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华
我一辈子只是想找一个理想的『通信员』,我曾经写过日记,任性的滥泛着情感。但每次都不能持久。
致凌叔华186××××××
叔华:
我又忍不住要写信给你了。这时候,我单身在西湖楼外楼,风还是斜,雨还是细。我这愁人的心曲,也就不言而喻了。堂倌倒颇知趣,菜也要得,台上有鱼有虾,有火腿。半通远年187已经落肚,四肢微微生暖。想起适之,彭春,与你,就只你们三位可以领略这风雨中的幽趣,可以不辞醉的对案(?)痛饮,可以谈人生的静,——此外都不成了。
致凌叔华 24××××
准有好几天不和你神谈了,我那拉拉扯扯半疯半梦半夜里袅笔头的话,清醒时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害臊,我真怕厌烦了你,同时又私冀你不至十分的厌烦。×,告诉我,究竟厌烦了没有?平常人听了疯话是要“半掩耳朵半关门”的,但我相信倒是疯话里有“性情之真”,日常的话都是穿上袍褂戴上大帽的话,以为是否?但碰巧世上最不能容许的是真——真话是命定淹死在喉管里的,真情是命定闷死在骨髓里的——所以“率真”变成了最不合时宜的一样东西。谁都不愿不入时,谁都不愿意留着小辫子让人笑话。结果真与疯变成了异名同义的字!谁要有胆不怕人骂疯才能掏出他的真来,谁要能听着疯话不变色不翻脸才有大量来容受真。得,您这段罗哆已经够疯。不错,所以顺着前提下来,这罗哆里便有真,有多少咬不准就是!
……不瞒你说,近来我的感情脆弱的不成话:如其秋风秋色引起我的悲伤。秋雨简直逼我哭。我真怕。昨夜你们走后,我拉了巽甫老老到我家来,谈了一回。老老倦得老眼都睁不开,不久他们也走了。那时雨已是很大。好了,朋友全走了,就剩了我,一间屋子,无数的书。我坐了下来,心像是一块磨光的砖头;没有一点花纹,重滋滋的,我的一双手也不知怎的抱住了头。手指擒着发,伏在桌上发呆,好一阵子,又坐直了,没精打采的,翻开手边一册书来不用心的看,含糊的念,足足念一点多钟。还是乏味,随手写了一封信给朋友,灰色得厉害,还是一块磨光的砖头,可没有睡意,又发了一阵呆,手又抱着了头,……呒!烟土披里纯来了,不多,一点儿,抽一根烟再说。眼望着螺旋形往上袅的烟,……什么,一个旷野,黑夜……一个坟——接着来了香满园的白汤鲫鱼……呒,那可不对劲……鱼,是的,捞鱼的网……流水……时光……捞不着就该……有了,有了,下笔写吧——
完了,昨夜三时后才睡,你说这疯劲够不够?这诗我初做成时,似乎很得意,但现在抄眷一过,换了几处字句,又不满意了。你以为怎样,只当他一首诗看,不要认他的什么Personal(私人)的背景,本来就不定有。真怪,我的想象总脱不了两样货色,一是梦,一是坟墓,似乎不大健康,更不是吉利。我这常在黑地里构造意境,其实是太晦色了,×你有的是阳光似的笑容与思想,你来救度救度满脸涂着黑炭的顽皮××吧!
