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艾达的回忆--痴迷
居伊的优雅和体贴,让艾达感受到了平等和尊重,母亲告诉艾达,居伊曾经去过意大利,跟随他的商队,这些信息足够吸引艾达的注意。一个星期以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居伊。我戴上毛皮镶边的红色天鹅绒斗篷,穿上毛皮镶边的山羊靴子,沿着北风呼啸的大街朝酒馆走去。居伊父亲经营的商店就在酒馆的正对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进入酒馆,因为店主亲自出门向我鞠躬,然后从陈年佳酿里取出他最好的一瓶放在我面前。当然了,这些人不管在背后如何的嘲笑我,但是一直都是把我当作贵族的女儿来对待。
在我刚刚斟上第一杯酒的时候,居伊出现了。整个门廊立刻变得五光十色,这次他不像以往穿的那么精美。可是,他通身的气派依然表现出了他的富有。丝、天鹅绒和全新的皮革。他的脸通红,像是一路奔跑而来。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向我鞠躬,等我邀他坐下,然后问我:“我没有想到你会亲自来找我,小姐,我有一些慌乱.“他抱起臂膀伏在桌上,看着我。
“我的母亲说您去过意大利,先生,您可以跟我说说嘛”我说,立刻我就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是多么的有失身份,“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意大利待过多久?你真的在那里求过学吗?意大利人都做些什么?你们会一起聊些什么?”
对我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微微地笑了笑。我自己也笑了。我把酒瓶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喝一杯“告诉我吧,”我说,“你去过意大利的剧院吗?你见过喜剧院吗?”
“很多次了。”他略显不屑地说,“不过,这里实在是太过嘈杂了,让我为您在楼上的包间订一份晚餐吧,这是我的荣幸”还没等我委婉地拒绝他,他已经在打点一切了。我们被引到楼上一间粗糙但舒适的小房间。我从没有在木质的小房间里呆过。一看见它,我就立刻喜欢上了。餐桌已经摆好了,炉火令房间温暖如春,而不是像我们的城堡里那样狂暴刺眼。透过干净的,厚厚的窗户玻璃望出去,外面是蔚蓝色冬季的天空。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关于意大利的一切。”他亲切地说,等着我坐下。“是的,我在那里上过大学。”他轻哼了一声,仿佛那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现在,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呢?是城里的臭气,还是可恶的噪音?是到处环绕你左右的饥饿人群,还是小巷里随时准备割你喉咙的小偷?”我对他语言中的讥讽毫不理会。他的微笑和他的声音极不协调,他的举止夸张,颇为吸引人。
“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意大利剧院,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在那间屋子里整整呆了四个小时,喝酒、聊天。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画出剧院的草图。他还向我描述了他看过的戏剧、著名的演员,以及大道两边的小房子。很快,他就忘却了愤世嫉俗的态度,开始向我展示意大利的全貌。
接下来,我们逐渐开始谈论些抽象的东西,比方说,报社如何报道新闻,他的学生好友如何在咖啡馆中争论问题。他告诉我,人们都躁动不安,不再满意君主制度。他们想要政府实施改革,而不是长久地维持不变。他向我介绍了那些哲学家们,对他所说的,我并不是完全明白。可他那迅速的,略带讽刺的话语让我对意大利有了一个十分完整的概念。
他告诉我,受过教育的人不信上帝,而是对科学感兴趣得多。贵族阶层在那里一蹶不振,教堂也是如此。这是理性的时代,而不再是迷信的时代。当然,我对他所说的这些毫不感到惊讶。他说得越多,我理解得越深。
接下来,他讲述他去过的美容院,他的狂饮以及和女演员们共度的夜晚。他还描述了在皇宫召开的公共舞会。“我告诉你,”他最后说道,“虽然听起来不错,实际情况其实远没有这么好。”
“我不信。”我平静地说。我不想他停下来,我还想听他不断地说下去。
他又拿了一瓶酒,给我们的杯中斟满,说道:“小姐,如今是现实主义的年代。这是极其危险的。”
“为什么说危险?”我小声说。“难道是说破除迷信吗?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吗?”
“你说这话活像一个真正的18世纪的人,”他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可是,价值都失落了。时尚即是一切。甚至连无神论都开始流行!”
