而且还有文化联想意义(association interest),是地方教堂的价值所在”Thomas Hardy,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Thomas Hardy Volume Four 1909-1913, ed.Richard L.Purdy &Michael Millgat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4, p.19.。哈代渊博的历史文化知识和对历史文化的独特情结体现在许多方面。1893年,多切斯特镇为即将重修的市镇街道重新命名征求哈代意见,哈代首先提议要借此机会“恢复即将被人遗忘的原初的历史名称”Thomas Hardy, The Collected Letters of Thomas Hardy Volume Two 1893-1901, ed.Richard L.Purdy &Michael Millgat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0, p.4.。哈代对历史文化的崇尚和保护文物与文化遗迹的态度,反映了哈代对民俗学和人类学的关键概念“遗留物”的重视。泰勒所提出的“遗留物”是人类历史文化发展过程中最有力的证据,它们是文化进化链条上不可或缺的环节,是民俗学和人类学等学科最倚重的关键因素,也是实现不同文化对比的原点。哈代的历史文化情结也就是“遗留物”情结,“遗留物”是联系民俗学和人类学的纽带,也是民俗学和人类学两个学科的重叠交汇处,因此,哈代的历史文化遗留物情结也就是他的民俗情结或人类学情结。

1906年,在《教堂修复回忆》一文中,哈代简单回顾了作为教堂修复工作者的经历,并且对大规模教堂修缮过程中对古文物的破坏行为流露出抵触情绪,他认为教堂修复应保留原有的不同时代的历史风貌,而不应采取“罢黜百家,独尊哥特”的方式,把所有的教堂都改建为千篇一律的哥特风格。哈代对修复人员的文物破坏行为的厌恶,主要出自对传统历史文化的尊重和热情,哈代强烈谴责修复人员无视教堂的文化符号而进行的无原则的改动,并称之为“打着修复名义的破坏”。哈代在1895年出版的《一双蓝蓝的眼睛》的前言中,也明确表达了对当时教堂修复盲目毁坏文物的行为的批判:


恣意修复教堂的狂热之风已刮到了英国西部最遥远的角落,这里沿海长期以来野性悲剧的特征与散落其间的基督教建筑粗放的哥特艺术相得益彰,臻于完美,修复运动却把所谓的新意生硬地强加给了它,使之极不协调。恢复这些已经丧失了精神的中世纪的灰色死尸,犹如修复附近的悬崖一样荒唐无聊。Thomas Hardy, Author’s Preface to A Pair of Blue Eyes,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 Limited, 1995.


《一双蓝蓝的眼睛》就是英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是当时建筑行业以教堂修复为代表盲目崇拜中世纪哥特风格的文学写照。哈代对当时英国教堂建筑业中盛行的中世纪哥特热颇有微词,他的个人观点在《一双蓝蓝的眼睛》中有所表露,其中,哈代以主人公亨利·奈特为化身,对恩德尔斯唐教堂(Endelstow Church)的修缮中以中世纪风格取代原有的真实风格的行为深表遗憾,《无名的裘德》中也流露出同样的不满情绪,哈代这样描述玛丽格林村古教堂的不幸命运:


原来那个有驼背房脊、木头尖阁和古怪隅栋的教堂,现在也拆掉了;拆下来的材料,有一部分碾成了碎石块,堆在篱路旁边,预备铺路用,另一部分就在邻近一带,砌了猪圈的墙,做了园子里的石头座儿,当了篱路两旁的护路石,堆成花坛里的假山了。一个高大的新建筑——一个英国人看着不熟悉的德国哥特式建筑,已经在新的地址上,由一个一天之内从伦敦来而复去的历史遗迹毁灭者建造起来了。原先那座供奉基督教圣贤的古庙,虽然曾矗立了那么久,但是它的地址究竟在什么地方,从那片由太古以来就用作教堂坟地的青绿草坪上,都找不出痕迹来。〔英〕哈代:《无名的裘德》,张谷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