[一九二四年×月×日]188
徐志摩手迹
致凌叔华189××××××
我准是让西山的月色染伤了。这两天我的心像是一块石头,硬的,不透明的,累赘的;又像是岩窟里的一泓止水,不透光,不波动的,沉默的。前两天在郊外见着的景色。尽有动人的——比如灵光寺的墓园,静肃的微馨(柏)的空气里,峙立着那几座石亭与墓碑,院内满是秋爽的树荫,院外亦满是树荫的秋爽。这墓园的静定里,别有一种悲凉的况味,听不着村舍的鸡犬声,听不着宿鸟的幽呼声,有的只是风声,你凝神时辨认得出他那手指挑弄着的是哪一条弦索。这紧峭的是栗树声,那扬沙似潇洒的是菩提树音,那群鸦翻树似海潮登岩似的大声是白杨的狂啸。更有那致密的细渡啮沙碛似的是柏子的漏响——同时在这群音骈响中无边的落叶,黄的,棕色的,深红的,黯青的,肥如掌的,卷似发的,细如豆的,狭如眉的,一齐乘着无形中吹息的秋风,冷冷斜飘下地,他们重绒似的铺在半枯草地上,远看着象是一扃仰食的春蚕;近睇时,他们的身上都是密布着针绣似的、虫牙的细孔。他们在夏秋间布施了他们的精力,如今静静的偃卧在这人迹稀有的墓园里,有时风息从树枝里下漏。他们还不免在他们“墓床”上微微的颤震,像是微笑。像是梦颦,像是战场上僵卧的英雄又被远来的鼓角声惊扰!那是秋。那是真宁静,那是季候转变——自然的与人生的——的幽妙消息。××,我想你最能体会得那半染颜色,却亦半褪颜色的情调与滋味。
我当时也分不清心头的思感,只觉得一种异样甜美的清静,像风雨过后的草色与花香,在我的心灵底里缓缓的流出(方才初下笔时我不知道我当时曾经那样深沉的默察,要不然我便不能如此致密的叙述),我恨不能画。辜负这种秋色:我恨不能乐,辜负这秋声,我的笔太粗,我的话太浊,又不能恰好的传神这深秋的情调与这淡里透浓的意味;但我的魂灵却真是醉了。我把住了这馥郁的秋酿巨觥。我不能不尽情的引满,那滑洵的冽液淹进了我的咽喉。浸入我的肢体,醉塞了我的官觉,醉透了我的神魂:××假如你也在那静默的意境里共赏那一山淡金的菩提,在空灵中飞舞,潜听那虫蚀的焦叶在你脚下清脆的碎裂!
更有那冷夜月影;除是我决心牺牲今夜的睡。我再不轻易的挑动我的意绪!炉火已渐缓,夜从窗纱里幽幽渗入,我想我还是停笔的好,要不然抵拼明日的头痛。但同时“秋思”仍源源的湧出——内院的海棠已快赤哩,那株柿树亦已卸却青裳,只剩一二十个浓黄的熟果依旧高高的紧恋着赤露的枝干,紫藤更没有声息,榆翁最是苍苍的枯秃——我内心的秋叶不久也怕要飘尽了,××,你替我编一只丧歌罢!
志摩寄思
[××××年×月×日]
致凌叔华 24××××
今天下午我就存心赖学,说头疼(是有一点)没去,可不要告诉我的上司,他知道了请我吃白眼,不是顽儿的。……真是活该报应,刚从学生那括下一点时光来,正想从从容容写点什么,又教两个不相干的客人来打断了,来人也真不知趣,一坐下就生根,随你打哈欠伸懒腰表示态度,他们还你一个满不得知!这一来就花了我三个钟头!我眼瞟着我刚开端的东西,要说的话尽管在心坎里小鹿似的撞着,这真是说不出的苦呢。他们听说这石虎胡同七号是出名的凶宅,就替我着急,直问我怕不怕,我的幽默来了,我说不一定,白天碰着的人太可怕了,小可胆子也吓出了头,见鬼就不算回事了!×,你说你生成不配做大屋子的小姐,听着人事就想掩耳朵,风声,鸟闹(也许疯话)倒反而合式:这也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恼。我们长在外作客的,有时也想家(小孩就想妈妈的臂膀做软枕……)但等到回了家,要我说老实话时,我就想告假——那世界与我们的太没有亲属关系了。就说我顶亲爱的妈罢,她说话就是画圆圈儿,开头归根怨爸爸这般高,那般矮,再来就是本家长别家短,回头又是爸爸——妈妈的话,你当然不能不耐心听,并且有时也真有意味的见解,我妈她的比喻与[似为“里”]“古老话”就不少,有时顶鲜艳的:但你的心里总是私下盼望她那谈天的(该作谈“人”的)轮廓稍为放宽一些。这还是消极一方面:你自己想开口说你自己的话时那才真苦痛;在他们听来你的全是外国话,不直叫你疯还是替你留面子哪!真是奇怪,结果你本来的话匣子也就发潮不灵了。