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与母亲的正式告别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走进过道向卧室望去，看见母亲就在那里。我突然感到我的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令我既不能言，也不能行。她就在那里，真的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一楼客厅里的所有小动静都变成了嗡鸣声。透过双层房门，我看见了一间可爱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刷着白漆的床，上面垂着金色的悬挂物。窗户也用金色的窗帘遮蔽着，透过高高的窗格向外望去，只能看见天空中几缕淡淡的金色云朵。我一直想要给她奢华的生活，而现在她却感到身体渐渐垮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不知道这是让她生气，还是让她开心。
她一边等待着死亡，一边在脑海中苦苦地挣扎。即使坐在窗边柔软的丝绒椅子里，身边还放着靠垫，她消瘦的身体里那骨头的剧痛还是令她无法容忍。她转过头，面对着房门。如果这时候我不进去的话，不管多么痛苦她都会从床上起来走到我跟前。我似乎无法挪动脚步。然而，我还是推开医生和护士，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
她坐在窗边浅紫色的灯光里，穿着漂亮的深蓝色塔夫绸衣服。她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搭着椅子扶手。有那么奇妙的一瞬问，她像在我孩提时代那样看了我一眼，依然如此美丽。她匀称的脸庞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或是疾病的折磨而发生丝毫改变，她的头发也是如此。这时，一阵令人心碎的喜悦感攫住我的心，我似乎微微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凡人。我又天真无邪地跟她在一起，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实。
屋里没有死亡，没有恐惧，只有我和她。她想把我搂在怀里。我停下了脚步。
我已经靠她很近了。这时，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噙着泪水。我不忍去看她喉咙上和手上薄如蝉翼、苍白无色的皮肤。她眼眶周围几乎都是瘀青的。我从她身上闻到了死亡的腐烂的气息。可是她在我眼里依然熠熠生辉。她是属于我的。我用尽全力，默默地告诉她，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是像我早年记忆中的那般可爱。在这个特别的一瞬，当我告诉她我是多么珍爱她的时候，我意识到她能够听见我的心声。她回答我说，她也一直都爱着我。此刻，她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毫无恍惚之态。
“到这儿来，让我看看你，”她说，我不敢太靠近她，以免她发现我的变化，我看见她皱起了眉头。她的眉头紧蹙，眼睛睁大了些。她看着我，看着我特意为她而穿的服饰，庄重而华丽，我只要陪着她就已经足够了。我在她面前跪下。
我又一次嗅到了她体内的病痛，她肺里的衰败和血里的凝块。她的内心十分恐慌。她想要向我大喊，说她害怕；她想要我去抱着她，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可是，她无法这么做。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担心我会拒绝她。她担心我太年轻，太粗心，不能理解她。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极度的痛苦。我离开她的身边，穿过房间，可是我居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
我想我几乎是在欺骗她，在用我全部的力量装出对一切都很满足的样子。我要用非人类的技术来撒人类的谎。我要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检验我的每一个词，让它们无懈可击。我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我似乎是要长眠，可实际上我毫无睡意。我在父亲的房子里。看着陌生的事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回顾少时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梦，我已经成为吸血鬼将近40年。今天的我甚至懒得去做伪装，依然能够看到妹妹眼中的疑惑，我已经决定这次离开将是彻底的告别，和作为人类的刘岩。
我在快接近天亮时回到了维也纳，艾达在约定好的地点等我，此刻我正躺在白色大理石石板下那破碎的棺材里。艾达紧紧地靠着我，睡得正香。我非常缓慢地意识到，在我们的上方，有无数的人正在唱着歌。房间里现在全都是人!在他们离开之前，我们是不能离开这出去的。我陷在黑暗之中，感到生灵在挪动脚步。
我能闻见我身下那些碎裂的骨骼的气味，以及泥土的气息。我也能感到潮湿的空气和刺骨的寒冷。艾达的手如死人一般紧紧地抓住我。她的面容僵硬，就像骷髅一样。我努力不去想这些，只是静静地躺着。在我们上面，有数以百计的人们在呼吸，在叹息，不，也许是数以千计。这是一次大型的人类集会，我阴郁地想着，现在该是什么活动了呢?祈祷还是祝福?我没有时间整夜躺在这里苦苦思索，我必须要出去，艾达似乎是在一瞬之间睁开了眼睛。当然我是看不见的，因为这里漆黑一片。我是感觉到这一点的，我感觉到，她的四肢又恢复了活力。
她动了动，立刻就浑身僵硬，充满警惕。我用手捂住她的嘴。“安静点。”我低声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平静，“我们是在教堂里!”我低声说道。“目前我们是安全的。”歌声如波涛般汹涌澎湃。“那么，如此多的训诫，我们被尊敬，我们被决定。”“不，这是祝祷词。”艾达喘着粗气说道。她努力地让自己静静地躺着，可是突然之间失去了力量。我只能用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
“我们一定要出去，”她低声说道，“岩，我感受到我越来越虚弱了，我们必须去见约瑟夫!”