我一直有着现实主义的想法,可这并非出于任何哲学上的原因。我们家族里没有人深信上帝,虽然他们号称如此。可是,这是我们的义务。真正的宗教早在很久以前就在家中失落,就像在成千上万的贵族家庭中一样。
“可是,人们难道可以没有信仰而活吗?”
居伊难过地问。“孩子们难道可以没有信仰而面对世界吗?”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如此的言语讽刺,愤世嫉俗了。可是,无论这种讽刺多么地让他消沉,他身上又有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强大的力量和热情。这让我向他靠近,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还披在肩上的天鹅绒斗篷的毛边。伸出胳膊,圈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我们醉得厉害,差点弄翻了桌子。当第三瓶酒送来的时候,我开始讲述我的生活——这我在以前从未做过。我告诉他,我是如何跑进山里,越跑越远,直至看不见我父亲的古堡;我告诉他,我是如何骑马越过田野,直到一片闹鬼的森林。
我的话语倾泻而出,正如刚才他的话一样。很快,我们就开始袒露自己内心的很多东西和各种不同的隐秘的孤独。当我们谈到自己的渴望和失望的事时,是如此的高兴,比如,我们时常说到“是啊,就是这样”,“我完全理解你”等等这样的词句。
又要了一瓶酒,居伊说要为我拉一曲小提琴。于是,他立刻赶回家为我取来了他的琴。此时,已接近傍晚了。阳光倾斜着洒进窗户,火光熊熊。我们喝得烂醉,却没有点晚餐。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如此的快乐。我躺在小床的草垫上,手枕在脑后,看他取出那把乐器。
他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拨弄了一下琴弦,转了转琴栓。接着,他举起琴弓,用力地往下划过琴弦,拉出第一个音符。我坐起来,背靠墙板盯着他。我无法相信我听到的声音。他把这首曲子分成段落,从琴弦上拉出一个个的音符。每个音符都是半透明而震撼人心的。他双目紧闭,下嘴唇微微偏向一边。和这首曲子本身一样打动我心灵的是,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投入了音乐,他的整个灵魂似乎都在倾听。我没有像这样了解过音乐,它的狂野,它的震撼,以及那来自琴弦的,迅速滑过的音符洪流。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里面蕴涵了所有莫扎特曲子中的喜悦、速度和可爱。他的演奏结束了。我盯着他。
“艾达小姐,你怎么了?”他无助地问。我站起身来,伸出臂膀拥抱着他,在他两颊上亲吻,又亲了亲小提琴。
“别再叫我小姐了。叫我艾达。”我躺回床上,把脸埋在臂弯中,开始哭泣,再也无法停止。
他在我身边坐下,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哭。我无法向他说明,但我能感到,他为他的音乐带来这样的场面而感到不安。现在的他,不再有讽刺或是挖苦。我想,那天晚上,他把我带回了家。第二天一早,我站在他父亲商店门口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石街上,朝他的窗户扔石子。看见他探出头来,我说:“你想下来继续我们的谈话吗?”
春天就要来了,山里变得郁郁葱葱,苹果园重新恢复了生机。居伊几乎和我形影不离。我们沿着布满岩石的山坡散步,我们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奔跑,我们穿过一所老修道院的废墟朝南漫步。我们有时在我的房间里闲坐,有时爬上城垛。如果我们烂醉如泥,嗓门太大,就回到酒馆的房间,否则别人无法忍受我们。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我们对彼此袒露了越来越多的内心世界。居伊告诉了我他的童年生活、他早年的失意,以及他所了解并且热爱的人们。
我也开始向他讲述我的痛苦——最终,我告诉了他我和意大利演员逃走这件不光彩的事情。那个晚上,看着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山野,我说:“即使不在意大利,即使不能在歌剧院或喜剧院里看见幕布拉起,只要有你在,也不会觉得特别难受。”
“你啊,总是和剧院连在一起。”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么,你总是要把话题扯到剧院和演员上—”他褐色的大眼睛充满信任。他穿着那件巴黎的红色天鹅绒长礼服,虽然喝得烂醉,却依然显得干净、整洁。
“演员们都有一种魔力,他们让各种事情在舞台上发生,他们在发光。”
“你还是先看看他们在舞台上脚灯的照射下那汗如雨下的彩妆的脸,然后再作评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