所以比如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家里被他们硬拉住了不放走,我只得恳请到山脚下鬼窝庐里单独过日子去。那一个来月,倒是顶有出息,自己还享受,看羊吃草,看狗打架,看雨天露濛里的塔影,坐在“仙人石”上看月亮,到庙前听夜鸮与夜僧合奏的妙乐,再不然就去戏台里寄宿的要饭大仙谈天——什么都是有趣,只要不接近人,尤其是体面的。说起这一时山庐山才真美哪,满山的红叶,白云,外加雪景,冰冷的明星夜,(那真激人),各种的鸟声,也许还有福份听着野朋友的吼声……×,我想着了真神往,至少我小部分的灵魂还留在五老峰下,栖贤桥边(我的当然纯粹是自然的,不是浪漫的春恋)。那边靠近三叠涧,有一家寒碧楼是一个贵同乡,我忘了谁的藏书处,相当不俗的客时,主人也许下榻。假如我们能到那边去过几时生活——只要多带诗笺画纸清茶香烟(对不住,这是一样的必需品),丢开整个的红尘不管不问,岂不是神仙都不免要妒羡!今年的夏天过的不十分如意,一半是为了金瓜,他那哭哭啼啼的,你也不好意思不怜着点儿不是?但这一怜你就得管,一管,你自个儿就毁。我可不抱怨。那种的韵事也是难得的。不过那终究是你朋友的事,就我自己说,我还不大对得住庐山,我还得重去还愿,但这是要肩背上长翅膀的才敢说大话,×,您背上有翅膀没有:有就成,要是没,还得耐一下东短西长!说也怪,我的话匣子,对你是开定的了,管您有兴致听没有,我从没有说话像对你这样流利,我不信口才会长进这么快,这准是×教给我的,多谢你。我给旁人信也会写得顶长的,但总不自然,笔下不顺,心里也不自由,不是怕形容高词太粗,就提防那话引人多心,这一来说话或写信就不是纯粹的快乐。对你不同,我不怕你,因为你懂得,你懂得因为你目力能穿过字面,这一来我的舌头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着那一点点小机灵就从心坎里一直灌进血脉,从肺管输到指尖,从指尖到笔尖,滴在白纸上就是黑字,顶自然,也顶自由,这真是幸福。写家信就最难,比写考卷还不易,你提着笔(隔几时总得写)真不知写什么好——除了问妈病或是问爸要钱!(下略)
[一九二四年×月×日]190
徐志摩手迹
致凌叔华 24××××
今天整天没有出门,长袍都没有上身,回京后第一次“修道”,正写这里你的信来了,前半封叫我点头暗说善哉善哉,下半封叫我开着口尽笑自语着捉掐捉掐191!××,你真是个妙人。真傻,妙得傻,傻得妙——真淘气,你偏爱这怪字,傻,多难写,又象粽子的粽字,他那一个钢叉四颗黑豆,真叫人写得手酸心烦!你想法子改一个字好否?要不然我们就想法子简笔,再要不然,我宁可去学了注音字母来注音,这钢又黑豆八字胡子小果橙儿放在一堆的顽意儿实在有些难办!好呀,你低着头儿,“钢又黑豆八字胡子果橙儿连在一起”(我宁可这样来顺手)的笑,谁知道你在那里提掐出坏主意哪!什么枣子呀,苹果呀,金瓜呀,关刀呀,铁锤呀,圆球呀,板斧呀全到门了,全上台了,真有你的,啊!你倒真会寻乐,我说得定你不仅坐在桌上吃喝时候忍不住笑,就是你单个儿坐在马车里,睡在被窝里,早上梳洗的时候,听先生讲书的时候——一想着那一大堆水果鲜果兵器武器(而且你准想着)你就撑不住笑,我现在拿起你未了那张信页放在耳朵边听时都好像还听你那格支格支的“八字胡子”等等的笑哪!北京人说“损”。大姑儿你这才损哪!我想我以后一定得禁止你画画了,真是,信上写着就叫人够受,你要是有兴致时,提起管夫人来把什么金瓜脸马脸(对呀,你还忘了张彭春哪!)青龙偃月刀脸等等全给画了出来,再回头广告讽刺画滑稽写真的展览会可不是顽儿!真得想法发子来制度你才好。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达观最开通不过我们的萧伯纳。他是超人至人。但是他有一次也真生了气,他闷了好几天哪,为的是有一位与尊驾同等天才的Max Beerbom开了他一个小顽笑——他画一个萧伯纳,头支着地板,脚顶着天花板,胡子披一个潇洒出群,谁看了都认识是“萧”,谁看了都得捧着肚子笑,萧先生自己看见了可真不乐意,他没有笑——那画实在太妙了,所以你看你这捣乱正是政府派说的危险分子,以后碰着你得特别小心才是,要不然就上你当,让你一个人直乐——我们卖瓜果的准吃大亏!