残留的木头棺材在石头上继续碎裂开来，我不得不翻滚到她的身上，用我的体重强迫她躺平。“我们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我说道。可她的恐慌还是传染给了我。我感到那骨头的碎片在我膝盖下面咯吱作响，闻起来像是破布的味道。死亡的臭气穿过墙壁渗透进来，让我不得不闭上嘴巴。这让我无法容忍。
“我们不能这样，”她喘着气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我非要出去不可!”她几乎快要哭了出来，她用双手摸索着墙壁和我们头顶上的石头。我听见她的嘴唇中流露出无声的恐惧。她突然疯狂地在我身下挣扎起来，差点把我推到一边。
“好，你听我说!”我发出嘘嘘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我已经无法再控制这样的局面了。“我们可以出去，但是必须用正常的吸血鬼的方式出去，你听见了没有!现在教堂里有数以千计的人，我们这样出去，肯定会把他们吓死。呆会儿我会举起石头，然后我们一起跳出去，同时，你伸出胳膊，做出你所能做出的最可怕的鬼脸，最好还能叫出声来。这样才能把他们吓退，而不是冲上前来把我们拖到监牢里去。我们可以趁这时冲向大门。”
她几乎都来不及回答，就已经开始用脚后跟踹着腐烂的门板了。我起身，用双手猛推了一下大理石门板，如我刚才所说的一般跳出墓穴，把我的斗篷举成一个大大的拱形。
在烛光中，我落在地板上，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巨吼。我面前几百个人都站了起来，几百张嘴大声尖叫。伴随着第二声咆哮，我抓住艾达的手，越过分享区向他们冲去。我把艾达拉到过道里，这时她发出一声动人的高音悲呜，左手像爪子一般向上举着。四处一片恐慌。男人和女人们紧紧抓住他们的孩子，尖叫着向后退去。沉重的大门即刻打开，露出黑洞洞的天空，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让艾达走在我前面，自己则转过身，尽我的全力发出最大声的尖叫。我向那些挣扎尖叫的_人们龇出尖牙，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因为恐慌在我面前倒下。
我们穿过墓地和原野。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树林里。我都可以闻见前方丛林外面一所大房子的汽油味。我静静地站着，聚精会神地深深弯下身子，我和艾达穿过低矮的篱笆，打开车库的门，我们立刻跳上车。当我们到达庙街的时候，雨正哗哗地下着。湿漉漉的铺路石倒映着上千盏路灯。我们刚到圣母桥附近的古宅，就听见一些生物在我们附近出没。他们的震颤如银光一般一闪，随即又很快消失，我们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眼前一片漆黑。寂静中，只有马蹄发出听导听导的响声，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慌张。窄巷两边，他们白色的面孔高高地出现在古宅的房檐上，在低矮的天空和无声的雨丝中微微放光。
“我们是来找约瑟夫的，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我发现，我们头上的那些家伙不见了，身后的似乎力量也减弱了。我们奋力前进，始终跟他们保持着几码的距离。渐渐地，我们来到了荒无人烟的墓地。又重新在广场的边缘聚集起来。
当我把视线透过艾达，转向敞开的门廊的时候，我看见了约瑟夫强健的身体，这家伙的打扮跟一般人不同。他总披着一件系着腰带的优雅的长袍，曲线完美的腿上穿着长袜。他的袖子很长，在身体两侧晃荡。有一头长长的鬈发。他穿过银色的光，向我们走来，脚步悄无声息。