真淘气的孩子,你看,累得我罗嗦了老半天没有说成一句话。本来我动手写信时老实说,是想对你发泄一点本天的闷气,太阳也没出来,风象是哭,树上叶子也完了,几根光光的枝叉儿在半空里擎着,象是老太太没有牙齿关不住风似的,这看了叫人闷气。我大声的念了两遍雪莱的《西风歌》,正合时,那歌真是太好了,我几时有机会伴着你念好吗?(下略)
[一九二四年秋]192
致凌叔华 241123
今天又是奇闷;听了刘宝全以后,与蒋××回家来谈天,随口瞎谈。轻易又耗完半天的日影,王××也来了,念了几篇诗,一同到春华楼吃饭,又到正昌去想吃冰淇淋,没了!只得啜一杯咖啡解嘲,斜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一双半多少不免厌世观的朋友又接着谈,咖啡里的点缀是鲜牛酪,谈天里的点缀是长嘘与短叹,回头铺子要上门了,把我们撵了出来,冷清清的街道,冷冰冰的星光,我们是茫茫无所之、还是看朋友去。朋友又不在家,在他空屋子里歇了一会儿,把他桌上的水果香烟吃一个精光、再出来到王××寓处,呆呆的坐了一阵子,心里的闷一秒一秒的增加了——不成,还是回老家做诗或是写信或是“打坐”吧。惭愧。居然涂成了十六行的怪调。给你笑一笑或是绉一绉眉罢。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十时193
致凌叔华194 24××××
不想你竟是这样纯粹的慈善心肠。你肯答应常做我的“通信员”。用你恬静的谐趣或幽默来温润我居处的枯索,我唯有泥首!我单怕我是个粗人,说话不瞻前顾后的,容易不提防得罪人;我又是个感情的人,有时碰着了枨触,难保不尽情的吐泄,更不计算对方承受者的消化力如何!我的坏脾气多得很,一时也说不尽。同时我却要对你说一句老实话。××,你既然是这样诚恳,真挚而有侠性。我是一个闷着的人,你也许懂得我意思。我一辈子只是想找一个理想的“通信员”,我曾经写过日记,任性的滥泛着的来与外逼的情感。但每次都不能持久。人是社会性的动物。除是超人,那就是不近人情的,谁都不能把挣扎着的灵性闷死在硬性的躯壳里。日记是一种无聊的极思(我所谓日记当然不是无颜色的起居注。)最满意最理想的出路是有一个真能体会,真能容忍,而且真能融化的朋友。那朋友可是真不易得。单纯的同情还容易,要能容忍而且融化却是难,与朋友通信或说话,比较少拘束,但冲突的机会也多,男子就缺少那自然的承受性。但普通女子更糟。因为她们的知识与理性超不出她们的习惯性与防御性,她们天生高尚与优秀的灵性永远钻不透那杆毛笔的笔尖儿。理性不透彻的时候,误会的机会就多,比如一块凹形的玻璃,什么东西映着就失了真象。我所以始终是闷着的。我不定敢说我的心灵比一般的灵动些,但有时心灵活动的时候,你自己知道这里面多少有真理的种子,你就不忍让他闷死在里面,但除非你有相当的发泄的机会与引诱时,你就不很会有“用力去拉”的决心。虽则华茨华士用小猫来讽喻诗人:他说小猫好玩,东跳西窜的玩着树上的落叶,她玩她的,并不顾管旁边有没有人拍手叫好,所以艺术家的工作也只是活力内迫的结果,他们不应当计较有没有人赏识。但这是理论。华老儿自身就少不了他妹妹桃绿水的灵感与同情。我写了一大堆,我自己也忘了我说的是什么!总之我是最感激不过,最欢喜不过你这样温的厚意,我只怕我自己没出息,消受不得你为我消费的时光与心力!
[一九二四年冬]
徐志摩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